成元十六年,定阳侯府二公子病逝,院中挂起缟素,人人脸上一片悲戚。大夫人吩咐,东下苑的丫鬟全部给二公子陪葬。

家奴命如草芥,世道如此。

后院某个偏僻的厢房里,传出阵阵娇喘。

“公子,求公子疼奴。”

“公子,你轻点儿。”

“公子,啊...啊...”

我听的清,这是婢女嫣红的声音,她与我共同伺候二公子,我还知道,此刻与她赴云雨的是侯府三公子。

倒是会找求生的门道,难道上了三公子的床,就能逃过死劫吗?

二公子死前一日,侯府夜里遭了贼,桂嬷嬷说贼人偷了些珠宝跑了,护院查了半宿也没抓到人。

侯爷要报官,被大夫人拦住了,说被偷的东西不多,不像外贼,应是府中手脚不干净的小厮或丫鬟做的,贸然去报官,怕会落得教管不严的口风。

大夫人让桂嬷嬷叫下人一个个去问话,东西是在东厢房丢的,层层筛选过后,却留下几个去过西苑的人。

很巧,那日二公子去过西苑观花,所以,除了柳绿,我,嫣红,青烟都去过西苑。

定阳侯府与其他府邸不同,侯爷无官职,府中只有大公子常年镇守边关,维持爵位的名誉。

二公子自幼体弱,与大公子一母同生,乃侯爷的结发妻大夫人的孩子。

三公子与二公子同岁,一个通房丫鬟留下的,丫鬟难产血崩而亡,由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养大。

府中大夫人当家,得知二公子死讯,她立刻吩咐将其身边的丫鬟关入柴房,饿了一天一夜才将我们放出,并让桂嬷嬷告知:丫鬟为公子守灵到头七,再随棺陪葬。

二公子灵堂布置的十分简陋,桌上的贡品只有普通的三荤,堂内空荡荡的,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三姨娘疯疯癫癫的哭喊,不由让人遍体生寒。

今日是我和嫣红在灵堂守上夜。过了许久,她才一脸餍足的进门,故意妖娆的扭了扭身姿,靠着椅子坐下。

“倚梅,给我倒杯水。”

“要喝自己动手。”都是要死的人,谁还惯着她。

嫣红也不生气,她笑道:“嘻嘻,当初只有你得了二公子的青睐,活该陪葬。”

“爬了三公子的床你就能逃过了?”谁人不知三公子生五短三粗,满脸麻癞的,她怎么下得了口?

“放肆!”嫣红给了我一巴掌:“就算他再不堪,也是侯爷的儿子!哼,三公子已经答应我了,明日便会禀告夫人,抬我做姨娘。”

没等我说话,门外闪进一群人。

“是谁明日要做姨娘?”为首的桂嬷嬷示意小厮捉住嫣红。

嫣红大概不知,三公子就是个提了裤子就不认人的,这边她刚走,那边便有人告诉了大夫人。

灵堂上,几根白烛被风吹的晃晃悠悠,小厮将嫣红按在地上,左右开弓抽她的脸。

“嬷嬷,嬷嬷,我已经是三公子的人了,求,求嬷嬷告知大夫人,日后,日后奴对您会感激不尽。”嫣红嘴里满是血,话语里含糊不清。

“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桂嬷嬷冷笑着看向嫣红;“腌臜的东西,竟在二公子的灵前沾染污秽,来人,将她拉出去杖毙,丢到荒山喂狗!”

小厮拖了不能言语的嫣红下去,院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声音,便归于平静。

“好好给公子守着,再有异心,同等下场!”桂嬷嬷丢下话便走了。

下半夜,青烟来换我,看见我颤抖的的双手。

“嫣红她,她被嬷嬷打死了,我好怕。”

“我知道,我知道。”青烟眼里也满是害怕:“倚梅,我们要不逃吧?”

“逃?怎么逃?侯府庭院深严,往哪里逃?”

“我有办法,你听我的就好。”青烟拉住我的手说道。

“可是,桂嬷嬷是你的姑姑,她若求一求夫人,或许你就不用陪葬,你为什么要逃?”我满脸疑惑。

“什么狗屁姑姑,本就是我爹的一个远房表妹,当初还是我娘带她进的侯府,又让她在大夫人面前长了脸,我娘一死,她立马翻脸不认人了。”青烟是侯府家生子,不幸父母都已亡故,却因桂嬷嬷是大夫人身边人,特意交代不许她以此持骄,所以平日里与其他下人并无二样。

“可是.....”

“可什么是,今日我已与你提及逃脱之事,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都躲不过去,若是我跑了,大夫人会放过你?”

见我不吱声,青烟软了声音劝说道:“明日夜间,外院的陈才会进内院倒夜香,我已经跟他搭好线了,你只需和柳绿换好守夜的时间,四更时分,在后院古井旁的树下等你。”

“那,好吧。”

青烟换了我守夜,我提起裙角往下人房走去,房间在东北角,要从西厢房的后面穿巷而过,夜深人静,让人思绪纷纷。

是人都怕死,我也怕,青烟刚才的提议,这会子在我心里“扑通扑通”的跳,若是逃,东南西北,高墙深锁,我怎么逃?我能怎么逃?

一不留神分了岔,居然走到西苑的门口,西苑是侯府最荒凉的地方,且多年无人居住。

四更天,府上人都睡了,西苑里却传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有人!

我按住自己要呼叫的嘴,赶紧躲到了花架后。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悄悄的出了西苑垂花门,往南而去。

没过多久,又一个身影探出来,仔细看了看四周才小心翼翼的离开。

确认再无人出现,我方敢跑回房间,刚刚合衣躺下,就听见有人呼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西苑走水啦!”

西苑的火真的很大,映得大夫人的脸忽明忽暗,侯爷今日不在府上,清晨时分赶回来,还有点宿醉不醒的模样。

好在扑火及时,只烧了西苑几间厢房。

早上,侯爷和夫人在书房大吵了一架,因为在西苑墙边,发现了一个洞,一个足以让成年男子隐蔽进出的洞。

这次是大夫人说要报官,被侯爷拦住了。

“此事不要再张扬了。”书房内,侯爷的语气低沉。

“不是疑我多年吗?”大夫人声音高亢,透过窗棱,传到门外:“当初母亲亲自说给你听,你都不信,认定是我故意陷害,如今又在她院子里发现如此隐蔽的通道,你还不信她与人私通的事实吗?”

“我......唉。”

后院里,给侯爷端茶的小果神神秘秘的说:“知道西苑以前住的什么人吗?”

