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王单单的12首诗,心里头像被雪地里没化透的碎瓷片硌了下——又像冬夜里,就着腌冻咸菜,喝了口刚温透的老白干,烧得喉咙发紧,那股暖却顺着嗓子眼往下滑,往骨头缝里钻。没有啥文绉绉的虚头巴脑,满纸是雪、是血、是刀、是没人管的坟头,净是些凉飕飕的东西。可咂摸半晌,冷底下竟拱着股倔劲儿,藏着人心底最软的那点热,就像村头冬天蹲墙根晒太阳的老倔头,脸冻得紫红,缩着脖揣着袖,胸口却揣着团不熄的火,那火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王单单这伙计,像个拾冷物的,凡是带凉劲儿的,都往诗里拾。你看那枚红柿子,熟透了也不做软柿子,死扒着冰硬的枝条不撒手——活脱脱像村头护地的老汉,梗着脖子要护点啥,后来才懂,是护着那截通到骨子里的反骨。别的柿子,要么被摘去换钱,要么烂在枝头淌成泥,就它熬着,熬到入冬最大一场雪,“啪嗒”掉在雪地上,像老天爷吐在白纸上的一摊血,红得扎眼,红得叫人心里发紧。雪原懂它啊,静悄悄的、干干净净的,都拢过来陪它,原来这柿子是要等个配得上自己的干净世界,就算死,也不将就。
还有高黎贡山的血雀,飞起来像一团火焰裹着骨头片子,在树丛里穿来穿去。说它是一滴血生了毛,一滴血长了爪,一滴血会叫,一滴血落在枯叶上——可谁也不知道,是谁的伤口,把血撒在了这山里。这鸟也倔,为了返回那道伤口,天天在山里飞,疼成了它的根,扎在山里,也扎在自个儿命里。再看那刀,没碰过伤口时,不过是块铁的小名。可命运这老铁匠,偏把咱当把好刀,逼咱立起来,站在自己的伤口上——过日子谁没个磕磕碰碰?疼了别躲,晾晾就结了痂,那痂掉了,倒成了能扛事的硬骨头,可不是咋的?
诗里的人都孤,却孤得有滋味。渤海湾那个垂钓的,往浅水里走,陷得越沉,鱼钩甩得越远,到最后自己小得像一粒鱼饵,在波光里晃悠。这哪是钓鱼啊,是跟大海较劲,跟自己较劲,孤独成了他跟大海说话的法子,不憋屈。还有那荒冢,清明没人来挂青,够孤了吧?可坟头上竟长了棵梨树,春天花开如雪,把满山飘的坟纸比得没了魂。原来孤独不是绝路,是自己给自己开花的机会,没人看,也得开得热热闹闹,活出股劲儿。
王单单写诗,不像耍笔杆子,倒像左手拿扁錾,右手握铁锤,一下下凿在废石头上。不知不觉,石头就咧开嘴笑了,袒胸露乳的,还捏着串佛珠。可凿着凿着,忽然看出这石头像谁,手一抖,给佛刻出道泪痕——这不是佛的泪,是自己藏在心里的疼,没处说,借佛流了出来。他写鱼,说鱼是水里的钉子,把大海钉在陆地上。像咱庄稼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土,被日子钉着,却也在日子里刨食,刨出点米香,刨出点咸淡,刨出点活头,不白活。写胡一刀,为了让小说里死在比武场的人再活一次,二十多年都在准备给自己下一场大雪,雪是冷的,这份执念是热的,热得能烫着心。
诗里也有荒诞。本命年立些荒诞的字,著本无用的书,就跟过年贴春联似的,看着热热闹闹,心里头门儿清,是给自己找个念想,混过人间这一道道关口。睡梦里对着自己脑袋虚晃一枪,没打死自己,倒被窗户窟窿里的凉风叫醒——活着就是这样,虚惊一场,却实实在在接住了风的凉,日子的真,不掺假。疫情时的酒吧街,没人也亮着彩灯,像一个个高档的小地狱,开在人间。看着冷清,却没亏了日子,该亮的灯还亮着,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说到底,这12首诗不是用来消遣的,是给过日子的人打气的。它说,就算柿子烂在枝头,也要有反骨;就算是一滴血,也要飞着找自己的伤口;就算坟头没人管,也要长棵梨树,开如雪的花。日子可能冷,可能疼,可能没人陪,可咱得学诗里的东西,活出股倔劲儿,活出点软心肠,活出不将就的真滋味。就像冬天蹲墙根晒太阳,就算就自己一个人,缩着脖子揣着袖,晒着晒着,浑身就暖烘烘的,这日子,也就过出味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