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巷口老槐树底下,王大爷又蹲在青石板上了!屁股底下垫着块磨得发亮的旧麻袋片,手里攥着根枣木旱烟杆 —— 烟杆是他老伴在世时给做的,铜烟嘴氧化得发绿,中间还有道小裂纹,是当年老伴生病,他急着买药摔在门槛上磕的。他抽旱烟有个毛病,烟杆磕青石板总爱磕三下,当当当,脆生生的,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也不拍,眯着眼跟围过来的街坊掰扯:“你们年轻人啊,把婚姻想得比蛋糕还金贵,依我看,婚姻就跟穿鞋一个理 —— 合不合脚,只有自个儿的脚知道!”
这话糙理不糙。前几日晌午,日头晒得人发懒,我正蹲家门口择菜,手里攥着把上海青,叶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印子,就听见对门小两口又吵开了。女的哭哭啼啼拍着门,男的闷头蹲在台阶上抽烟,烟蒂扔了一地,踩得滋滋响。我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嗨,起因就是碗里的米粒掉桌上,女的说他 “吃饭跟漏勺似的,邋遢透顶”,男的说她 “鸡蛋里挑骨头,矫情得慌”。正吵着,女的抹着眼泪喊:“姐,你不知道,他上次把我养的多肉浇死了,我都没说啥,这次米粒掉桌上还不擦!” 男的急了:“那多肉是你自己忘了搬进屋,冻死的!跟我没关系!”
这时候,隔壁张奶奶端着一碗刚包的饺子出来,掀着门帘喊:“别吵了别吵了,吃碗饺子垫垫!白菜猪肉馅的,你俩当年处对象,还分着吃我一碗饺子呢 —— 那时候你俩抢最后一个,把醋洒我围裙上,还记得不?” 小两口愣了愣,脸都红到耳根子,女的接过碗,手指头还在发抖,男的也挠了挠头,蹲在旁边帮她剥蒜,剥着剥着,偷偷往她碗里塞了个最大的。你说这算啥事?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愣是吵得鸡飞狗跳,最后还是一碗热饺子给圆了场。
我想起我爹我娘。他们结婚那会儿,哪有啥山盟海誓?我娘常坐在炕头,手里纳着鞋底,针脚歪歪扭扭的,边缘还露着线头,跟我唠:“当年你爹骑着辆二八自行车来接我,车座上垫着块他娘织的蓝粗布,糙乎乎的磨屁股,可我坐着心里踏实 —— 你爹骑车稳,说话也稳,不像别的小伙子油嘴滑舌。” 那自行车横梁上有个小坑,是我小时候摔下来磕的,我总爱坐在那上面,脚丫子蹭着车轮子,蓝布座垫磨得我大腿根发糙,可我就爱听那 “叮铃” 的铃铛响 —— 我爹每次路过张奶奶家门口,都会按三下,当当当,张奶奶就会掀着门帘喊:“小三儿,来吃块糖!” 那时候的糖是水果硬糖,含在嘴里,甜得能盖过座垫的糙感,连舌头尖都发黏。
他们这一辈子,吵吵闹闹也过来了。我爹脾气倔,认定的事十头牛拉不回,我娘性子急,点火就着,可吵归吵,饭从没耽误过。有一回,他俩为了 “白菜该切丝还是切块” 吵得脸红脖子粗,我娘摔了筷子,我爹摔了碗 —— 那只粗瓷碗边缘缺了个口,是我小时候摔的,我娘没骂我,只是用砂纸把缺口磨平了,说 “不硌嘴就行”。我当时吓得躲在门后,手里还攥着刚摘的小西红柿,汁都捏出来了,偷偷咬了一口,酸得眯眼,眼泪混着果汁糊了一脸。等他俩不吵了,我偷偷把摔碎的碗片捡起来,想拿去扔,我娘一把拽住我:“别碰,划手!” 说着自己蹲下来捡,我爹也凑过来,俩人手碰到一块儿,谁也没说话。我爹摔了碗,转身要走,脚刚迈出门槛,又停住了,回头瞅了瞅我娘,我娘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手里还攥着炒菜的铲子。你猜咋着?我爹后来跟我说,那天他摔了碗,心里悔得慌,就怕我娘饿肚子。他犹豫了半天,又退回来,蹲在灶门口,拿起柴火往灶里添,声音闷闷的:“白菜切大块炖着香,吸味儿。” 我娘没回头,却把铲子往锅里一扔,嘟囔着:“知道了,啰嗦鬼。” 没过半小时,锅里的白菜炖豆腐,照样香得我流口水,连碎碗片都忘了扔。
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我家那小子处对象,今儿送玫瑰明儿请吃饭,甜言蜜语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可真到谈婚论嫁,就因为彩礼差两万块,闹得一拍两散。我拽着他问:“你到底喜欢人家啥?是她笑起来的梨涡,还是煮面条能给你卧俩蛋,还不忘滴两滴香油?” 他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 “都挺好看的”,你说邪门不邪门?连自个儿喜欢啥都拎不清,这婚能结得踏实吗?