西苑以前住的二姨娘,从老夫人身边丫鬟里抬上来的,侯爷的人生启蒙就是二姨娘,两人算不上青梅竹马,也算的上日久生情。

二姨娘长得不比大夫人逊色,甚至还要美艳三分,又跟侯爷情深义重,大夫人嫁过来没多久就明白了其中关系,那时候老太太还在,她便以身体不佳为由,把执掌中馈的事情让给了二姨娘,陪嫁嬷嬷虽不忿,可大夫人自己说,难得落以清闲。

大夫人是尚书侍郎的嫡次女,官宦人家的姑娘,礼仪有佳,老夫人还算满意。

只是没想到,数年前,侯爷被派往江南赈灾的时候,老夫人在二姨娘房中发现了一块不属于侯爷的帕子,牵藤扯蔓下,二姨娘身边丫鬟告发主子与人通奸,并私相授受不少侯府财物。二姨娘关入柴房,不停哭喊侯爷的名讳,谁料夜里奸夫来救,桂嬷嬷叫人逮了正着。

老夫人气的一病不起,大夫人才勉为其难的接过掌家权,次日二姨娘吊死在了西苑。

“二姨娘死的那天,雪下得老大了,北风呼呼的刮,还有人听见了鬼哭的声音。”

二姨娘死后,西苑闹鬼许久,大夫人便吩咐锁了西苑,不许人进出。

“这次火也起的蹊跷,从未有人出入的房间,居然会烧了起来。”

“你们说,是不是二姨娘回来了?听说,当年二姨娘死前曾哭喊着冤枉。”

“别闹了,这话要大夫人听见,定扒了你的皮!”一个年长的老嬷嬷过来戳了戳小果的额头:“有这闲工夫扯嘴皮子,还不快点去准备祭祀的用品!”

小果和几个交头接耳的下人散开,嬷嬷一眼看见呆在角落的我。

她客气的与我打招呼:“倚梅姑娘好福气,大夫人吩咐让我给姑娘量衣,要给姑娘做身好衣裳,免得入棺时显得寒酸。”

呵呵,福气?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谢嬷嬷。”我低头回应。

嬷嬷一边给我量,一边闲谈说道:“姑娘今年多大了?”

“还有两月满十五岁。”

嬷嬷的手顿了顿,好半天才又开口:“唉,这么个糯米团子的性格,还生的如此娇俏,你爹娘咋就狠心将你卖作丫鬟的?”

“回嬷嬷,我爹娘都死了。”

“这、这。”嬷嬷寒暄不下去了。

量完尺码,嬷嬷临走交代了句:“姑娘这几天别太累着,吃好喝好。”

“谢嬷嬷挂念。”

“诶......”

不知为何,近日天气都不好,白天阴沉沉,晚间没月亮。

入夜,我在后院等青烟。

府中人都睡了,四周静悄悄的。

“你是倚梅?”黑暗里走出一个身形佝偻,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味道的男子。

“是。”我怔怔的看着眼前人。

“走吧。”

“去哪?”

“进来吧,长相还算不错。”陈才挑着一对夜香桶,他打开其中一个盖子冲我招呼:“身板小,刚好装得下,不过出去要养好些时日才行。”

我不动。

“快点!”陈才有些不悦:“钱都收了,想反悔不成?”

不远处,青烟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倚梅,快,你快与陈才走。”

“怎么了?”

“再不走他们就要发现了。”

“你不走吗?”

“我没关系的,我帮你拖住他们,万一不成,我会去求姑姑,多少有点情分,总之好过我们全都陪葬。”青烟说着,就要把我往夜香桶里塞。

“你为什么要送我出府?”

“唉,都是伺候二公子的姐妹,感情跟旁人肯定比不得,嫣红已经死了,我想你好好活着呀,快走吧,等下来不及了。”青烟真的很急,她示意陈才一起动手。

说姑母无情的是她,说有情分的也是她,真有点看不透青烟。

两人推拉着我,只是没等他们如意,院中便响起一声爆喝:“谁在此吵闹?”

话音落下,大夫人带着桂嬷嬷出现在我们面前。

“大夫人,奴婢要告发。”青烟反应很快,她立刻跪在地上说:“倚梅与陈才密谋,她要逃出侯府。”

我顺势也跪下,心念,原来在这等着。

“哦?可有证据?”大夫人问道。

“陈才能作证,他们刚才就在这接头,被我碰上,我正要去禀报夫人。”

“是吗?”

“是,是的。”青烟明显慌了。

“来人将这贱婢按住!”大夫人忽然目露凶光:“给我全扒光了,好好让人看看,她肚兜上的鸳鸯戏水是怎么绣的!”

几个婆子按住青烟就开撕,几番来回,身上衣物只剩胸衣,一片白花花的玉体横卧在地。

“夫人,大夫人。”青烟满脸惊恐:“是倚梅,是倚梅要逃出侯府,被我发现的,姑姑,姑姑,你帮帮我。”

桂嬷嬷跪在大夫人身后,伏地不敢说话。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大夫人将一个红色香囊丢在青烟身上:“贱婢,你以为爬了侯爷的床,就能与他心意想通?就能给侯府再添一个姨娘?”

香囊里的相思豆裹着香料散落一地。

“贱蹄子,玩的很花啊,为了侯爷,将自己剃成白虎,还将阴须绣成鸳鸯,让侯爷成日挂着,真是懊糟至极!”

“没有夫人,是我发现倚梅想逃,她今日还去北苑探了路!”这时候了,青烟仍然想将由头拉到我身上。

“回大夫人,奴婢没有与人密谋,是青烟姑娘让奴婢在后院等她。”我解释道。

“来人,将这贱婢关入柴房,这几日都不要给吃喝,待我儿下葬时,直接丢入墓室!”

“夫人,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怀了侯爷的骨肉!侯爷已经知道了!”

大夫人听闻嘴角抽搐,上前狠狠的给了青烟一巴掌,眼睛盯着她说道:“如此肮脏的东西,竟也敢攀附侯爷的血脉,打死她,就在这打死她!”

小厮举起棍棒,重重落在青烟身上,一盏茶的功夫,院中活人变烂泥。

青烟已死,陈才战战兢兢的供出,是她收了自己三两银子,让他来的后院。因为青烟说,二公子死了,身边丫鬟被视为不吉,无处可去,他只需花几两银子就可以带个回去做婆娘。

“你今日去北苑干什么?”还未完全气消的大夫人揪住我的头发问道。

“回大夫人,奴婢是去给四公子捡风筝。”我咧着嘴回答。

大夫人瞪了我一眼放开手警告道:“进了侯府,生死都是侯府的,别异想天开!”

“是,大夫人。”

天色将明,东露鱼白。

大夫人走后,让我跟柳绿把院中血肉清洗干净。

“你去北苑真的是给四公子捡风筝?”柳绿拉住我问道。

“柳绿姐姐,你已经知道,为何还问?”

