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余历过一番梦幻,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于《石头记》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一节,偏是磨得最久 —— 盖因那锣鼓喧天的繁华里,藏的是骨血里的悲音;那珠围翠绕的喜乐中,伏的是命数里的哀戚。世人只道省亲是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殊不知戏台之上的四出戏,早把荣宁二府的结局,一笔笔写透了。

却说元妃归省那日,宁荣街堵得水泄不通,大观园里雕梁画栋,竟比天宫还胜三分。贵妃落座,传命点戏,堪堪四出:《豪宴》《乞巧》《仙缘》《离魂》。脂砚斋批得明白:“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关节。” 这戏单哪里是随意点的?分明是阎王殿的判帖,早定了乾坤。

第一出《豪宴》,出自李玉《一捧雪》。莫怀古因一方玉杯,遭小人构陷,家破人亡,正是 “怀璧其罪”。贾家何尝不是如此?钟鸣鼎食的排场,簪缨世家的虚名,恰如那 “一捧雪”,看着光鲜,实则是招灾的根由。余写莫怀古亡命天涯,暗的是日后贾府抄家,子孙流离 —— 世间繁华,原不过是替人作嫁,到头来都是空。

第二出《乞巧》,取洪昇《长生殿》里杨妃与明皇的密誓。七月七长生殿的盟誓,说什么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到头来马嵬坡一抔黄土,断了所有情分。元妃点这出,不是念那点儿女情长,是她自己也晓得,深宫是 “不得见人的去处”,今日的贵妃荣耀,明日便是宫闱倾轧的牺牲品。余写杨妃之死,正是照元妃的结局 —— 皇家的富贵,从来是裹着糖的砒霜,咽下去,便由不得自己了。

第三出《仙缘》,是汤显祖《邯郸梦》的黄粱一梦。卢生梦醒,随吕洞宾入了仙班,看似超脱,实则是勘破了尘寰的虚妄。这出戏伏甄宝玉送玉,更伏宝玉最终的出家。世人都羡宝玉衔玉而生,享尽荣华,却不知那通灵宝玉,原是青埂峰下的顽石,历遍情劫,终究要归位去。所谓 “悟道”,不过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只剩满身的凉。

第四出《离魂》,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死。因梦成病,因情成殇,中秋夜断了气,临了还画下自己的模样,留与心上人。这不是写杜丽娘,是写黛玉啊。“冷月葬花魂” 的谶语,早在这出戏里落了笔。黛玉的情,是刻在骨里的,一点痴念,一点执念,到最后,不过是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戏罢,元妃又命姊妹们题诗。元春先写:“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这 “多少工夫”,哪里是说大观园?是说她自己,从闺阁女儿到皇贵妃,步步都是算计,步步都是牺牲。宝钗的 “高柳喜迁莺出谷”,用《诗经》的典,捧得是元妃,藏的是自己的心思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原是她一贯的盘算。唯有黛玉,笔底藏锋,《世外仙源》里一句 “香融金谷酒”,提石崇的金谷园,明着颂圣,暗里却是说繁华易散;替宝玉作的《杏帘在望》,“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看似写太平,实则是戳破了贾府不事生产、坐吃山空的底 —— 这女儿家的慧黠,偏是最不讨喜的,也是最通透的。

省亲的热闹里,最动人心的,原是那些家常话。元妃见了贾母、王夫人,一手搀一个,哭的话都说不出,半日才忍悲强笑:“当日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今日回来,娘儿们不说笑笑,反倒哭起来。” 这几句白话,比多少诗词都痛 —— 深宫十年,她先是皇家的贵妃,再是贾家的女儿,唯独不是她自己。与贾政说话,隔帘含泪道:“田舍之家,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终无意趣。” 贾政却只回些 “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 的话,半句不问女儿冷暖,半句不诉离别之苦。余写这段,只觉心头发堵 —— 礼教这东西,磨去的是人心,剩下的不过是一副空架子。倒是元妃拉着宝玉的手,抚着他的头颈说 “比先竟长了好些”,这一点姐弟情分,才是这满堂华彩里,唯一的一点暖。

余作《石头记》,最喜雅俗掺半的笔墨。元妃的 “不得见人的去处”,贾母的 “娘儿们一会”,是市井的白话;姊妹们的诗词,戏文里的典故,是文人的雅致。雅俗相照,才见得真实 —— 世间原没有纯粹的高雅,也没有纯粹的粗鄙,就如这省亲的盛事,看着是雅到了极致,底下却是俗到了根里的算计与悲凉。谐音也罢,反讽也罢,不过是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一点,让看官们瞧得明白:荣华是假的,团圆是假的,唯有那点真心,与那点悲苦,是真的。

罢了,罢了。这省亲的戏,唱的是贾府的兴衰;这尘寰的戏,唱的是世人的浮沉。繁华落尽,不过是一场空。余写这些文字,不是要叹命数,只是想问问:纵有泼天的富贵,换不来天伦之乐,换不来真心相待,又有什么意思?世人都争那虚热闹,争到最后,不过是如《邯郸梦》里的卢生,一梦醒来,黄粱未熟。

掩卷时,窗外沉黑,只听得几声鸦叫。这世间的戏,还在唱,只是听戏的人,未必都懂罢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