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苔藓簇拥数点丹红,恰如翡翠镶嵌红宝石,隐匿松涛如潮的林海独享一份宁静。我魔怔似的跪地俯身,那一刻,眼前赫然是一块蚕豆形的琥珀,冷凝的松脂泛发出褐黄色泽,包裹其中的两点殷红,宛如心脏在传递着血色脉动。
春雨乍歇的晌午,与友人相约攀登南京江北的老山侧峰,不经意间邂逅了一个暌违人烟的精灵,点点不屈的殷红牵引我走进了一段血色记忆。
时光回溯到烽火连天的1937年岁末。钟灵毓秀的六朝古都南京,正惶惶然地变作一座泣血的孤城,更准确说正沦为人间炼狱。自12月4日起,装备精良的日军以4个整编师团,外加2个支队、1个特遣队,计十余万重兵悍然围攻这座都城,守军浴血奋战至12日晨,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下令弃城撤退。
我所记述的就是这场激战中的悲壮一节。
南京乌龙山炮台始建于1874年,《同治续纂江宁志》载:“南岸乌龙山滨江暗炮台七座,安炮七尊;明炮台三座,安炮四尊。山矶头暗炮台四座,安炮四尊;明炮台二座,安炮六尊……”南京保卫战前夕,南京卫戍司令部下令编制龙虎台总台部,增配88㎜口径高炮4门,另加强1个野炮连,配31㎜口径炮8门。
就在数万溃军如潮涌向下关码头的一刻,乌龙山炮台战火犹炽。自12月10日起,日寇以陆、海、空军联合向炮台发起数轮猛烈进攻,均遭到守军的顽强抵抗,日寇一架战机和一艘驱逐舰分别被击落击沉。13日凌晨,接到毁炮撤退命令时,肩负猎击日舰、掩护渡江任务的龙台官兵,正与日寇胶着而无法抽身,且火炮装备几近战损殆尽。这个硝烟蔽日的白昼,沿江绵延达十多里的乌龙山如陷火海,日军对扼守黄金水道的龙台如鲠在喉,必欲摧毁之而后快,战机和重炮把大量炸弹倾泻在炮台阵地,中国守军二百官兵牺牲近半。
当日黄昏,日军惧于夜战仓惶退去,衣衫褴褛、战伤累累的守军官兵,凝望着千疮百孔的炮台和仅剩的两门火炮,满布血丝的双眼中喷射出愤怒的寒光。留守指挥官罗毅伦上校用沙哑而悲怆的嗓音,命令士兵们拆卸炮栓掩埋,尔后列队向阵亡战友们行了最后一个军礼,这才率领残部穿过弹雨硝烟悄然撤退。
然而,于瞬息万变的战场,即便星点延滞都将错失良机。撤退官兵抵达江岸的一刻,饶是久经沙场的罗毅伦,亦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宽阔的江面上,日舰正肆无忌惮地游弋着,雪亮的探照灯光柱犹如锋利战刀穿梭交织,此刻以舢板渡江无异于引颈受戮。在召集军官们潜伏于江滩苇丛中商讨对策后,罗毅伦下令撤退人员隐蔽待机,自己则率参谋李延方、彭玉山及炮三班士兵重返炮台。
决心赴死为战友们开辟逃生通道的士兵们,扒出深埋的炮栓和炮弹,以日舰微弱的塔台灯光为目标,仅剩的两门火炮精准瞄准集火发射。瞬间,日舰腾起冲天火柱,江面上霎时光耀如昼,惊慌失措的敌舰开足马力向下游逃窜。罗毅伦厉声喝令炮手把剩余炮弹悉数压进炮膛,裹着仇恨火焰泻向敌舰,眼看硕大火球连续绽放后,江面陷入一片漆黑,这才命令再次掩埋炮栓赶赴江岸与战友会合。
……
乌龙山自古即为南京西北门户,海拔72米,呈扇形临江而卧。此刻,伫立于江北的老山侧峰谷地隔江远眺,南岸的乌龙山如苍龙般苍莽飘逸,我所置身的畚箕形崖底,或许正是罗毅伦率领残部渡江北撤后的蛰伏点。
史料记载:浴血转移的89名英雄官兵,有8名重伤员在老山丛林中牺牲,战事倥偬,战友们只能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锹草草地将他们掩埋,也未敢做下任何的标记。那位湖南籍的炮兵上尉李延方就是倚靠这株苍松下,目注苍龙般的母亲河停摆了不屈的生命,只是英雄牺牲的瞬间,江风呜咽,月色清冷,自然与时光的瞬间默契的怜惜拥抱,让那份壮烈凝成了生命的永恒——
那是青葱苔藓中一枚晶莹剔透的血珠琥珀!