昨日,柳绿看见了青烟过来找我。

对,我是去过北苑,四公子的风筝不小心被风吹走,刚好我路过,他便让我去捡回来。

青烟说对了一件事,我确实借机探了北苑的点,而我,也的确动了出侯府的心思。

但北苑院墙高耸,且背临江水,江面宽阔,不是好逃离的地方。

柳绿入府最久,她原本是四姨娘娘家送进来的人,阴差阳错指派给了二公子。

“你怕死吗?”

“难道柳绿姐姐不怕吗?”

“你真的想逃出侯府?”

“若是有机会,姐姐会心甘情愿留下来陪葬吗?”

柳绿瞪了我一眼,甩了手里的水桶到地上:“我跟你可不一样,这次还算你侥幸,那贱婢原本要等你跟陈才走了,就呼喊抓人的。她想在大夫人面前立功,博了脸面,才好叫侯爷抬他做姨娘。

嘁,我早知道她爬了侯爷的床,红布鸳鸯香包还是我交给大夫人的呢,哼,贱人坯子。话说回来,东西虽然是你发现的,不过你最好不要声张,毕竟在侯府没根基的人,谁会信你,别没事找事。

而且四姨娘已经跟大夫人说了,二公子的头七过后,就我调去她房里做贴身丫鬟,你呀,好好陪那个死鬼上路吧,我会在清明给你烧柱香的。”

鸳鸯香包是我收拾客房时发现的,正面绣着一对鸳鸯,反面绣了一只玉面金丝猴,手里握着一根烟管,香包图案好不奇怪,别人都是绣百花当陪衬的,哪有绣畜生的?

我看不懂,递给了柳绿。

客房许久无人住,东西应该是府中之人的吧。

柳绿接过香包,说她知道是谁的,她去还给人家。

青烟与她,也曾互称姐妹。

“姐姐与青烟一向交好,为何这次......?”我记得,青烟曾笑柳绿身形健硕,四肢宛如男子。

“谁与那贱人好,仗着几分姿色,就妄想做主子,也不看自己配不配!”柳绿七孔生烟的骂道:“今日要不是我告诉大夫人,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以为堂堂侯府是菜市场?想走就走?自不量力。”

“可是姐姐,我不想死。”

“那没办法,你躲不过。”

“姐姐怎么让四姨娘求情的?妹妹很好奇。”

“哼,我本就是送到侯府伺候她的,现在回归原路而已。”

“可大夫人说我们都要陪葬啊,四夫人又怎么能够改变?”

柳绿神情有些得意起来:“放心,她会的。”

早膳过后,我往下人房走。

下人房离北苑很近。

快到房间时,一道黑影冲过来,死死抱住我,嘴里不停嘟囔着:“吃吃,要吃吃。”

我吓了一跳,细看才知道是被疯癫的三姨娘困住了。

当年我入府时,三姨娘就已经疯了,她窝在北苑的角落,喜欢不分昼夜的喊着:“臭啊,臭啊,吃啊,吃啊。”

想来今日是饿极了,居然跑出了北苑的门,好在遇到的是我,不然又要被婆子教训一顿。

“三姨娘,你先放开奴婢,奴婢带你去吃好吃的。”

“真的?”三姨娘脸上放光。

“真的,相信奴婢。”

“好。”

我从三姨娘怀里挣脱,牵起她的手往下人的膳堂走。

三姨娘虽然痴颠多年,可依旧能瞧出曾经做戏子时曼妙的身姿,满脸污垢背后,眉角还是宛若桃水。

侯府人多,没人会去关注一个疯子,哪怕她是个姨娘,被下人忘了给吃食是常态。我偶尔不忙的时候,会给她送点吃喝,所以她记住了我。

转过小花园时,我跟三姨娘遇到了三公子。

三公子脸色不佳,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走路还有些吃力,被一股脑的三姨娘撞上,三姨娘坐在地上哭,我连忙跪下认罪:“三公子恕罪,奴婢不小心的,三姨娘饿了,奴婢带她去膳堂吃点东西。”

三公子刚要发火,看了眼三姨娘后说道:“没长眼的东西,滚!”

拉着三姨娘起身离去,却不想三姨娘冲着三公子的背影吐口水,还不停的低声呼喝:“死,死。”吓得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午后,三姨娘吃完饭,我把她送回北苑,准备离开时,三姨娘拉住我阴森森的说道:“都要死了,都要死了,你快跑。”

当初三姨娘进府并非自愿,她原为柳江花船上一名歌女,平日唱点小曲,挣些过往游客的赏钱补贴家用。

也不知怎么就入了侯爷的眼,强硬带进府中做了姨娘,一开始,侯爷稀罕,经常出入她的院子,伺候的丫鬟婆子一大堆。有人说她这是祖上冒烟的好事,可好事没过三秋,人突然便有些痴痴呆呆了。

最早的时候,下人发现三姨娘总坐在北苑发呆,近些身,还能听见她嘴里“咿咿呀呀”的低吟,那时的三姨娘并不像现在这样,一不留神就会张牙舞爪的伤人。

三姨娘也曾有过身子,可惜没能活下来,孩子没了后,她彻底疯了,疯癫起来就拼命攀爬北苑的围墙。

还真让她翻过去一次,叫人捉回的时候,三姨娘正对着江面经过的船队唱曲。

后来,大夫人叫人把北苑的围墙加高一倍,如今不要说人,连猫都爬不上去。

“要死了要死了。”三姨娘把我往北苑墙边推,我知道她的癔症又犯了。

“姨娘乖,回房好不好?我明日再来看你。”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三姨娘推不动我,像只小猫一样钻到我怀里:“你逃,你快逃。”

“姨娘,侯府院墙太高了,我逃不掉啊。”

“逃不掉,都逃不掉,好。”三姨娘突然推开我,跑进房间,“啪”的一声关起了门。

我苦笑一下,转身离开。

傍晚时分,桂嬷嬷气势汹汹的赶到下人房,一把将我从床上拖到地上,半梦半醒中我被磕的生疼。

因晚间要守夜,白日是允许休息的。

“嬷嬷,不知奴婢犯了什么错?”

“北苑的三姨娘有了身孕,你可知?”

天大的荒谬!我是女子,也自恃没有这功能!

“奴婢不能,也不知。”我伏地回答。

“哼,留给夫人去解释吧!”桂嬷嬷抓住我的头发就往外拖,丝毫不顾及我还穿着亵衣。

柳绿站在远处,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你就是常常给三姨娘送吃食的丫鬟?”大夫人坐在北苑院中,冷冷的开口问道。

“回大夫人,奴婢偶尔会在嬷嬷忙不过来的时候,送些吃的给三姨娘。”

“那你经常出入这北苑了?”

