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走在村子的小道上,瞧见别家孩子被爹妈牵着手,欢声笑语,我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那一双双温暖的大手,一声声亲昵的呼唤,于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我能依靠的,只有姥娘。
后来我才知晓,在我八个月大时,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阳光洒在黄土地上,姥娘正弓着身子,熟练地将地瓜秧子埋进土里。爸妈来了,把我放在地头,妈妈简单交代“妈,孩子留给你。”后,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去。那一刻,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有姥娘手中的地瓜秧和簌簌掉落的土粒,见证着我的命运被改写。
姥娘说起这段过往时,手中依旧忙着农活,黄土地的土粒粘在她的袖口,那是生活的痕迹。我那时虽小,却也从姥娘的神情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只能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沉默不语。自那以后,这块地瓜地便成了我记忆里的一道疤,不敢轻易触碰,可它又与我和姥娘的生活紧紧交织,无法割舍。
春天,是希望的季节,也是忙碌的开始。姥娘总会带着我,前往大坝边那片偷偷开垦的小片荒地。去那里的路,要经过一条河,那河虽不大,却如岁月的刻刀,在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它把平整的地表啃出一道仿若“马里亚纳海沟”般的深沟,沟沿的黄土被冲刷得陡峭如削,老远就能听见沟底传来闷雷似的水声,裹挟着泥土的腥气,从地缝中钻出来,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的我,五岁了还因缺钙站不起来。姥娘裹着小脚,背也有些驼,可她还是咬着牙,把我举到脖子上,让我骑着她的肩。我紧紧攥着她稀松的白发,将头埋在她的头发里,不敢看脚下的惊险。沟沿被往来的脚踩出一串歪歪扭扭的脚窝,这便是我们唯一的“台阶”,最陡的地方几乎直上直下,十多米深的沟底隐在阴影里,不见天日。姥娘就这样,一步一步,稳稳地扛着我走下去,又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河谷的另一侧。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终于到了荒地,老杜梨树的枝桠上冒出点点嫩黄的芽苞,几只灰扑扑的山雀在地上欢快地啄食。姥娘顾不上擦去额头的汗珠,先从布包里掏出菜饼给我吃。随后,她扛起镐头,走向地里。青天白日下,姥娘抡起锄头翻土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却又那样坚强。我捡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着,学着她的样子挥“锄”。她直起腰,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俺外孙子以后准是好把式。”
不一会儿,蚂蚁咬得我哇哇大哭,姥娘慌得丢下锄头,一路小跑过来。她蹲下身子,用那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抬起我的腿,然后把嘴凑近,小心翼翼地吹着,那轻柔的气息,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疼痛瞬间减轻了许多。吹完后,她又赶忙回去干活。后来再出门,姥娘只能把我放进家里的八印大铁锅。我在里头怎么踢蹬都爬不出去,等她回来时,常常看到我裹着屎尿睡熟了,苍蝇围着锅沿嗡嗡乱飞。她轻轻叹口气,眼里满是心疼,含着泪抱起我去河边清洗。她的手虽然粗粝,擦得我皮肤发疼,可又轻得仿佛怕碰碎了我。
命运似乎总爱和我开玩笑,让小小的我饱尝生活的苦难。那年,我患上了 “齁巴” 咳嗽,每到夜晚,咳嗽声便如恶魔般纠缠着我,让我无法入睡。姥娘家并不富裕,养着的两只母鸡精瘦,下的蛋比鸟蛋大不了多少,这些鸡蛋本是要拿去换油盐的,可姥娘却一个都舍不得卖,全攒着给我治病。
每天早饭后,阳光洒进土坯房,给屋内添了几分温暖。我攥着刚从鸡窝里摸来的热鸡蛋,满心期待地看着姥娘。她从灶坑中扒出火炭,将铁勺稳稳地架在上头,轻轻磕开鸡蛋,“滋滋”声瞬间响起,香油裹着蛋液欢快地起泡,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快趁热吃,吃了就不咳了。”姥娘把烫嘴的鸡蛋放在嘴边吹了又吹,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到我的嘴里。看着我吃下鸡蛋,她的脸上绽放出满足的笑容,仿佛吃了这鸡蛋的是她自己一样。
姥娘在村子里还是个了不起的接生婆。村子里和我年纪相仿的人,大多都是她迎接来到这个世界的。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医疗条件匮乏,乡下人生病没钱上医院,只能靠自身的免疫力硬抗;女人生孩子也全凭自身的能力,常常听闻有人在洗衣服、给猪喂食时,孩子就出生了。顺产的,加上有接生婆帮忙,还算顺利;若是难产,那接生婆便成了产妇和婴儿唯一的希望,而姥娘,就是村子里的希望之光。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寒风如刀子般刮着,世界仿佛被一层冰冷的纱幕笼罩。突然,一阵急促剧烈的砸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孙大娘!孙大娘!大事不好了,我媳妇要生了,求你快去看看吧!”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呼喊。
姥娘赶忙起身,先忙着安顿好我。可外面的人已经急得不行,不停地哀求着:“求求你啦,孙大娘,你就是我们家的救星,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随着“咣当”一声和一阵窸窸窣窣的挡门声,姥娘随着来人匆匆离去。
破旧的茅草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破门四处漏风,屋内,只剩下年幼的我,被无尽的黑暗和恐惧包围。外面,北风呼啸,如野兽的嘶吼,偶尔传来一阵狗叫,我知道,那是姥娘到达接生地点了。
我蜷缩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和被严寒冻裂的冰面、墙体发出的呻吟声,满心盼望着狗叫再次响起,盼望着姥娘的小脚踏在雪地上发出的 “咔吱咔吱” 声。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始终没有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在苦苦的期待中,我带着恐惧和担忧,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从那以后,一听到有人来找姥娘去接生,我就怕得要命。