一个不屈的生命与一枚时光的精灵,于战火纷飞的遥远瞬间,究竟结构出了怎样的缀连?那一刻,我寻觅的目光在苍松上恣意游走,蓦地,树干两米多高位置上一块斜拉的粗粝疤痕,倏然标示出了一个令人心悸的答案。
踮脚抵近审视,那应是激愤难抑的炮兵上尉李延方,在遥望乌龙山炮台烈焰冲天的一刻,以大刀奋力砍斫树干而留下的创伤。只是当年刀砍的豁口或许正与上尉齐肩高,而岁月迁移近80年,树木疤痕也随着树干生长抬高了近三尺,创口则结下了厚厚的痂结,那是苍松自身喷吐的汁液在包裹着伤口,如同上尉用生命热血为苦难的祖国洗涤耻辱一般的壮烈凛然。
清风掠过,白云悠悠。流逝的时光仿佛就在这一刻凝固,不屈的疤痕在我眼前交替闪现,幻化出一叠如同史诗般的血色图画——
我的视焦倏然凝落于那道苍松刀痕。血迹斑驳的大刀被吸咬在树干上,疲惫力竭的上尉终于颓然跌坐在树下,喘着粗气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咕嘟”声,适才抡刀砍树的剧烈动作再次撕裂了结痂的伤口,稠浓的殷红血液如断线珍珠一般地滴落。而头顶斜砍大刀握柄上的红绸带犹在随风飘忽,如同寒风中布施庄严肃穆的祭祀,树干沁出的松脂悄然凝注于刀尖之上,汇聚成团后垂直滴落于蘸挂着血珠的草尖,一个浓缩着民族疼痛记忆的时光精灵就此诞生。
我的遐思油然切换到那枚血珠琥珀。不屈的时光精灵,渐渐幻化成了一尊孔武的脸庞,松脂包裹的草尖恰如两道剑眉,圆润血珠宛若一双犀利眸子正默默地注视着谷地间发生的一切。清晨,精疲力竭的士兵们勉强撑起身子,战火近在咫尺不容逗留,而就在集合列队的一刻,发现上尉竟于黎明前溘然长逝。战友们无声地掘坑掩埋烈士遗体,只是挥锹覆土掩埋的瞬间,怆然对视一眼,最终拔下那柄卡在树干上的血染大刀,端正地搁在英雄瘦削的肩膀上。
我的心魄怆然颤栗于那双血色瞳仁。“立正、报数……”当那串熟谙的军语口令猝然响起时,年轻上尉霎时被一种温柔而尖锐的情感所拥抱,只是瞬间绽放的绚丽,就像一束腾空的焰火留映在他的瞳仁上,英雄生命即已黯然熄灭。然而,烈士的生命注定铮铮不屈,犹然圆睁的双眸精光毕射,血色瞳仁倾吐着一束缠绵纠结的光芒,只留给苍茫大地一道悲怆至极的剧痛,那是归结于生命对于诗样年华的本能眷念,抑或是英雄士兵对于难酬雪耻之志的一缕无尽抱憾?
收回如絮飞扬的思绪,我的胸腔中仍旧壅塞无尽的激愤,恨不得仰天长啸。蓦地,就在怆然仰首的瞬间,一抹飞虹蓦然闪入眼帘,那是繁茂树冠上满缀的紫花,一根粗壮的百年紫藤缠绕着苍松盘旋而上,在毗连的几株松树冠顶缝隙间缠绕蔓生,晶莹玲珑的花串如同编钟亦如风铃一般递次悬挂,随风摇曳喷吐着幽香,宛如为栖居树下的血珠琥珀撑起一片遮阳避雨的绿荫。这一幕令我心底陡然升起疑惑,记得刚刚攀上崖谷时,我并没有看到花开的一幕,这些花朵应是正午阳光直射的时刻猝然绽放的,那究竟是昨夜的充沛雨水激活压抑的古藤细胞而绽放枝头,抑或是为今天不期而遇的虔诚寻访系上一束诠释的标记?
毋须再去寻找答案,这一刻我心头因震撼而释怀。那是仿佛于抚摩伤口的心痛之际,蓦然看见飘扬亡灵天堂的云蒸霞蔚,我慨然为一个抗战英杰而欣慰,君如风中落英却远离落寞,因为有那些美丽魂魄始终生生不息地簇拥着!