“奴婢知罪,望大夫人饶恕。”我一直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除了你,可有见过什么男人来这?”大夫人的指甲划过茶盏,声音尖锐。

小厮都在前院,没有允许不能入后院。

“回大夫人,奴婢未曾见过其他人。”

“夫人。”桂嬷嬷抓起棍棒就想招呼我:“这贱婢说谎,她肯定与人勾结,故意给空子,让男人钻了三姨娘的被窝!你让奴狠狠打她,结结实实打她一顿,她才会说实话。”

桂嬷嬷在一旁蠢蠢欲动,青烟死了,她与我多少有点恩怨在其中。

大夫人瞪了桂嬷嬷一眼,抬手制止:“没有男人,一个疯子如何怀的孕?”

“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我不停磕头,希望将大夫人的怨气撇开。

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姨娘突然从房内跑了出来,她明明也很怕大夫人,身体抖的比我还狠,她还是抱住我,嘴里不停说道:“臭,臭臭,不吃,不吃。”

几个嬷嬷跟过来,拉起三姨娘,又关进了房中。

“可有见过侯爷来这?”

“回大夫人,奴婢未曾见过侯爷来此。”

大夫人端起茶盏,风轻云淡的吩咐:“打吧。”

无论棍棒如何落在身上,我依旧说不出哪个男子来过北苑。

一门之隔的房间内,三姨娘再次冲破嬷嬷的禁锢,趴在我的身上哭喊着:“疼,疼,丫丫疼。”

桂嬷嬷脸色变了,停了手望向大夫人,大夫人看着三姨娘,有些咬牙切齿的骂道:“狗东西,拉开她!”

“还有她!”大夫人指着我:“把她丢到柴房去。”

三姨娘望着我不停喊:“丫丫,丫丫。”

丫丫是三姨娘的孩子,一个出生就死了的孩子。

“住手!”

侯爷来了,他上前扶起三姨娘,但三姨娘立刻转身躲进房内去了,留下侯爷一脸尴尬。

大夫人看见侯爷,好像没什么意外:“侯爷真兴致,三姨娘都这般模样,您对她依旧喜欢的紧啊。”

“胡闹,要不是你当年所为,她怎么会疯痴?”侯爷看起来很生气。

“她自己福薄,生不下孩子,关我何事?”

“你敢说,你没在她安胎药里动手脚?”

“那也是你不顾夫妻情分,冷落了我!”望着侯爷,大夫人仿佛想起了多年的心魔:“明明是贱婢偷人,你却连你母亲的话都不信,晖儿那么小,为了你被送去边关,你不念恩于我,还认定是我陷害二姨娘,抬一个戏子进门来辱我,定阳候,你有没有良心?”

“多年前的事,又要提起做什么?”涉及到二姨娘,侯爷声音软了下来。

“做什么?要不是前日发现那个狗洞,你都不肯相信贱人与人通奸的事实,不让报官,无非是你怕丢了脸面!也不知那贱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与人苟合了多少回!”

“够了!这事是我不对,为了侯府你辛苦多年,我也明白,但过去就过去了,无需再提。再说,晖儿也快回来了,我现在虽然没有官职在身,可我儿有用,保不济哪日皇上想起我,侯府依旧荣光昌盛,这些家宅之事,别搞得沸沸扬扬!”

说完这话,侯爷抬脚就走了。

大夫人突然怔住,吩咐桂嬷嬷放手离去,留下茫然的我在院中,好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拖着疼痛去灵堂守夜,今天第四夜,嫣红和青烟都不在了,只有我跟柳绿分值上半夜和下半夜。

“其实,大家都知道二公子不得大夫人喜爱。”柳绿夜间无事,跑来灵堂与我闲聊。

何止大夫人不喜欢,侯爷也不见得有多在意,自己儿子死了,灵堂简陋,留丫鬟守夜,念经的和尚都不请一个。

“做奴婢的不可以议论主子。”我跪在灵位前,往火盆里丢了一些纸钱。

“哟,还是你对二公子死心塌地嘛,给他烧寿金,不枉他亲自给你赐名啊。”柳绿的嘴角酸溜溜的:“可惜他生来就短命。”

嗯,我的名字是二公子取的。

春分那日,天空下了小雨,淅淅沥沥的,经过廊下时,我看见二公子望着雨水发呆。

“琵琶夜归雨,春来落几声。”这是当代大作吴之画的诗,他的诗在本朝传颂颇广,此刻被二公子应景的背出,透着几分凄凉。

也许是刚好触动某处心弦,我不由脱口而出:“倚窗探红梅,空留枝潇潇。”

二公子蓦然回头,发现是我:“你是谁?你怎么会背下句?”

我慌忙跪下,将手中披风举起:“奴婢给公子送披风来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奴婢以前住的地方,旁边有个私塾,刚巧听闻先生背过此句。”

“你可知这几句诗怎么写?”

“奴婢不知。”

“你叫什么?”

“奴婢才入府不久,主家还未给名。”

“那就叫倚梅吧。”

“谢公子。”

同是大夫人所生,二公子长得极其孱弱,脸面通常无血色不说,他还喜欢着白衣,衬的人更加白皙。

入府不久,我便成了二公子身边的研磨丫鬟,活不繁琐也轻松,自然让人妒忌。

第一个便是青烟。

“狐媚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得了公子的眼。”

我没来之前,这些活都是青烟干的,虽说大夫认定二公子活不长,但若是有人能为其诞下一子半女,在这侯府,大概也会半生无忧。

晚间歇息时,青烟让柳绿守住门,她和嫣红死死按住我,用针狠狠刺我脚底,伤口不大,却极其疼,连着几日走路都疼。

许是我默默承受且罕言寡语的样子,让青烟没有成就感,加上我受伤做不了的其他活,最终还是落到她们头上,她很快就懒得折腾我了。

烛影晃悠,柳绿带着意味的笑靠近我:“说说,你跟二公子有没有行过云梦之礼?你还是处子之身吗?”

我脸色涨红,气的话都有些结巴了:“在二公子的灵前说妄语,你不怕往后夜深,公子的魂魄纠缠你吗?”

“怕他?都被大夫人钉了锁魂钉,早魂飞魄散了!”柳绿翻了个白眼给我:“侯府上下谁人不知,二公子从出生就惹大夫人厌恶,不然这体弱的身子是怎么养来的?”

是了,灵堂前连引路灯都没有,没了引路灯,黄泉路认不清,大夫人是想二公子头七连家都回不了,不能回家,便不能收生前脚,怕真的要成为孤魂野鬼了。

不对,钉了锁魂钉,他连鬼都当不成。

“可他不也是大夫人生的吗?”生下二公子后,大夫人再没怀过身子。

“是大夫人生的又怎样,早产还多病,一副活不长的样子,哪里比的过丰神俊朗的大公子,大夫人最疼爱的肯定是他啊,每年府上给大公子送的衣袜鞋帽,都是顶好的布料,顶好的手工绣娘的活计,大夫人样样都要把关,不像二公子,要我们奴婢给他做,他才有得穿。”

“怎会这样?”

