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佛堂的门轴早锈得发滞,周瑞家的轻轻一推,“吱呀”一声竟惊飞了梁上栖着的麻雀。满室檀香早不是往日的旃檀浓馥,只剩案头残香凝着灰,飘得有气无力。王夫人跪在蒲团上,膝头棉垫磨得薄如蝉翼,手里那串菩提佛珠倒被盘得温润,只是指节攥得发白,将珠子勒出几道浅痕。佛灯芯子跳了跳,豆大的光映在她脸上,鬓边几缕白发沾着灯烟,竟比案前供的鲜桃、荔枝更显枯槁。

  案上摆着三件旧物,都用青布帕子细细裹着,展开时还带着点旧年的潮气。一方蓝布帕子,洗得布纹都露了白,边角磨出的毛絮缠在指缝里——那是金钏儿投井头天,给她浆洗时落在铜盆边的,帕角还绣着朵极小的兰草,“原是金钏儿闲着在灯下绣的,针脚细得跟头发丝似的,她说‘太太用着雅致’,我当时竟没瞧在眼里。”王夫人指尖抚过帕角,声音发颤。一件藕荷色夹袄,半旧的料子起了层球,领口处留着半道没拆的青线——是晴雯被撵那天,慌慌张张落在怡红院的,“那年冬夜她还穿着这件袄给宝玉补雀金裘,我听了王善保家的几句混话,就说她‘行为不端’,硬让人拖着病体出府,连件整衣裳都没让她带走。” 还有张泛黄的诗笺,是黛玉没烧尽的《葬花吟》残片,“花谢花飞飞满天”那行字被泪痕浸得墨晕散开,只剩“花”“天”两个字还清楚,“林姑娘在府里时总咳嗽着用绢子捂嘴,我只当没看见,一门心思盼着‘金玉良缘’,连她临终要见宝玉,我都拦着说‘免得耽误了宝钗’。”

  “金钏儿,晴雯姑娘,林姑娘……是我糊涂,是我对不住你们。”王夫人的泪珠砸在佛珠上,顺着纹路滚到掌心,竟带着佛堂的凉气。她闭着眼,往事如潮:金钏儿不过跟宝玉说句“往东边去呢”,她就指着人骂“小娼妇蹄子”,逼得那丫头抱着井栏哭;晴雯生得灵俏,她便疑人“勾引宝玉”,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黛玉病着,她连碗燕窝都舍不得常给,只当是“小性儿作祟”。如今贾府败了,宝玉披着僧衣走了,迎春被孙绍祖折磨得吞了金,探春远嫁海疆连封家书都难寄,“我这才摸着心口疼——这些年,我手里攥着的体面,原是用旁人的性命堆的。”

  “太太!太太!”周瑞家的掀帘子进来,青布裙子沾着泥点,手里的帕子攥得皱成一团,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府外……府外来了官府的人,说要查当年放高利贷的事,还说……还说要传您去问话呢!”

  王夫人缓缓起身,膝盖在蒲团上磨出点声响,佛灯的光在她脸上晃,倒没了往日的慌神。她伸手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那处绣的牡丹早褪了色,露出底下的素布,“知道了,我去便是。”

  “这如何使得!”周瑞家的急得跺脚,鞋底子把砖地磕得砰砰响,“您这一去,那些官儿哪会轻饶?不如让二奶奶去周旋,她素来周全,嘴也巧,定能替您分辩几分……”

  “不必了。”王夫人打断她,拿起案上那方蓝布帕子贴在胸口,帕子上的兰草蹭着衣襟,“那些高利贷,原是我瞧着府里用度紧,让赖大媳妇牵头办的;抄检大观园,是我怕宝玉学坏,下的令;金钏儿、晴雯的事,更是我亲手做的孽。宝钗要带兰哥儿,不能让她沾这浑水。”

  她跟着官府的人走时,没穿那件石青缎子袄,只穿了件半旧的月白衫子,脚步竟比往日稳当。府里的人都聚在廊下嘀咕,说太太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毕竟当年放高利贷逼死了张家娘子,官府早记下了。谁知过了三日,官府竟派了两个差役,把王夫人送了回来。原来她在堂上没推诿半句,“那些银子是我点头发出去的,与旁人无干”,又让周瑞家的取了攒了半辈子的私房钱,连老太太当年做寿时赏的赤金嵌宝簪子(上面嵌的那颗东珠原是宫里来的)都当了,还了大半欠款。只是回来当晚,就倒在了床上,发着高热,连水都喝不下。

