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雪背着半旧的登山包站在居庸关烽火台脚下时,九月的风正卷着关外的沙尘掠过城砖。她摸出手机想拍那道嵌在山脊上的城墙,镜头里却先闯进了一辆电动轮椅——银灰色的椅身沾着旅途的尘土,轮椅上的一位姐姐正举着平板电脑,屏幕里播放着长城专题片,解说词混着风声飘进晓雪耳中:“……万历年间,戚家军在此筑台戍边,倭寇闻之色变;一九三三年,二十九军将士挥舞大刀,在此击退日寇数次进攻……”
“您也对长城的人文历史感兴趣?”晓雪收起手机上前搭话。那位姐姐闻声转头,露出一张清瘦却有神的脸,左手握着轮椅操控杆,右手把平板电脑往她那边偏了偏,“我叫肖静宁,看这些专题片有五年了,今天总算亲眼见到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腿,“年轻时车祸伤了脊柱,只能这样‘走’遍山河了。”晓雪慌忙道歉,肖静宁却笑着摆手:“无妨,轮椅轮子滚过的地方,照样能装下千年历史。”
两人相谈甚欢,得知肖静宁要沿河西走廊去酒泉看胡杨林,恰好与晓雪的旅行路线重合。第二天清晨,她们便结伴坐上了向西的火车。肖静宁的平板电脑里存着数十部人文纪录片,火车穿越贺兰山时,她点开一部抗美援朝专题片,屏幕上一九五零年冬天起至一九五三年夏天我志愿军英勇面对强敌画面瞬间将车厢里的燥热驱散。
“我爷爷曾是参加过我党领导的革命战争的老战士,”肖静宁指着画面中冲锋的士兵,声音轻了些,“他总说当年跨过鸭绿江,不是想去打仗,是怕豺狼闯到家门口。”晓雪想起出发前父亲叮嘱的话,那些课本里的“保家卫国”突然有了具象的轮廓。肖静宁又翻出一段史料影像,黑白画面里,辛丑条约签订的场景刺痛了晓雪的眼:“你看这些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连国防权都要拱手让人,先辈们不革命,真的活不下去了。”
火车抵达酒泉时,戈壁的落日正将天空染成金红色。晓雪推着肖静宁走进胡杨林,笔直的树干如千军万马般矗立,树皮上的裂痕刻着岁月的沧桑。“这树能在零下四十度存活,被称为‘生而不死一千年’,”肖静宁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就像那些在戈壁铸剑的军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多少人隐姓埋名来到这里,连家人都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当晚,她们住在戈壁边缘的一家旅店,老板是位退伍老兵,得知她们的行程后,翻出珍藏的老照片。照片里,年轻士兵们在军用帐篷前合影,背景是茫茫戈壁。“我父亲就是这里的兵,”老板指着照片里最年轻的身影,“他说那时候水比油金贵,洗脸水都要攒着浇树苗,可没人喊苦,因为大家都知道,手里的‘枪’硬了,家里人才安全。”
离开酒泉前往嘉峪关的路上,她们遇到了一支护边队伍,领头的是位年过七旬的老奶奶,花白头发在风里飞扬。肖静宁认出她是一部讲述边疆故事的专题片里的主人公,立刻上前打招呼。老奶奶看到肖静宁的轮椅,笑着往她手里塞了颗晒干的沙枣:“姑娘,你们从远方来?这边关虽苦,可每寸土都是咱的家啊。”
聊天时晓雪才知道,老奶奶的丈夫曾是边防战士,三十年前在巡逻时牺牲,她便接过丈夫的望远镜,成了一名护边员,一守就是三十年。“当年我丈夫常说,卫青、霍去病当年守边关,靠的是骨气;现在我们守边关,靠的是信念。”老奶奶指着远处的界碑,“你看那面红旗,不管风多大,永远飘着。”
抵达嘉峪关时,天降小雨,城墙上的砖缝里长出了细小的杂草。肖静宁让晓雪推着她走到城墙最高处,指着关外的戈壁说:“你看这长城,从春秋战国修到明代,再到现在的界碑、哨所,守的从来不是一道墙,是中国人的骨气。”她点开平板电脑里的纪录片,画面里交替出现卫青北击匈奴的浮雕、杨家将镇守三关的传说、戚家军抗击倭寇的铠甲,最后定格在抗美援朝英烈的墓碑和当代戍边战士的笑脸。
