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往院角青砖上一沉,日头暖烘烘贴在后背上,浑身都松快。脚边老母鸡正刨土坷垃找食,爪子扒得土屑乱飞,时不时啄口啥,“咯嗒咯嗒”的,跟我搭话似的。手伸进口袋,摸出那沓子翻得起毛的唐宋送别诗 —— 纸页黄得像晒干的玉米皮,翻着“哗啦哗啦”响,不觉得是啃书本,倒像听街坊们凑在墙根,唠当年送人的那些老事儿。
有抹着眼泪拽着袖子舍不得放的,有笑着拍肩打气的,有端着粗陶酒碗往嘴里灌的,还有揣着一肚子话愣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的,字里行间没半点虚头巴脑的,全是过日子的真性情。可不是咋的?现在人送别,发个微信敲句“一路顺风”,干巴巴的没滋味;古人送一趟别,山也写进去、水也写进去、酒也倒进去,连风里的叶、天上的月,都裹着情,读着就暖,像冬夜里喝了口温透的米酒,烧得喉咙发紧,那股暖却顺着嗓子眼往下滑,直暖到骨头缝里。
就说高适送董大那首,天寒地冻的,千里黄云把日头遮得严严实实,北风刮得雁群“嘎嘎”叫着往南飞,雪片子跟碎棉絮似的,纷纷扬扬往下砸,多冷清啊。换旁人早抹着眼泪说舍不得了,他偏扯开嗓子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股子豪气,跟咱村老支书送二柱子去当兵一个样 —— 二柱子红着眼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手攥着衣角拧成了麻花,脚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动,老支书两步跨过去,巴掌拍在他后背“啪”地响,“哭啥!咱村的娃,骨头硬,走到哪都是条汉子,还愁没人待见?”话糙理不糙,冷天里听着,比穿件新棉袄还暖乎。
王勃送杜少府也这脾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还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意思是咱是爷们,别跟小媳妇似的哭哭啼啼,就算隔山隔水,心里记着,就跟在跟前蹲墙根唠嗑似的。这多实在!跟村里王老汉送伙计去城里打工一个理 —— 俩人蹲在路口石头上,王老汉抽着旱烟,烟锅 “吧嗒吧嗒”响,吐口烟圈说:“到了报个信,缺钱缺物吱声,别跟我客气,咱是过命的交情”,没有虚头巴脑的客套,全是实打实的惦记。
也有送别诗,读着鼻子就发酸 —— 不是喊出来的疼,是压在心里的软。王维送元二那首最戳心,渭城早上刚下过雨,把路上的尘土压得软软的,客舍旁边的柳树绿得新鲜,可他啥漂亮话都没说,就端着酒碗劝:“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酒哪是酒啊,是舍不得,是“喝了这杯,往后在那边,没人陪你唠嗑、陪你喝酒、陪你扛事儿了”。像我爷爷当年送我叔去闯关东,揣着自家酿的米酒,酒壶是粗陶的,倒酒时“滋滋”响,一碗接一碗,嘴唇抿着,话卡在喉咙里,眼圈红得跟灶膛里的火似的,却硬憋着没掉泪,最后就说一句“到了给家捎个信”,那酒里的滋味,跟诗里写的一个样,又涩又暖。
李白送孟浩然更绝,站在黄鹤楼瞅着船儿越走越远,船帆白得像片云,直到船影小得像个米粒,融进碧空里,眼里就剩长江水“哗哗”往天边流。这场景太熟了!村里二婶送闺女出嫁,车开了,她站在村口老槐树下,老槐树下的石墩还温乎着,二婶攥着帕子,帕子是闺女用碎花布缝的,边角都磨软了,指节攥得发白,瞅着车屁股“咕噜咕噜”远了,直到看不见,还站在那,风刮着头发贴在脸上,也不拢,心里的空,就跟那江水似的,填不满。