琥珀,《辞海》注解:“地质时代中植物树脂经过石化的有机质矿物,色腊黄至红褐,透明”。尽管如此,我仍然心存一份忐忑,琥珀承载天灵地气,自古就被誉为自然天使、时光精灵,然而此刻,我尚不能鉴别手中这件时逾不足百年的圣物,于当下能否被称作琥珀,但我坚信,经过沧海桑田的聚敛与洗炼,它最终将完成化蛹成蝶的涅槃,抵达那个诗意的生命境界。
沉思的一刻,明媚阳光穿透树隙直射下来,手执的松脂凝块折射出温润的光泽,那内蕴的血珠仿佛霎时灵动起来,一缕绚丽光芒电流般直抵我的心田,心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意念:此刻血珠琥珀所贮存的,已不再是某种单纯的物质积淀,而是一个蕴涵特殊文字的岁月密码,一个以鲜活生命錾刻的时光年轮!
这番穿越时空的灵魂心语,催促我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当即虔诚地双手平端着将圣物放归于原位,在行敬庄重的军礼后悄然离去。我不忍因意外邂逅而惊扰那份天然的宁静,甚至影响一个时光精灵走向永恒的生命进程。
归途中,天空悄悄飘起雨丝,蒙蒙烟雨把大地氤氲成一幅诗意盎然的水墨画,河堤杨柳如廊,那万千垂丝就在这一刻绽吐葱翠,群峰耸峙的老山也骤然绽露出一副神奇的颜容——山顶兀立的危岩犹如戴盔披甲的将军,正傲视山麓纵横交错的沟壑;落叶未尽的枫树林飒飒作响,宛似隐藏着千军万马;阳光透过疏朗的树隙碎金般洒下,逆光照耀的卵石山道宛如一条波光潋滟的小溪;踏石攀行的游人被斑斓氤氲衬托成一幅旖旎剪影,恍如岁月之河舶来一叶梦幻之舟……
这个瞬间,苍茫绵延的老山在我眼前奇异地抽象变幻,苍穹深处悠然荡来一个天籁般的岁月回声——老山已不再属于纯粹的天然山峦,经过忠魂热血的浸润滋养,它无疑已耸立成一座毋须以文字标注的史诗巨碑!
罗毅伦,祖籍安徽肥东,1901年出生于长江南岸的秀美小城当涂,1917年考入北平清河陆军第一
预备军校。1937年12月9日,即南京保卫战的前一天,罗毅伦临危受命调任乌龙山炮台炮指部主任,在总台长黄永诚先行北撤后,成为乌龙山炮台实际的最高指挥官。
渡江北撤后,罗毅伦担任陆军第四十八师二八三团团长,曾与日寇正面交锋于合肥保卫战、潜山保卫战等战斗,尤以大别山东麓的长竹园阻击战最为惨烈。那场战斗中,罗毅伦率部死守阵地8昼夜,以策应主力部队对日军构成钳形包围之势,但穷凶极恶的日寇不惜投放毒气弹,企图扭转败局,当时阵地上硝烟弥漫很难辨别,罗毅伦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察觉出端倪,并迅速命令部队以湿毛巾掩捂口鼻,但扼守前沿堑壕的官兵仍悉数中毒阵亡。抗战胜利后,罗毅伦曾任重庆司令部少将主任等职,1949年参加起义,后任解放军南京军事学院战役教官,1958年退役转任安徽省政府参事。
乌龙山炮战,铸成了将军一生的痛。南京保卫战浴血十昼夜,中国守军9名将军、17名团长壮烈殉国。抗战胜利,战将们以钟山之殇终得名垂青史,而乌龙山炮战阵亡士兵却仍然魂厝荒丘,昔日国之大器的炮台亦湮没于萋萋芒草之中。罗毅伦逝世后依照遗嘱归葬当涂,与曾经舍身洒血的阵地隔江相望,亦与为国捐躯的生死兄弟枕山同眠。只是有个细节耐人寻味,这个曾横跨国共两军阵营的抗战老兵,生前生后得到过两项殊荣,一项是蒋介石于台儿庄战役后亲手颁发的“中正剑”,另一项则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
离别的一刻,再次回眸浸润于血色晚霞中的老山,峰巅与天际的切割线渐渐朦胧,逆光照耀的层峦叠嶂愈加地沟壑分明。老山的基调永远是如此地翠绿灵动,即便是萧瑟秋冬时节亦不失特有的妩媚。那一刻,悠然浮现我脑海的,竟是一曲穿越时光两千年的悲壮哀婉的边塞咏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那是《诗经·小雅·采薇》中的雅美辞章。
笔触深植于戍卒内心,征战凯旋却因雨雪而延滞归程,回想出征时亲人依依惜别的温馨令人柔肠百转。时空迁徙,世事轮回,只是在硝烟散去的今天,回望那些为国征战而永无归返的忠魂烈骨,我该用怎样的词语来诉说内心的追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