“我爷爷临终前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是在抗日战争时 和战友们一起 抗击了日寇;我父亲说,他最骄傲的事,是为我们的父老乡亲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情;而我现在最骄傲的事,是用轮椅‘走’遍了他们守护的土地。”肖静宁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晓雪,你还年轻,可能觉得这历史离你很远,但你要记得,你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先辈的血和汗。”
听着肖静宁的讲述,晓雪觉得自己的泪已经打湿了眼眶,模糊了眼前的城墙,却清晰了那些曾经模糊的名字:卫青、霍去病、杨家将、戚家军、志愿军战士、戈壁铸剑人、护边老奶奶……他们就像眼前的胡杨,虽然时代不同,却都有着同样的风骨。
离开嘉峪关的那天,晓雪特意买了一株小胡杨树苗,小心翼翼地放进登山包。肖静宁送她到火车站,递给她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贴满了她多年来收集的历史资料和照片。“记住,旅行不只是看风景,是读懂脚下的土地。”
火车开动时,晓雪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胡杨林和长城,突然明白了父亲临行前的话。她打开笔记本,第一页是肖静宁写的字:“所谓风骨,是危难时的挺身而出,是和平年代的默默坚守。”晓雪摸了摸包里的小树苗,泪水再次滑落,这一次,不是悲伤,是成长。她知道,这次旅行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她会带着这份风骨,继续走下去,就像那些永远屹立的胡杨,永远坚守的长城。
四年后的深秋,晓雪在整理旅行笔记时接到 静宁的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听筒里沙哑的声音让她攥紧了手中的胡杨树叶书签——肖静宁病了,正在酒泉的医院治疗。她连夜订了机票,登山包角落里那株早已栽在家中阳台的胡杨,叶片在风里簌簌作响。病房里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晓雪握着肖静宁微凉的手,思绪不由自主飘回这四年的时光。从嘉峪关分别后,她们从未断过联系,每周三晚八点的视频通话,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晓雪总记得第一次问起“走路”这个敏感话题时的忐忑,屏幕那头的肖静宁正对着阳光整理专题片硬盘,闻言呵呵一笑,指尖划过屏幕上的长城航拍图:“刚受伤时确实难捱,但习惯后就懂了,脚不能走,眼睛和心能走啊。”
那些聊天记录里,装满了肖静宁的“旅行见闻”。她会兴奋地分享刚找到的运河专题片,讲沿岸船工代代相传的号子;会细致描述长江纪录片里的纤夫石,说石上的凹槽刻着百姓的坚韧。有次晓雪抱怨实习调研太累,肖静宁发来一段边疆护林员的采访片段,画面里的人踩着积雪巡山,睫毛结着冰碴却笑得灿烂:“你看这些普通人,他们的故事比课本生动百倍。读万卷书是根基,但行万里路——哪怕是在镜头里行万里路,才能真懂这片土地。”
去年冬天,晓雪在东北出差,特意拍了镜泊湖的冰瀑发给肖静宁。没过几天,就收到对方发来的史料:“这里曾是抗联的秘密营地,我找了部老纪录片,你看看战士们当年怎么在冰天雪地里生存的。”视频里的黑白影像与晓雪拍的彩色冰瀑重叠,让她突然读懂肖静宁常说的“联结”——每个风景背后,都藏着先辈的足迹。
就在上个月,肖静宁还在视频里说发现了一部娘子关的新专题片,语气里满是期待:“听说当地老乡整理了平阳公主的传说,还有娘子军守城的遗迹,等我身体好些,咱们一起去实地看看?”那时晓雪只当是寻常约定,笑着答应要推她走遍关楼的每个角落,却没承想再见已是病房相见。
“晓雪?”肖静宁的轻唤将她拉回现实, 她费力地抬手指了指床头柜的平板电脑,“就看……娘子关那部。”晓雪吸了吸鼻子,颤抖着点开视频。屏幕上,娘子关的城楼在春日里焕发生机,老乡们围着石碑讲述平阳公主负伤守城的故事,解说词缓缓流淌:“所谓风骨,从来不是天生无畏,而是明知艰险,仍选择坚守……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盖不住肖静宁身上淡淡的沙枣香,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仍对着晓雪笑:“傻丫头,哭什么,我就是累了歇会儿。”晓雪握住她枯瘦的手,指节上还留着操控轮椅磨出的薄茧。肖静宁偏头看向床头柜,那里放着平板电脑,“帮我点开……娘子关的专题片,前阵子看预告,说老乡们找到了平阳公主戍边的遗迹。”