  弥留那夜,王夫人拉着宝钗的手,指腹磨着宝钗袖口的银线,眼神里满是悔意:“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林姑娘……当年我若不逼得紧,你们或许……”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痰里带着点血丝。她喘了口气,又道:“往后你好好带大兰哥儿,让他好好读书,别沾贾府的那些浑事,别再造孽了。”

  又唤周瑞家的,把案上的帕子、夹袄、诗笺拿去西角门烧了,“给金钏儿、晴雯姑娘、林姑娘赔个不是,就说我到了地下,再给她们磕个头请罪。”说罢,攥着佛珠的手一松,珠子滚落在枕头上,发出轻响,她眼睛轻轻闭上,脸上竟有了点释然的模样——这一辈子的罪孽,总算用最后这点力气,赎了几分。

  王夫人咽气的消息刚传到东角门,赵姨娘的屋里就闹开了。她那间小屋本就窄,如今更乱得像遭了贼:箱笼敞着,旧布片子、碎银锭子散了一地,还有个朱砂包裂了口,红粉撒在地上,沾着灰,像摊干了的血。赵姨娘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几根黑黢黢的头发——是她前儿趁李纨带着贾兰去佛堂,偷偷从贾兰枕头上薅下来的,正对着个桃木小人摆弄。

  自从贾环赌输了钱被贾政打了顿,就躲在外面不敢回来,贾府的希望竟落在了贾兰身上——贾兰中了举人,连官府的人见了李纨都客客气气,赵姨娘心里的妒火就没灭过。“贾兰那黄口小儿也配中举人?李纨那寡妇凭什么坐享清福?”她咬着牙,指甲把桃木小人掐出印子,用朱砂歪歪扭扭写了贾兰的生辰八字,把头发缠在小人胳膊上,拿起根绣花针就往小人心口扎,嘴里念念有词:“贾兰小畜生,死!李纨小娼妇,死!我家环儿才是正经主子,轮得到他出头?”

  正扎得凶,窗外忽起了狂风,雨丝顺着窗缝灌进来,把桌上的朱砂吹得撒了一地,红殷殷的,倒像淌了血。门“哐当”一声被吹开,刮得桌上的烛火灭了,屋里顿时黑了大半。

  “姨娘,您……您在做什么?”小丫鬟春燕端着铜盆进来,刚跨进门就瞧见地上的桃木小人,吓得盆“哐当”掉在地上,热水溅在脚上,也顾不上疼,只盯着那小人发颤。

  赵姨娘猛地回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头发散在脸上,疯了似的扑过去捂住春燕的嘴:“不许说!你敢往外说一个字,我撕烂你的嘴!”春燕吓得浑身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忙点头。趁赵姨娘手松了点,她猛地推开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嘴里喊着“救命”。

  没半盏茶的功夫,赵姨娘就觉浑身痒得难受,像有无数根针在肉里扎,从胳膊到腿,痒得她直打滚。眼前忽的花了,竟见着幻象:先是金钏儿穿着旧年的水红绫子袄,站在跟前,手里拿着那方蓝布帕子,骂她“黑心肝的毒妇,当年你还撺掇太太撵我,如今也有今日!”;接着是晴雯拿着把剪刀,头发散着,要剪她的头发,说“你也尝尝被人撵出去,连件整衣裳都没有的滋味!”;最后竟见贾兰捧着书本,站在光里,说“你害不死我,也害不死我娘,作恶的人终有报应。”

  她疯了似的在屋里撞,头撞在桌角上,额头淌出血,也不觉疼。伸手摸到地上的剪刀,朝着自己胳膊就扎:“别扎我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滴在朱砂上,红得刺眼。

  等春燕带着几个婆子进来时,赵姨娘已经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那根扎小人的针,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还在怕那些幻象。地上的桃木小人被踩得稀烂,混着血和朱砂,成了堆废料——她这辈子总想着用歪门邪道害人,到头来却被自己的魇术反噬,连个哭她的人都没有。

  王夫人的棺木停在荣庆堂,漆皮虽裂了,却用青布围了,贾兰穿着孝衣跪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手里还攥着王夫人最后给的那串佛珠;赵姨娘的尸体,只用块破席子裹了,被两个小厮抬着往城外走,要扔到乱葬岗——连府里的老嬷嬷都撇嘴:“作孽太多,死了也不配进祖坟。”

  佛堂的檀香又袅袅起来,是宝钗让人续了新香,混着灵堂的纸钱味,飘在荣国府上空。王夫人的悔,赵姨娘的疯,都随着这烟散了,只留满室悲凉。廊下的鹦鹉不知趣,还在学舌“善恶终有报”,声音在空寂的府邸里荡着,像根细针,扎在每个活着的人心里——做人若存了恶念,纵是机关算尽,到头来也逃不过自己种的苦果。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