“知道二公子为什么早产吗?一个通房丫鬟与夫人同时有孕,还要比她先生,大夫人怎么受的了这气?”

柳绿来的久,果然知道的多。

当年侯爷因江南赈灾的事情办得不佳,被天子训斥,令其闭门思过三个月。

作为太后唯一的侄子,侯爷一生顺遂。此次赈灾是他主动要求去的,可事没办好挨了骂,丢了脸面,一时间竟变得颓废不已,那段时间他成日买醉流连花楼,后又当街调戏与二姨娘有些相似的丞相侍妾。

得知侯爷摸了老虎屁股,天子再次震怒,朝堂上吼着要将他削爵去官丢给大理寺,是太后给他求情,又将侯府刚刚满八岁的大公子送往边关入军,才得以保住他的爵位和性命。

等到风平浪静,侯爷想起二姨娘来,他不相信自己的女人会与人通奸,甚至还和老夫人顶了嘴,认定是大夫人故意陷害的,成天在府中叫嚷着,闹得鸡犬不宁。

老夫人身体本就不好,没几日便撒手人寰。

没了官职,人就清闲,又没老娘管束,侯爷立马抬了三姨娘,一个戏子进门,大夫人听闻脸都绿了。

他算是找到能让大夫人不痛快的事了,成日在花楼乱窜,时常不归家。在此之前,侯爷还收了一个通房丫鬟,与大夫人一并怀上了孩子。

自大公子出生后,侯府多年未有生育之事。

那段时间,大夫人突然收住以往性子,变得温柔体贴起来,借机给侯爷低头。

侯爷也因为再次当爹,与大夫人冰释前嫌,两人曾多次举杯月下,度过一段恩爱时光。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通房丫鬟晌午发作,下午大夫人就崴了脚,动了胎气。

二公子出生时早产,状况有些凶险。没想到,侯爷却以大夫人生过孩子为由,留在了通房丫鬟的房内。

大夫人此时才确定,侯爷的恩爱是装的,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对通房丫鬟下手。但丫鬟的孩子怎么能在侯府排第二?所以,等到二公子出生后,接生嬷嬷才给丫鬟用力。

丫鬟福薄,没能熬过生产之苦,留下三公子让先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养大。

“从那以后,侯爷和大夫人就貌合神离,要不是大夫人娘家在朝堂还尚有一丝余力,侯爷怕不是还要找个借口休了去。”话说多了,柳绿倒上一杯茶自顾自的喝下,吧唧吧唧嘴继续说道:“这茶叶没有四姨娘房里的好喝。”

提到四姨娘,柳绿来了精神:“你知道这府上能与大夫人平分秋色的人是谁吗?”

“侯府是大夫人当家,还能有谁越过她去?”

“哼,呆子,跟三姨娘一样痴傻。”柳绿摸了下头上的碧玉雕花簪子,得意的说道:“知道不?四姨娘是江南富商陆宝元的女儿。”

“陆宝元之女?当年差点做了皇商的陆宝元?”

“哟,你也知道啊,对哦,好巧你也是从江南来的。”柳绿难得见我起了兴趣,继续说道:“侯府呀,早年因为侯爷胡乱花销,就只剩一副空架子,是四姨娘进门,带了自己的嫁妆贴补,才保住侯府的荣光,如今大夫人都要依仗四姨娘的营生过活,所以,你说四姨娘在大夫人面前说话管用不?要我说,你也去求求她,同乡一场,或许她能给你一条生路。”

“是好巧。”我垂下眼眸,将手里的寿金捏了又捏,囫囵丢进火盆,然后起身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柳绿:“好姐姐,谢姐姐提点,盼姐姐能在四姨娘面前引见下,若是妹妹逃过此劫,以后月银都孝敬姐姐。”

“当真?”

“千真万确。”

“行,跟你说了这么多,乏了,我去旁边睡会,到时辰了你叫醒我。”柳绿打着哈欠,往门外走去。

夜半三更,更夫在敲打竹梆,不过一墙之隔,却是我翻不出去的连壁。

北苑里,有人趁黑偷偷摸进了三姨娘的厢房。

很快厢房内传出一阵呜咽之声,大夫人掌灯冲进去的时候,三公子的裤子还没来得及提上。

“怎么是你?!”

自从生了二公子,侯爷便不再碰大夫人身子,仿佛骨子里都嫌弃她,那时大夫人是倔强的,扬着头要侯爷签和离书,毕竟彼时尚书大人在朝堂还有一席之地。

侯爷自然不肯,他不能让父母分离这种事给大公子的仕途带来污点。

尚书大人百年归天后,大夫人很识相的偃旗息鼓不再吵闹,安安静静呆在侯府过日子。

夫妻是真,两相生厌也是真。

侯爷不被皇上所喜这事,大夫人没少逮着数落,仿佛反复挑痛对方的短处,才能解心头的郁气。

说实话,发现三姨娘有孕时,大夫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侯爷,以为他对已经疯癫的三姨娘来了别样的情趣。

今日之事在府上传开,下人议论纷纷,她猜测晚间侯爷一定会来,他不是好脸面吗?与疯子云雨,可不是件好听的事。若能把他堵在厢房里,就能让定阳候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大夫人来的路上还一直幻想着,抓住侯爷的时候,她该如何嘲讽讥笑才痛快。

可世事无常。

没料到,堵在房内的会是三公子。

“怎么是你?”慌忙提裤子的三公子反问了一句。

三姨娘蜷缩在墙角,不住的叨叨:“不吃,不吃,棍溜儿不好吃。”

“狗东西,反了天了!”大夫人忍不住骂道:“她是你小娘,一个疯子!”

勉强收拾好的三公子反唇相讥:“那又如何,又不是我亲娘,而且反正我爹也用不上。”

“混账!照你这胡言秽语,是不是连我也敢亵渎!”

“你要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我......你!”大夫人气的胸口阵阵发闷,一股腥甜冲口而出:“乱伦的畜生,我是你母亲!”

“那又如何,你又没有养育过我。”三公子抚了下脸颊:“话说,这道疤,还是拜你所赐。”

多年前,三公子还是黄口小儿的年纪,整天在府中乱窜,嬷嬷年纪大,腿脚跟不上,不小心让他撞到了侯府的宴会上。

有人看见孩童,上前打趣:“哟,这是侯爷的小公子吧,跟侯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天在厅前,侯爷喝点高了些,一把拉住三公子说道:“的确像我,不如老大,偏像母亲,嘿嘿,这东西绝对我的种。”

大夫人脸色变了,推着二公子过去:“一个丫鬟生的,侯爷也要拿来比?”

