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深秋，朔风卷着枯草残屑，呜呜地扑在荣国府朱红斑驳的大门上——那漆皮脱得一块一块，倒像老祖宗脸上皱起的纹，透着股子衰败的悲戚。门前停着三辆旧灵车，木轮上还沾着城外的泥，棺木覆的素幔打了好几块补丁，往日里显身份的鎏金饰件，早被抄家的人搜走了。里头安卧的，是贾母、王夫人，还有被孙家磋磨死的迎春。

　　贾政穿件半旧素麻袍，鬓角新添的银丝被风撩得乱飞，形容枯得像园子里快败的竹。他手扶贾母灵车的车辕，指尖触着冰凉的木板，那寒意顺着指缝往心里钻，压得他连气都喘不匀。老管家赖大站在一旁，长衫洗得发了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低声提醒：“老爷，吉时到了，该起程了。”自贾府败落，赖大没走，仍守着这点本分，帮着料理后事。

　　贾政微微点头，目光扫过门前的石阶——当年元春省亲，这石阶下停满了车马，锣鼓响得能震碎窗纸，元春在轿里掀帘看他，眼里满是荣光；如今石阶上空荡荡的，只剩几个送行的人：宝钗扶着李纨，怀里抱着巧姐儿，孩子攥着宝钗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灵车；贾兰穿件洗得发白的孝服，捧着迎春的灵位，眼泡肿得像桃，眼泪还挂在腮边；麝月站在最后，手里攥着宝玉留下的旧帕，帕子都快被捏破了，泪珠儿滴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你们在京里好生过，照顾好自己。”贾政的声音发颤，望着宝钗和李纨，“兰哥儿要勤读，别忘祖宗的话；巧姐儿……就托你们多费心了。”宝钗忍着泪，点头应道：“父亲放心，我们守着家，等您回来。”

　　灵车缓缓动了，木轮碾过青石板，“咯吱咯吱”地响，像在扯着人心。贾政跟在车旁，脚步沉得像灌了铅。沿途百姓远远围着，有穿蓝布衫的汉子啐了口：“这就是当年的荣国府？”抱着孩子的妇人掩着嘴叹：“可怜见的，老太太也走了。”他望着远处的城墙，心里翻得慌——当年送元春省亲，他骑着马走在前面，何等风光；如今却扶着亲人的灵柩，黯然离开这京城，连“荣”字都成了刺人的笑话。

　　行到城外，风更烈了，刮在脸上像刀割，灵幔被吹得猎猎响。贾政停下脚，朝着京城的方向深深作揖，声音抖得不成样：“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贾政无能，没守住家业，如今只能送母亲、夫人、迎春归乡……求列祖列宗宽恕。”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混着枯草落在地上，转眼被尘土埋了——此去金陵，怕是再回不来了；这一送，也送没了贾府最后的体面。

　　这边灵车刚出京，荣国府西跨院突然闯进一群穿皂色公服的官差，手里拿着公文，直奔贾赦的住处。此时贾赦正躲在屋里，怀里抱着个织金锦盒，盒里是他抄家时藏在床底的几件古董——有块鸡血石印章，还有个青花小瓶，他摩挲着盒面，心里还盘算：“等风头过了，卖了这些，还能过几天好日子。”全然忘了自己是待罪之身。

　　“贾赦接旨！”为首的官差展开公文，声如洪钟。贾赦手一抖，锦盒“啪”地掉在地上，鸡血石印章摔成了两半，青花瓶碎成了瓷片。“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荣国公贾赦，贪赃枉法，强夺石呆子古扇，勾结官员，放高利贷盘剥百姓，罪证确凿。着即革职拿问，打入天牢，待三司会审定罪！钦此！”

　　贾赦“咚”地瘫在地上，脸白得像纸，嘴里喃喃：“不可能——是诬陷——”他忽然想起当年，为了石呆子的扇子，让贾雨村诬陷人家，把人逼得家破人亡；还有收了张老爷的银子，帮着谋了个通判的缺；放出去的高利贷，逼得李姓农户卖了女儿……原以为贾府势大，这些事早压下去了，没成想如今树倒猢狲散，旧账全翻了出来。

　　“带走！”官差拿出铁链，“哗啦”一声套在贾赦脖子上。贾赦挣扎着抓住门框，嘶喊：“我是荣国公！你们不能抓我！我要见贾政！我要见皇上！”官差哪里容他闹，用力一扯，把他拖了出去。路过荣庆堂，贾赦瞥见贾母的灵位还摆在那里，红烛燃得只剩半截，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这辈子，吃贾母的用贾母的，从没尽过一天孝，如今倒要在母亲灵前，被押去坐牢。

　　“造衅开端实在宁”，当年道士的话突然在耳边响。他原以为“造衅”的是贾珍、贾蓉，却没想想自己——正是他的贪、他的狠，一点点蛀空了贾府的根基，如今才落得这般下场。

　　府外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扔烂菜叶的，有骂“贪官”的。贾赦缩在囚车里，头埋得低低的——往日里他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谁不巴结？如今却像条丧家犬，任人唾骂。囚车“咯噔咯噔”地动了，朝着天牢去，也朝着他的死路去。

　　贾政在途中闻了贾赦的消息，只是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没说话。赖大小心问：“老爷，要不要回京城看看？”贾政缓缓摇头，神色凝重：“不必了。他的罪，是自己作的，该他自己担。”他望着前方的路，风卷着落叶飘过，像无数破碎的梦，“我们只管送老太太、夫人、迎春归乡，让她们在地下安息。”

　　灵车往金陵去，载着哀思和最后一点体面；囚车往天牢去，载着罪孽和绝望。一个护着亲人的灵柩，在衰败里寻一丝慰藉；一个被铁链锁着，为恶行受审判。荣国府的两根顶梁柱，一个走向“归”途，一个走向“灭”境——就像这贾府的命，一边是落叶归根的凄清，一边是善恶有报的残酷。京城里的荣国府，只剩一座空宅，在秋风里立着，守着几个空宅的人，等着故事最后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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