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初等黄鹤楼,大约四十年前,四十年后的如今又登黄鹤楼。乙巳年冬月初,朔风初起,霜华未浓。我自江城之东,循蛇山缓坡而上,赴一场与千年名楼的邀约。时令虽近寒冬,江汉平原的暖阳却依旧慷慨,透过疏朗的樟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光影。行至半途,已闻江声隐隐,抬头望处,黄鹤楼檐角翘然,如鹤翼欲飞,青瓦朱栏在晴空下愈显古朴雄奇——这便是令李白搁笔、崔颢题诗的江南第一楼,此刻正静静矗立在黄鹄矶头,等候着每一位寻史问诗的旅人。
拾级而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楼前“气吞云梦”的匾额,笔力遒劲,墨色沉厚,恰如黄鹤楼兼容并蓄的气度。踏上顶层回廊,顿觉视野开阔:长江如一条碧绿的绸带,自西向东蜿蜒而去,江面烟波浩渺,渔舟点点;北岸晴川阁与南岸黄鹤楼隔江相望,飞檐翘角遥相呼应,构成“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千古画卷。江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冽,耳畔仿佛传来历史的回响,那些登临此楼的先贤身影,那些流传千古的诗句名篇,都在这风里渐渐清晰。
追溯黄鹤楼的渊源,最早可至三国吴黄武二年。彼时孙权筑城戍边,在黄鹄矶上建楼以观军情,名曰“军事楼”。然这座军事堡垒,终究抵不过江南的灵秀与文人的偏爱。魏晋以降,战事渐息,黄鹤楼逐渐褪去硝烟,成为文人墨客登高望远、吟诗作赋的胜地。南齐诗人谢朓曾登楼远眺,写下“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名句,虽未直接题咏黄鹤楼,却为江南楼阁的文化意蕴定下基调。而真正让黄鹤楼声名鹊起的,是唐代诗人崔颢的那首《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站在崔颢题诗处,抚摸着碑刻上的字迹,仿佛能看见当年诗人登临的身影。彼时的黄鹤楼,或许还带着几分朴拙,却因这二十八字,一跃成为天下名楼。据说李白登楼后,见崔颢诗作,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遂搁笔而去。这段文坛佳话,为黄鹤楼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也让这座楼阁成为诗歌史上的一座丰碑。李白虽未留下题楼名篇,却在离开后写下《送友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名句,实则暗合了登楼望断天涯的意境,与崔颢的诗作相映成趣。
唐代的黄鹤楼,是诗歌的殿堂。除了崔颢与李白,孟浩然、王维、白居易等诸多诗人都曾在此留下墨宝。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写下“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将两位诗人与江南的春日美景及离情别绪交织在一起,成为千古送别诗的典范。白居易贬谪途中登楼,见江景苍茫,感慨身世,写下“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笛声凄婉,意境苍凉,也让“江城”成为武汉的别称。这些诗句,或咏景、或抒情、或怀古,共同构筑了黄鹤楼的诗歌版图,让这座楼阁成为唐诗中不可或缺的意象。
宋代以降,黄鹤楼的文化内涵愈发深厚。苏轼被贬黄州,途经武汉时登楼远眺,苏东坡谪居黄冈期间与亲朋好友聚会也多到武昌一带。苏东坡的弟弟苏辙就非常喜欢武昌。有作品《东湖》,吟曰:“不到东湖上,但闻东湖吟。诗词已清绝,佳境亦可寻。蜿蜒苍石螭,蟠拏据湖心。倒腹吐流水,奔注为重深。清风荡微波,渺渺平无音”。苏轼和苏辙的好朋友李常也很喜欢武昌。李常,字公择,他在鄂州当官的时候,苏辙曾写了一首《赋黄鹤楼赠李公择》送给他,苏轼写了一首《李公择求黄鹤楼诗因记旧所闻于冯当世者》送给他,从题目可以看得出来李公择是真喜欢黄鹤楼。苏轼的亲朋好友都喜欢武昌,苏轼常到武昌聚会也就不奇怪了。南宋诗人陆游登楼时,见山河破碎,感慨万千,在《入蜀记》中详细记载了黄鹤楼的形制与江景,字里行间满是忧国忧民之情。此时的黄鹤楼,已不再仅仅是文人吟诗作赋的场所,更成为承载家国情怀、抒发报国之志的精神地标。
元明清三代,黄鹤楼屡毁屡建,却始终文脉不绝。元代诗人郝经登楼,写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化用之作,虽不及崔颢原诗,却也可见其影响力。明代文人王世贞、袁宏道等都曾登楼题诗,王世贞的“白云千载黄鹤去,汉水千帆落日来”,延续了崔颢的怀古意境;袁宏道的“楼高莫怪星辰近,江阔偏宜风雨多”,则写出了黄鹤楼的雄奇与江景的壮阔。清代诗人宋湘登楼时,见长江奔腾不息,感慨历史变迁,写下“黄鹤飞去且飞去,白云可留不可留”,语言质朴却意蕴深远。除了诗歌,元明清时期的文人还留下了大量的散文、游记,详细记载了黄鹤楼的兴废、形制与江景,为后世研究黄鹤楼的历史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在黄鹤楼的展陈馆中,那些历代文人的墨迹、题诗的碑刻、楼阁的复原模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传奇。展柜中,崔颢《黄鹤楼》的拓片字迹清晰,墨色如新,仿佛能感受到诗人挥毫时的意气风发;李白的《送友人》诗碑旁,摆放着当年的酒盏复制品,让人联想到诗仙斗酒诗百篇的豪情;岳飞的手书“还我河山”匾额,笔力千钧,字字泣血,让人肃然起敬。最令人动容的是一面“诗词墙”,上面镌刻着从唐至清历代文人题咏黄鹤楼的名篇佳作,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一部立体的文学史。驻足良久,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诗句,仿佛与千年前的诗人对话,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家国情怀。
乙巳初冬的阳光,渐渐西斜,将黄鹤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再次登上顶层,江风依旧,江景如画。此刻的长江,少了春日的烟花烂漫,多了冬日的清冽沉静,江水奔腾不息,如历史的长河,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却留下了不朽的文化遗产。黄鹤楼屡毁于兵燹,却总能在废墟上重建,究其原因,不仅在于其独特的建筑艺术,更在于其承载的文化精神与诗歌灵魂。那些登临此楼的文人墨客,用诗句赋予了黄鹤楼生命与灵魂;而黄鹤楼,则成为了他们精神的寄托与情感的载体,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暮色四合,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我依依不舍地走下黄鹤楼,回望这座千年名楼,它在夕阳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庄重而神秘。此次登临,不仅是一次视觉的盛宴,更是一场心灵的洗礼。我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与李白对饮,与崔颢唱和,与岳飞共叹,感受着长江文明的璀璨与华夏精神的不朽。那些流传千古的诗句,那些沉淀千年的历史,都已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成为永恒的记忆。
离开蛇山时,江风送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我知道,黄鹤楼的传奇还在继续,它将继续矗立在黄鹄矶头,迎接着每一位寻史问诗的旅人,将千年的诗魂与文脉,代代相传。而我,也将带着此次登临的感悟与感动,回望那些不朽的诗句与历史,让心灵在文化的滋养中,愈发丰盈与坚定。故而,也凑诗一首,以为添足:
乙巳又登黄鹤楼,蛇山翠减大江流。
晴川叠嶂凝寒色,碧水微波接远秋。
诗迹漫寻千载韵,史痕暗锁六朝愁。
凭栏不尽重临意,风送残云过郢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