“老二说像也像,但这病恹恹的不像。”侯爷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呛的二公子连连咳嗽,桂嬷嬷赶紧带了下去。

没过几日,三公子在后厨因嬉闹被烫伤了脸,哭了许久,后来桂嬷嬷拿药膏给他涂抹,反反复复几个月才痊愈,好了后,疤就留了下来。

“你破了我的相,又不让我好好跟夫子,不就是怕万一我聪慧,挡了大哥的仕途之路?这些年,我当纨绔子弟不正合你意么?”

“我,我要去告诉你父亲,猪狗不如的畜生,沾染你小娘,他定会打死你!”大夫人刚说完,头皮猛然一麻,随即整个人就被甩到了房间的木桌上,滚落在地后鲜血从七孔渗出,嘴里“咕咕”冒着泡。

“你都知道了,还能让你走出去?”三公子眼里充满狠戾:“你想让我爹打死我,我干嘛还让你活?”

“畜生,我是你母亲。”满口鲜血的大夫人此时万分后悔,不该大半夜的一个人来这北苑。

“即无生育之恩,也无养育之恩,算什么母亲?”三公子解了腰带,死死的套在大夫人颈间,慢慢用力:“放心,你死了,我会去磕三个头的。”

处理了大夫人,三公子又走向三姨娘,三姨娘望着大夫人的尸体,不哭不闹,眼里充满平静。

“虽然你是个疯子,但保不济会胡言乱语,要不,也随她一同上路吧。”三公子将腰带缠上三姨娘的脖子,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别看我,咱俩露水情缘,莫要怪我无情。”

三姨娘护着肚子,轻声呢喃道:“丫丫,丫丫。”

“疯子能生什么孩子?我是救你脱苦海,知道不?往生桥直走,别告状,别回头。”说完,三公子突然“啊”了一声,飞快的跳起来,冲出房间,消失在黑夜。

“丫丫,丫丫。”三姨娘望着来人。

“姐姐,对不起。”

“丫丫,丫丫。”腹部传来的疼痛让三姨娘噙满泪水:“丫丫,不哭。”

大夫人被婆子发现死在了北苑,现场一片凌乱,血迹从屋内蔓延到屋外。

大夫人死了,是不是不用陪葬了?

又是清晨才归府的侯爷,在门口被小厮拦住禀告,震惊之余立马想去报官,却被随后而来的四姨娘劝住了。

“侯爷,我已经带人查过,一同不见的还有三姨娘。”四姨娘把昨日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侯爷:“妾身以为,是不是大夫人与三姨娘起了冲突,所以才......”

侯爷气极:“她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

“这些年夫人与您相敬如宾,大家都知道,可能是因为三姨娘有了身孕,大夫人性子高傲,所以心里有些不平。”

“你说三姨娘有了身孕?!”侯爷不可思议的盯着四姨娘。

四姨娘跪在地板上:“是大夫人确定的,妾身不太清楚,侯爷要不传桂嬷嬷来问,她伺候在大夫人身边,定然最为了解。”

传唤过来的桂嬷嬷两眼哭的红肿,她跪在侯爷面前,凄凄惨惨的说道:“求侯爷给夫人做主啊!”

“三姨娘怀孕之事你可知晓?”侯爷皱着眉头问道。

“这,这......”桂嬷嬷看了看四姨娘,抽抽噎噎的趴在地上回答道:“夫人前日给三姨娘送吃食,发现她在呕吐,以为是吃坏了肚子,便叫奴婢请了大夫,谁知被大夫诊断出三姨娘有身孕月余。

三姨娘已经疯癫多年,夫人怕她伤害子嗣,所以忧思深重,这两日都有来看姨娘。”

“你平日与大夫人最为亲近,昨晚为何没有陪同?”四姨娘询问道。

桂嬷嬷看了眼四姨娘,低头继续说:“昨夜下人来报,说三姨娘又在胡闹,大夫人便来北苑瞧瞧,刚好我腹痛难忍,夫人体谅叫我去歇息,她说,左右都是在自己侯府,不会有事。请侯爷恕罪,四姨娘恕罪,是奴婢的错,是我未陪同大夫人,要是昨夜跟着,便是三姨娘再发狂,我定也能挡上一二!”说完大声哭泣起来,悲痛的几乎昏厥过去。

一个自己多年未关注,且疯癫的姨娘突然有孕,已是超出常伦,当家主母还死在其院中,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荒谬!她哪有那个好心!”侯爷气的摔了身边的茶盏,想不出谁这么大胆,敢动自己的女人,一个疯了的女人!

“侯爷息怒。”四姨娘上前给侯爷拍背顺气,又示意让丫鬟重新上了茶水。

一杯茶水下肚,侯爷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这些年自己与大夫人还有几分情谊,他很清楚,肯定是那女人发现三姨娘有孕后,把这事莫名的加在了他的头上,半夜去看一个疯子,能干什么好事?多半想跟以前一样,用些下作手段,打掉孩子,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了。可能她真是坏事做多了,添了业障,才会被疯狂的三姨娘所杀。

不知为何,侯爷此时心里反而有点幸灾乐祸,死了也好,死了大公子就能以奔丧的名义早些回府。

“三姨娘呢?!”

“侯爷,三姨娘并不在房中,已经派下人去寻了,这几日因着二公子的事,侯府戒备严,想必三姨娘是受了惊吓,躲在了哪个角落。”

“找,给我去找!”

四姨娘端了起茶水递给侯爷:“侯爷不要气着了自己,等找到三姨娘之后,您再决定要不要报官可好?”

“算了,以病故报备官衙吧。”尚书府如今没人了,他倒不怕会有人纠缠:“府上的事,你处理吧。”

“是,侯爷。”四姨娘不动声色的应道,并有条不紊的让人将大夫人抬走,在前院安设灵堂。

“唉,偌大的侯府,还是你最贴我的心,平日你处处低调,不与夫人计较,我都知道,你今日将家事料理起来,让人欣慰。”

“我既已嫁入侯府,自当以侯府为重。”

这时小厮来报。

“禀侯爷,丫鬟倚梅在西北苑的枯井里发现了三姨娘。”

“这么快?”四姨娘听闻抬头:“妾身是说三姨娘福大命大,一切化险为夷。”

侯爷此刻已经气的头顶冒烟,没有在意四姨娘的话,他踢了跪在地上的桂嬷嬷一脚,吩咐下人:“带过来!快点带过来!”

