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田埂上,聊韩东的《奇迹》。

  不说虚的,全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晾在绳上的衣裳、结冰的水缸、窗台上的药瓶、灶膛里没烧透的炭,都是睁眼能瞅见的。韩东不写“星河”“永恒”,偏从柴米油盐的碎片里,抠出点扎心的实在。像鲁北平原的春雪,看着薄,落地能润透半尺地。

  他笔下的奇迹,从不是惊天动地的事。

  衣裳被风吹得晃了晃,没掉;母亲数药粒,手没抖,刚好七颗。这些场景谁没遇过?晾衣裳时怕刮跑的揪心,看老人吃药时捏把汗的紧张,韩东偏从“没出事”“刚刚好”里,嚼出不一样的滋味——日子的安稳、妥帖,原是藏得最深的奇迹。

  就像咱种麦子,春怕倒春寒,夏怕暴雨,秋怕虫害,收割时穗子沉甸甸,颗粒没少,这就是庄稼人眼里的奇迹。韩东懂这个理,不把“奇迹”架在高台上,就搁在锅台边、窗台上,一伸手就能摸着。

  韩东的语言,软而有韧。

  不说“我被震撼了”,只写“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说话”;不说“我很感动”,只道“炭在灰里红着/像谁的心跳/不慌不忙”。全是大白话,没一个生僻词,可“没说话”“不慌不忙”里,藏着比喊出来更沉的劲儿。

  像鲁北人纳的鞋底,针脚密,线是粗棉线,不花哨,却禁穿、贴脚。“冰在水缸里裂了道缝/没塌”,七个字,像敲钉子,一下钉在心里。谁没见过冻裂的水缸?他偏从“没塌”里写出倔强,这不是技巧,是对日子的真懂。

  庄稼人说话,不爱用“壮丽”“崇高”。麦子长得好,就说“穗子压弯了腰”;日子安稳,就说“灶膛里的火没灭过”。韩东的语言就带这股子“土劲儿”,把奇迹说成“衣裳没掉”“药粒没数错”,轻描淡写里,全是对生活的敬畏,对细碎美好的珍视。

  这奇迹,说到底是活着的韧性。

  衣裳晃而不掉,是韧;冰裂而不塌,是韧;母亲数药粒手不抖,是韧。这些不是惊天伟业,合在一块儿,就是普通人过日子的模样——不盼一步登天,只求平平稳稳;不指望天降奇迹,只守着当下的妥帖,一点点往前挪。

  鲁奖的作品,向来不写“英雄造时势”,多写“时势里的人”。韩东这诗,就把“人”搁在中间。晾衣裳的人、数药粒的母亲、站在门口“没说话”的“我”,都是身边的你我他。

  他们没做啥了不起的事,可风里稳住一件衣裳、病里数对七颗药,就是跟生活较劲,跟日子和解。这股“不放弃、不张扬”的劲儿,是民族骨子里的东西,像院角的玉兰,不娇艳、不甜腻,就安安静静开着。

  韩东没给“奇迹”下定义,读过的人都懂了。

  像村头的老井,水不深,能看见石子、游鱼,渴了舀一瓢,凉丝丝润到心里。它不用“深刻”“宏大”包装自己,凭着对日子的真明白、对语言的真尊重,把奇迹写成了摸得着、品得出的东西。

  这就是鲁奖要的好作品:不飘在天上,不埋在故纸堆里,就站在生活里。韩东的《奇迹》,像自家蒸的馒头,没放香精,咬一口,麦香窜满嗓子眼——实在,顶饿,还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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