有时,我也跟着姥娘去接生人家,即便人家百般热情地拉我进屋,给我吃荷包蛋、红糖水冲鸡蛋、小米粥等月子饭,我也死活不进去,宁愿一个人在外面站着,因为我听说吃了月子饭就会长不出胡子,还会成为没出息的炕头汉子。有一次下大雪,我在外面足足站了四个小时,直到那家产妇顺利生下孩子,听到孩子清脆的第一声啼哭划破夜幕,我才回过神来,那时的我,早已变成了一个雪人。
姥娘家后园的李子树,是每年夏天的期待。往年,每至李子成熟,那一颗颗饱满的果实挂满枝头,像极了小巧玲珑的灯笼,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姥娘总会趁着生产队歇晌的间隙,牵着我的手,带我去采摘。她一边摘,一边笑着说:“带霜的最甜。”那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
然而,那年,李子树依旧如期挂满果实,姥娘却一病不起,被母亲接走到她家里。我独一个人守着我和姥娘的家,每天早晨都挎着筐子到李子树下捡李子。我带着这些李子来到林场叫卖,稚嫩的声音在松树林里回荡:“李子——甜李子——”每卖出一毛,我的心中便多一分喜悦,多一分期待。我想着,等攒够了钱,就给姥娘买药,赶快治好老娘的病。六十块钱,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一笔巨款,我用红布将它仔细包好,藏在炕洞深处,那是我对姥娘的爱与心意。
成熟的李子卖不出去,我便尝试着做李子汁,把落地的李子用旧口罩布挤汁,装进姥娘剩下的葡萄糖瓶,再在灶上蒸好封严。看着那一排摆放整齐的一瓶瓶李子汁,我满心欢喜,想象着姥娘品尝时的满足神情 。邻居大叔瞧见,笑着打趣:“这娃能开作坊了。”我也跟着笑,内心深处只盼着她能尝一口,说一声“甜”。
可命运却如此残酷,那瓶李子汁还没来得及送到姥娘手中,就已变质。当我扒开埋在院里的土,看到瓶子里长出的绿毛,闻到那刺鼻的酸腐味时,我的心仿佛被重重一击,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那一刻,我满心都是失落与自责,觉得自己辜负了对姥娘的承诺。
就在我沉浸在悲伤中时,三婶焦急地跑来跟我说:“快!你姥姥……快不行了!”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姥娘,你可不能撇下我一个人走!”我光着脚,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八里路的石子硌得脚出血,可我全然不顾。
终于跑到姥姥家,却看到她已被抬到外间的磨盘上。我扑到她身边,掏出红布包,哭喊道:“姥姥!我赚了钱了!能给你买药了!”然而,她的手却凉得像冻河,我紧紧攥着,怎么也暖不热。那一刻,我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拆老土坯房时,从棚顶的旧报纸夹层里掉出一个物件,哗啦作响,那是一个像呼啦圈的大铁圈,四周挂着小铃铛。队里老会计说:“这是跳大神用的!”看到这个东西,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小时候。
那时,总有人深更半夜来找姥娘“掬魂”。昏暗的煤油灯下,姥娘坐在那里,抽着旱烟,念念有词。结束后,她揉着腰,转头给我掖好被角,疲惫地说“累死了”。
还有一次,我逃学了,姥娘知道后,气得拿起笤帚疙瘩要打我。我害怕地跑到晒谷场,慌乱中竟喊出:“老孙太太跳大神了!”姥娘听到这句话,气得跺着小脚,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哭,她的泪水,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痛了我的心。
如今,看着这个跳大神的工具,我才明白,姥娘从未用巫术骗人,她只是不忍乡亲们在绝望中无助,才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他们希望和安慰。而我,却在不懂事的时候,拿她最在意的事情伤害她,这份愧疚,如影随形,成了我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痛。
去年,我带着外孙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村。曾经熟悉的小路,如今已长满了杂草,但那些童年的记忆,却如路边的野花,肆意绽放。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像镶嵌在黑色天幕上的宝石。外孙扯着我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姥爷,你的姥娘变星星了吗?”我抬头望向星空,那些闪烁的星星,仿佛化作了姥娘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们。我轻轻点头,思绪飘回到过去。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姥娘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她手里捏着刚摘的豌豆,蓝布褂上的补丁在阳光下格外亮眼。她笑着,眼角的皱纹如同绽放的菊花,那笑容里,满是对生活的热爱,对我的疼爱。
我知道,阴间或许只是人们的想象,并不存在。但姥姥的爱,却如同一束永不熄灭的光,照亮了我的人生道路。她教我认车前草,那是大自然的馈赠;给我煎的鸡蛋,饱含着家的温暖;背我走过的田埂,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还有那只带坑的铜秤、吱呀响的药箱,都承载着她的善良与担当,成了我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藏。
如今,我也已两鬓斑白,岁月在我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每次闻到艾草味、看见本地鸡蛋,记忆的闸门便会被打开,我总会想起土坯房里那煎鸡蛋的香味,想起姥姥把黄莹莹的煎鸡蛋送到我嘴边时,那慈爱的目光。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姥姥终究没等到我长大孝敬她的那一天。但我带着她的爱,努力活成了她的样子。我学会了她的善良,懂得了她的坚韧,传承了她对生活的热爱。
此刻,我正牵着外孙的手,走在她当年带我走过的田埂上。微风拂过,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庄稼的清香,那风里的甜,还是当年的味道。我相信,这份爱会一直延续下去,在岁月的长河中,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