三姨娘被人抬回北苑时,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大夫上前查看一番,回复:“侯爷,三姨娘因掉落枯井撞到了头颅,此刻陷入昏迷,身上也有些撞伤,好在性命无忧,另外,三姨娘似乎刚小产不久。”

“小产?她,她真的小产了?”话从自己口中问出,侯爷都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应是在昨夜跌落枯井时所至。”大夫恭敬的回答。

四姨娘恍然大悟,迅速将其他人赶了出去,然后拉住侯爷的手说道:“侯爷,侯爷,侯爷您小心身子。”

“到底是谁?”

“侯爷息怒,纵然大夫人与您有万般不和,但怎能对子嗣下手?想必是三姨娘反抗过度,伤害了大夫人,您知道疯子手脚没有轻重的。”

侯爷听闻脸色苍白,两眼一翻向后倒去。

二公子死的第五日,侯府戒严。

一众下人都被叫到后院院中跪着。

“所有人都到这了?”

“禀侯爷,除了三公子外出未归,只有丫鬟柳绿感染风寒,不能起身未到,其他人等都在院中。”

侯爷在院中来回渡步,眼神一一扫过所有人,他在想,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敢给自己带绿帽!

他走到我面前,冲我踢了一脚:“你说,你是怎样发现三姨娘在枯井的?”

“回侯爷,奴婢今日清晨听说三姨娘不见了,连忙与嬷嬷一起寻找,找到西北小花园的时候,是同行的嬷嬷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后来奴婢壮胆在枯井查看,才发现三姨娘的身影。”

侯爷背着双手气呼呼的走来走去,四姨娘在一旁不做声,深深的盯着我。

“你是哪个院里的?”

“奴婢是二公子身边的。”

“允儿?”侯爷稍稍陷入沉思。

我还是第一次从侯爷的嘴里听见二公子的名字。

“是。”

“允儿已经过世几天了?”

“回侯爷,今日是第五日了。”

“第五日了。”侯爷突然累了一般,对我说道:“前面带路,我去看看。”

“是。”领了侯爷往东下苑走,一路上灯笼被风吹得激烈,我死死护住,才好好的走到灵堂。

“这是我儿的灵堂?”看来侯爷真有些惊讶。

堂下现在无人,柳绿病了,其他婆子又不尽心,没有谁会去管一个生前爹娘不爱,死后爹娘不管的人,哪怕是个公子。

我没有说话,上前把长明灯的灯芯拨亮些。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允儿生前可还喜欢些什么?”侯爷坐在椅子上,有点颓废。

我跪在一旁回答道:“公子喜欢读书,奴婢是给公子研磨的。”

“研磨?”侯爷回忆般的想了想:“能服侍我儿是你三生有幸。”

“谢侯爷。”

“我儿入葬室时,许你着凤冠霞帔一同入室,葬帖上加上你的生辰八字,免得无名无分的,这样允儿在地下也不会孤单了。”

我去你大爷!

侯爷的表情仿佛在挑剔一个物件,言语甚至还有些嫌弃。

“允儿是我侯府的公子,配你一个奴婢绰绰有余,若不是他早逝,你何来机会攀附侯府?等事后再给你爹娘一些银子,他们还会感激你。”

可我不想要这样的机会啊!

原以为大夫人死了,自己就不用陪葬了,心里也有些雀跃,等事情过了,再找个理由让管家把我发配到庄子上去,哪怕日子清苦,也好过在这侯府里心惊胆战。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侯爷。”四姨娘带人寻了过来:“三姨娘醒了。”

侯爷听闻立刻前往北苑,四姨娘落后一步,她转过身,有些嫌弃的在灵堂转了转,指着我说道:“倒是个情深义重的奴婢,还自己主动给他点了长明灯,可惜啊,魂飞魄散的死鬼,怎能用的上?也是,能被自己母亲钉上锁魂钉,就知道有多不讨喜,呵呵。”

“四姨娘积德。”我依旧跪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指尖有些泛白。

四姨娘冷笑道:“说吧,那天你在西苑看到了什么?”

“奴婢不知道四姨娘说的什么。”

“哟,还挺忠心的呢,那天你家公子前往西苑看花,真的看到的是花吗?还有,给他送纸作画的人是不是你?”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喜欢安于宅院的二公子,那天突然要去西苑赏花,说是西苑的海棠开的艳丽,且天气不错,可以作画。

去了没多久青烟回来院中,叫人送些茶水过去。

“奴婢是去给公子奉茶的,临走时公子还好好的,后来,后来是嫣红发现公子死去的事情。”我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姨娘可以问问柳绿,我回院子的时候,为了打扫庭院的落叶,还与她争执了几句。”

青烟曾说过,我是呆,但不蠢。

再怎么说,眼前这个人都是侯府的四姨娘,如今大夫人不在了,当家做主的可能会是她,我若投靠,或许陪葬之事有一线生机啊。

做主子的,不就是要奴婢谦卑,奴性十足吗?

“呵,去过西苑的丫鬟,现在只有你活着了,等过几天,全都死无对证,也好。”

我把头磕在地上“砰砰”响,额间一片血红:“求夫人饶奴婢一命,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您,求夫人饶命,求夫人饶命!”

“就你?也配?”四姨娘面露不屑,转头甩手离去。

地上很凉,我对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然后重新往火盆里丢了一叠黄纸,缓缓说道:“所以,终究还是逃不掉,对吗?”

北苑里。

侯爷望着惊恐万分的三姨娘,揪住大夫问道:“你不是说她醒了吗?”

大夫哆哆嗦嗦的回答:“是,是醒了,可姨娘的疯病老朽还是无法治愈啊!”

侯爷好似忘了三姨娘已经疯了的事情,他现在只想找出那个给他带了绿帽子的人。所以,到底是谁,是谁在挑衅自己作为侯爷的威风。

“是谁?那个男人到底......”侯爷突然收住嘴里的话,气的满屋里子乱窜:“去把她院里的小厮统统给我打死!”

“侯爷,三姨娘院里只有一个半瞎的嬷嬷。”四姨娘到了,她挥手让大夫先下去:“我问过了,平时除了东下苑的倚梅过来送点吃食,几乎无人踏足这个院子。”

说来也怪,三姨娘看见四姨娘便瞬间安静下来,蜷缩着躲回角落。

无人?

侯府小厮都在外院流动,没有主子的同意几乎进不了后院,且三姨娘的院子又是侯府最角落,就算有心混进来,还要避开众多丫鬟嬷嬷的视线,来北苑欺辱三姨娘,如同天方夜谭。

这侯府,除了侯爷,能在后院走动的男人,只有二公子,和三公子了。

“去把那两个逆子都给我叫来!”侯爷大声呼喊道。

四姨娘有些诧异的拉住他:“侯爷,您是不是忘了,二公子他,他已经......”

“去,去将另外一个蠢货找来!”