屏幕亮起,娘子关的城楼在秋阳里矗立,老乡们指着城墙上的箭孔,讲述着平阳公主率领娘子军守城的传说:“当年公主身先士卒,中了流矢还坚持指挥战斗……”肖静宁的眼睛亮了起来,轻声跟着解说词复述,声音越来越轻。晓雪突然发现她的呼吸渐缓,伸手去探鼻息时,泪水终于决堤。
“姐姐!别离开我!”她摇晃着肖静宁的肩膀,却只得到无声的回应。平板电脑还在播放,镜头扫过娘子关上飘飞的枫叶,金黄的叶片在风里翻涌,像极了当年嘉峪关外的光景。晓雪想起肖静宁说过的话,轮椅轮子滚过的地方,能装下千年历史。
处理后事时,晓雪在肖静宁的笔记本里发现一张照片,是她们在胡杨林的合影,背面写着:“风骨不灭,代代相传。”她带着这张照片去了娘子关,把肖静宁的骨灰撒在关楼旁的胡杨树下。风掠过城楼,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在回响,那是平阳公主的呐喊,是肖静宁的低语,也是无数守土人的心声。晓雪摸着树干,知道自己会带着两人的约定,继续把这份风骨讲给更多人听。
雷晓雪推开家门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阳台方向传来熟悉的簌簌声——那株从酒泉带回的胡杨,在她离家的日子里又抽出了几片新叶。她将肖静宁的笔记本和那台存满专题片的平板电脑放在茶几上,指尖抚过机身背面刻着的“风骨”二字,迟迟不敢点开那个标注着“给晓雪”的加密视频。
直到深夜,窗外飘起细碎的秋雨,她才颤抖着输入约定的密码——当年两人在嘉峪关定下的日期。屏幕亮起,肖静宁熟悉的笑脸映入眼帘,背景是她病房里那盆常开不败的沙枣花,声音比记忆里更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傻丫头,当你看到这个视频,说明我已经去赴和平阳公主、和爷爷的约定了。”肖静宁抬手拂过镜头前的平板电脑,屏幕上闪过她们在胡杨林的合影,“别难过,我这一辈子,靠镜头‘走’遍了长城内外、江河湖海,比很多人都富足。你总问我不能走路苦不苦,现在再告诉你一次:心有山河,何惧身困方寸?”
视频里的肖静宁顿了顿,点开一段边疆专题片的片段——正是那位守边老奶奶带着战士们巡逻的画面,风雪中,红旗在界碑旁格外鲜艳。“你看这些人,戈壁滩上的军人、雪山下的护边员、运河边的纤夫后人,他们都在过着最朴素的日子,却守着最厚重的责任。我们偶尔抱怨的生活,或许是他们遥不可及的安稳。”
“以后要是觉得累了、烦了,就看看这些专题片。”肖静宁的目光望向镜头外,像是穿透了屏幕落在晓雪身上,“去看看黄河边的纤夫如何踏过礁石,去看看南海的渔民如何守护渔排,去看看长城的守林人如何修补城砖。那些普通人的坚守,会告诉你生活的意义从来不是抱怨,是珍惜和传承。”
视频结尾,肖静宁举起那枚晓雪送她的胡杨树叶书签:“记住,我不是离开,是换种方式守着这片山河。帮我把那些没看完的专题片看完,把听到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这就是我们的约定。”画面暗下去的瞬间,晓雪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泪水滴在平板电脑上,晕开了肖静宁微笑的轮廓。
第二天清晨,晓雪将视频拷贝到U盘,放进肖静宁的笔记本里。她走到阳台,给胡杨浇了水,阳光透过叶片洒下斑驳的光影。手机响起,是母校邀请她做旅行分享的电话,晓雪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窗外初升的太阳上:“我想讲个关于长城、胡杨和一位轮椅上的旅行者的故事。”她知道,这是对肖静宁最好的回应,也是对那份风骨最坚定的传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