岑参送武判官更冷清,雪天里送完,人走了,山转了个弯就看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马蹄印,新雪慢慢盖上来,印子越来越淡,心里头也空落落的,像少了点啥 —— 跟冬天送伙计出村一个滋味,我站在坡上,瞅着马蹄印被雪一片一片埋了,脚像粘了胶似的舍不得挪,风刮在脸上,冷,可心里的舍不得更沉。
古人送别离,不玩虚的,心里咋想,就咋写,像唠家常似的。王昌龄送辛渐,怕人家回去瞎传话,就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意思是你回去跟咱亲友说,我这人没咋变,还跟以前一样实在,心里干净得像装在玉壶里的冰。这多实在!跟村里老木匠送徒弟出门一个理,老木匠摸了摸徒弟的手,满是老茧,拍着他肩膀说:“到了那边,好好干活,别学那些花架子,咱手艺人,凭良心吃饭,别丢了咱的脸面”,没有花哨话,却把心掏给你了。
李白送汪伦更直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桃花潭的水再深,也比不上汪伦对我的情。这话听着傻气,却最真!像村里狗蛋送我去城里上学,他兜里还沾着鸡屎味,塞给我一兜子煮鸡蛋,鸡蛋是刚煮的,烫得我手直抖,他说:“城里买的鸡蛋没咱自家鸡下的香,饿了就吃,别省着,到了好好念书”,那兜鸡蛋不值啥钱,可那份情,比啥都重,我揣在怀里,暖了一路。
韦应物喜会梁川故人,唠得更实在,“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一别十年,头发都白了,可一见面,还跟以前一样能唠,能笑,能凑在一块喝酒,酒还是老样子,情也还是老样子。这就是过日子的情,不管隔多少年,不管走多远,见了面,那份热乎劲还在,比啥都强。
还有些送别诗,安安静静的,却藏着最沉的念。王维在山里送人,送完了,天黑了,“吱呀”一声关上柴门,心里却在想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明年春草又绿了,你还回来不?像村里张大娘送儿子出门,送完就回家,坐在炕头,摸着儿子用过的枕头,枕头是粗布做的,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是儿子小时候跟着娘学绣的,手指在福字上磨来磨去,磨得布都发亮了,嘴里没话,心里却跟过电影似的,盼着明年春草绿时,儿子能踩着草回来。
刘长卿送灵澈上人,看着人家戴着斗笠,背着斜阳,往青山里走,越走越远,身影慢慢融进树影里,啥话都没说,可那份舍不得,全在“青山独归远”里了 —— 像我看着伙伴一个人往山里走,脚没动,心里却在说“慢点开,小心脚下有石头,别摔着”,没有声音,却全是情。
我这人看书没啥章法,不认得啥生僻字,就爱往自己过日子的事儿上靠,一靠,那些诗就活了。这些送别诗为啥能让人记一辈子?说实在的,不是辞藻多华丽,是写的都是真性情,是过日子里的情分。古人送别的,是亲友,是伙计,是知己;送别的情,是舍不得,是惦记,是给伙计壮胆,是盼着人家早点回来。
就跟咱村里送人一样,没有“杨柳依依”的讲究,却有揣在怀里的煮鸡蛋,有端在手里的热米酒,有站在村口瞅到车看不见了还舍不得挪脚的眺望,有坐在炕头摸着人家用过的旧枕偷偷想的念。这些诗,不是写在纸上的死字,是刻在心里的活情,是过日子的真滋味。
日头慢慢往西斜,暖光透过槐树叶筛下来,落在诗本子上,老母鸡也不刨土了,蜷在我脚边晒日头。我把诗本子揣回兜里,后背还暖烘烘的,风里飘着院里槐花香,就觉得这些诗啊,跟咱村里的日子一样,不装,不端,用真心写真情,后人读着,还能感受到那份过日子的热乎劲,跟晒日头似的,暖到骨头缝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