不消一刻,三公子被下人引到侯爷面前,有气无力的喊了声:“爹。”

三公子低着头,神态怪异,长衫之下,遮掩不住肿胀的四肢,除了脸面,全身透着一股黑绿。

这厢的三姨娘看见三公子,开始不停摇头:“不好吃,棍溜儿不好吃。”说着还将衣服往下拉,害怕似的躺在床榻上:“我不动,不动,不打。”

侯爷顷刻便明白,真是自己儿子给自己带了绿帽子!

“孽畜!”他两眼猩红,卯了全身的力气,狠狠踢向三公子。

平日嘴快舌溜的三公子没来得及吭一声,直直的被踢的滚落院中。

“侯爷,小心身体。”四姨娘拦住还要上前的侯爷:“侯爷 ,就算有什么误会,您也要先听听三公子说啊。”

三公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四姨娘让大夫上前查看,大夫查看后回复道:“三公子好像中了蝎子毒。”

“别管他!”侯爷嘶吼。

“蝎子?三公子怎会中此毒物?”四姨娘问道。

“回四姨娘,前些时,倚梅姑娘发现北苑有蝎子,来找老夫要过驱赶的药物。”

“那你快快多备些药来!叫这侯府都消杀一遍。”

“回四姨娘,北苑后面临江,这里地脚潮湿,蝎子只在此处出没,也只三姨娘的院中才有。”

听完大夫的话,还有什么好说的,侯爷原本就喘着粗气的喉咙,突然像拉风箱一样,一阵长鸣后,两眼一翻,又倒了下去。

四姨娘叫人抬走侯爷,侯爷还不停的嘟囔,嘴角的涎水留了一路:“孽,孽畜,打死他!”

今夜侯府不太平啊。

大夫人死了,侯爷瘫了,没人管的三公子躺在院中苟延残喘,三姨娘又开始尖叫,丫鬟嬷嬷都躲的远远的,没有吩咐谁也不敢靠近北苑。

黑夜里,有人穿过垂花门,进入院中。

只剩最后一口气的三公子,望着来人,眼里有抹企盼的光升起,但又很快熄灭,他怔怔的看着胸口的刀,和浑身是血的三姨娘,不甘心的闭上了眼。

“小豆芽儿,姐姐给你报仇啦,你好好投胎吧。”

柳绿睡了一天一夜,依旧起不了身,看来感染的风寒极重,嗓子都哑到说不出话来了。

我坐在床边给她盖好被子,自顾自的说起来:“姐姐可好些了?悄悄告诉你,昨日大夫人死了,侯爷又中了风,如今四姨娘掌家,这两日府上会很忙,姐姐病了,守夜的事姐姐就不用去了。哦对了,听说大公子今日午后便会归家。大公子回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不用陪葬了?你不是说,大公子最是心疼下人了?”

柳绿眼睛转了转,没法回答我的话,我只好起身离开。

院门外,有婆子端着冰块往前院走,应该是给大夫人保尸用的。毕竟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挂丧幡,禀衙门,通知四邻和族人,这些都是要做的。

要说二公子突然死去,所有人都知道他本就命不长,可大夫人死了,就有些突然。

先是族人来看了看,后有衙门来确认,四姨娘都好好打发了,侯爷现在管不了事,一切由她做主。

午膳刚过,一个身形俊朗的男子走进了侯府,他先在大夫人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然后由四姨娘带去看望侯爷。

“是大公子回来了!”府里的小丫鬟眼睛冒着点点星光,相互传送着此事。

我还在东下苑守着,门外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全去前院了,前院偶尔传来阵阵诵经声,让人昏昏欲睡。

白天黑夜都是我一个人,真有些扛不住。

“这是二弟的灵堂?”大公子站在门口,表情跟侯爷一样诧异。

猛然间被吓一跳,我的瞌睡跑的无影无踪。

“是。”

“就你一个丫鬟守在这?”

“回大公子,是的。”

多年前,大公子回来探亲,我没有见过真人,后来侯爷纳四姨娘的时候也回来过来,依旧不巧没见,今日一瞧,果然如小丫鬟们说的,十分好看。

大公子长得高挑俊俏,应约是从小送到军中训练,加之偏像母亲的缘故,所以一点也不如侯爷那般身材矮小。

二公子和三公子的眉眼跟侯爷相似,只不过二公子体弱多病,待人对事比较柔和。三公子与侯爷最像,无论身材还是相貌,不过他脸上有疤,平日做事又刁钻蛮横,给人一种不喜。因为脸上的疤不能入仕,侯爷更加不理会他。

如柳绿所说,在大夫人和侯爷的眼里,只有大公子最为重要吧。

“为何这般寒陋?”大公子问道。

“这.....”我回答不了,总不能说是你母亲吩咐的。

一直以来,二公子很崇拜大公子,身强体壮,还能上阵杀敌,不像他多走几步都要气喘吁吁,他说的最多的也是:要能如大哥那般英勇就好了。

他崇拜他的一切,用旧了的护膝,缺了角的砚台,坏掉的毛笔,连留在家中为数不多的练字帖,都要拿来细细临摹。

可惜两人相处时光并不多,所以,二公子在房中挂了一副大公子的画像,心情不佳时,会对着画倾述烦恼。

正当我埋着头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四姨娘的声音过来救了场:“晖儿在这做什么?”

“我来看看二弟。”大公子站在二公子的灵前,深深叹了口气:“知道二弟身体不好,没想到上次一过,竟是永别。他喜欢字画,我便特意寻了吴之画的遗作,还带了不少宣纸准备给他,唉。四姨娘,我二弟虽不讨母亲喜欢,但还请姨娘多布置点祭品,万一有人到这来看见,不免落入口舌。”

四姨娘福了下身子说道:“是我欠考虑了,我马上让人操持起来,再安排几个婆子陪着守夜。”

“有劳四姨娘。”

“大公子体谅了。”

两人客套着,我不敢出声,我怕四姨娘此刻会提及陪葬之事,所以缩了脖子当透明人。

四姨娘与大公子一般年岁,看向大公子的眉目之间,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夫人不好了。”嬷嬷突然慌慌张张跑来打破宁静。

大公子深深望了四姨娘一眼,然后喝住嬷嬷:“何事如此慌张?”

“回,回大公子、四姨娘,三公子他,他死在了三姨娘的院子。”

大公子听闻,立马朝北苑赶去。

四姨娘临走看了我一眼,也跟了过去。

大夫人的灵堂设在门厅那边,二公子在自己的院子,三公子,则被连夜拖到荒山埋了。

如此荒谬的事,任谁也接受不了吧,何况大公子向来不喜三公子。

入夜了,起风了,侯府前院里念经的,哭丧的,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二公子的灵堂依旧冷清。

今天有婆子换着守夜,我可以去睡几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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