王大爷又磕了三下烟杆,当当当,突然扯到:“你看前院李婶,昨天还跟我抱怨,说她儿子离婚后,冰箱里的菜都放烂了,没人收拾,连盐都放不准,炒个鸡蛋能咸得齁死人。” 我接口:“可不是嘛!李婶儿子结婚那阵,还是我帮着贴的喜字,他媳妇天天给她泡菊花茶,说她肝火旺,现在倒好,没人管了。” 王大爷点点头:“所以说啊,婚姻哪是光好看就行?得有人给你收拾烂菜,给你调咸淡 —— 就跟鞋似的,光漂亮不顶用,磨脚了得有人给你垫块布,开线了有人给你缝缝补补。”
前院李婶的儿子,结婚三年就离了,搬东西那天,李婶跟在后面骂,拍着大腿喊:“你个没良心的!当年你追人家的时候,天天往人单位送早餐,豆浆都给人温在棉套里,现在说没感情就没感情?过日子哪能天天都是鲜花蜡烛?柴米油盐才是真的!” 骂着骂着,她伸手戳儿子的额头,手指头都戳红了,可突然又摸了摸儿子的脸:“你个傻小子,当初人家姑娘不嫌你穷,跟着你挤出租屋,你咋就不知道珍惜?” 儿子低着头,眼泪掉在鞋上 —— 那鞋还是结婚时穿的那双皮鞋,新得很,鞋尖连个划痕都没有,没怎么磨过。李婶看见,手又缩了回去,转身抹了把眼,嘴里还骂:“哭啥哭!没出息!”
我认识西巷的张爷爷和张奶奶,都八十多了,还天天拌嘴。有一回我去给张奶奶送我娘蒸的馒头,刚进门就听见张奶奶在数落:“你看你,又把袜子扔沙发缝里!我昨天刚给你洗干净的,你就不能往盆里放?跟你说八百遍了!” 张爷爷坐在藤椅上,手里摩挲着旱烟杆,嘿嘿笑着说:“我这不是怕你闲着慌,给你找点活儿干嘛。” 说着,就慢悠悠地起身,弯腰从沙发缝里抠袜子 —— 他腰弯得像虾米,背心上的补丁磨得发亮,后颈的皱纹里沾着点灰尘,我忍不住伸手给他拍了拍。他回头冲我笑,牙缺了两颗,嘴里的烟味混着蜂蜜水的甜,飘到我鼻子里。那袜子是蓝布的,洗得发白,袜口松松垮垮的,是张奶奶给他补过三次的,每次补都用不同颜色的线,像打补丁的彩虹。张奶奶嘴上骂着 “老东西”,手却递过去一杯温水,杯沿还沾着点蜂蜜,她偷偷跟我说:“他有糖尿病,不敢多放糖,却总说甜着舒坦,我就少放点儿,骗骗他。” 你看,这就是婚姻的智慧,吵归吵,闹归闹,心里头都揣着对方的暖。
婚姻这双鞋,新的时候都光鲜亮丽,红的绿的,锃亮锃亮,可穿久了总会磨脚 —— 要么鞋后跟磨得生疼,要么脚趾头挤得发麻。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穿新布鞋,磨得脚后跟起了个水泡,我娘用针给我挑破,挤出水,再贴上一片创可贴,说 “忍忍,穿几天就合脚了”。现在我跟我爱人,也总为 “谁洗碗” 吵架,就像新鞋磨脚,可吵完他还是会默默去洗碗,我就给他泡杯热茶 —— 他胃不好,我总在茶里放两颗红枣,甜丝丝的。我爱人给我垫的鞋垫,是他用我旧毛衣拆的线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刚好垫在磨脚的地方,暖乎乎的。可不是嘛!我现在还留着那双鞋垫,洗得发白,却舍不得扔,踩着就想起他织的时候,手指头被针扎了好几个小红点,还嘴硬说 “不疼”。关键是,你得学会磨合。我见过太多年轻人,鞋刚磨出个红印子就扔,换双新的,没过多久又磨脚,到最后,反倒没了合脚的。
现在有些年轻人,把婚姻看得比玻璃还脆,稍微有点磕碰就想着碎,却不知道,婚姻不是水晶杯,要小心翼翼捧着;婚姻是粗瓷碗,经得起摔,耐得住磕 —— 我家那只粗瓷碗,摔了三次,补了三次,现在还在用,盛白菜炖豆腐,香得很。那些白头偕老的夫妻,哪个不是在磕磕绊绊中走过来的?我娘总说,她跟我爹吵了一辈子,可夜里我爹咳嗽,她还是会爬起来倒杯水,水里总放两颗冰糖;我爹上山砍柴,总会给她摘一把野酸枣,酸得她咧嘴,心里却甜,偷偷藏两颗给我吃。
王大爷抽完旱烟,又磕了三下烟杆,当当当,烟灰簌簌掉,他慢悠悠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把日子过得太精致了,油盐不进,针鼻大的事儿都容不下。过日子嘛,粗茶淡饭,平平安安,有人给你暖炕头,有人给你留灯,比啥都强。”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老槐树的树皮,糙得硌手,像他跟老伴过了一辈子的日子,糙却踏实,磨出了岁月的温度。
是啊,婚姻如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但我更想说,真正的好鞋,不是刚上脚就舒舒服服,是穿久了,踩着自家的土,沾着自家的烟火气,磨出了属于两个人的形状 —— 就像我爹的二八自行车,蓝布座垫磨得发亮,横梁上的小坑还在,却越坐越舒服;就像我娘纳的鞋底,针脚歪歪扭扭,摸着手心发糙,可踩在脚上软乎乎的,还沾着皂角香混柴火味;就像我家那只粗瓷碗,缺了口磨了边,却盛得下一辈子的柴米油盐;就像我爱人织的鞋垫,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
夕阳西下,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盖住了青石板上的裂纹,也盖住了巷子里的脚步声。我拎着择好的菜往家走,路过鞋柜,看见我和爱人的旧鞋并排放在那儿 —— 我的鞋跟磨得歪了点,他的鞋头踢破了块皮,都是磨出来的痕迹。我突然想起王大爷说的 “鞋穿久了有感情”,可不是嘛,当年我嫌这鞋磨脚,想扔,爱人给我垫了块鞋垫,现在穿着,舒服得很。晚风裹着老槐树的叶子香,心里暖乎乎的,跟喝了我娘煮的小米粥似的,熨帖到心坎里。这或许就是婚姻的真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