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在湘江边上的一个村庄,奶奶在那里,是被唤作“娭毑”的。

  我的童年,便是有着娭毑温暖的陪伴在那片温润的土地上度过的。

  如今,时近重阳,天高云淡,北方的风里已带了凛冽的干爽,我便格外地想念起南方氤氲水汽里,我那慈蔼的娭毑来。

  我的娭毑,是村里顶顶能干的女人。这“能干”二字,并非虚言。她竟培养出了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双一流”大学的后生——那是她的大儿子,我的爸爸,这让她在乡里备受敬重。然而在我稚嫩的心眼里,她的“能干”,却并非这些虚名,而是落实在一餐一饭、一针一线里,具体而温暖的实在。

  她的绝技是很多的。最令我魂牵梦萦的,便是那一手做米粑粑的功夫。秋深了,新米上市,娭毑便会拣一个晴好的日子,将浸得饱饱的糯米磨成雪白的浆,用布袋装了,压在厚重的青石板下沥水。我总爱蹲在一旁看,看她将那细腻的米粉团在手里反复揉捏,那神情,专注得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米粑粑被娭毑贴一圈在柴火锅边,中间加几碗水,盖上盖子焖着,那熟透的粑粑有一面外皮是焦黄微脆的,内里却软糯香甜,米粒的清香霎时间便在口中化开,那滋味,足以慰藉整个童年的甜。她还会做米豆腐,滑嫩如脂;会绣花,村里红白喜事用的寿被、帐檐,多有出自她的手;她还会裁剪,常常被邻人请去,为一家老小量体裁衣。在我心里,她仿佛无所不能,像一棵根系深广的大树,荫庇着身边的所有人,她一生孕育十个子女,养育成人六个孩子。

  然而,娭毑给予我的,远不止这些技艺。那更深、更暖的,是一种无声的庇护与宠溺。我的妈妈是位极负责的乡村教师,终日忙碌。于是,许多本属于我的、小小的“责任“,便常常被娭毑不动声色地揽了去。记得八九岁时,最怕的就是饭后妈妈让我清洗的碗碟。我常会故意拖拖拉拉,看到娭毑便朝她耍赖地招招手。她从不说什么,只无奈地、却又满是纵容地看我一眼,然后走过来哗哗地洗刷起来。我坐在她身后,看着她微驼的背脊,心里便充满了被庇护的安然。

  更有那无数个夜晚,我有时会挤到她的床上,假意说背上痒。她便侧过身,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如树皮的手,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那手掌是糙的,刮在皮肤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可传来的温度,却是那样舒适、妥帖,带着宠溺的气息。我便常常在这抚摸中,假装的痒意变成了真实的困倦,沉沉睡去。

  十一岁那年,我们举家北迁,从鱼米之乡的湖南,到了淮河南岸。地理的界限如此分明,连风物的味道都变了。最初的陌生与惶惑里,我最挂念的,便是我的娭毑。后来,我曾回去看过她几次。每一次相见,她都会给我做个好吃的美食,问我许多城里的事情;每一次分别,她又总是倚着那扇旧木门,默默地望着我们走远,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在我的心上。

  又是一年重阳节了。古人有云:“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登高望远、敬老孝亲的日子里,我的思念,便格外浓烈地飞越千山万水,落回那个南方的小村,落在我那慈蔼的、无所不能的娭毑身上。她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她那包容而宠溺的笑,早已成为我生命底色里最温柔、最坚实的一部分。我的娭毑,是这世上,最好的娭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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