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三叠,镗镗然绕殿穿松,与霜气缠作一处,散入清晓晨光里。城外栊翠庵(注:此乃惜春出家所居尼庵,非妙玉旧庵)中,惜春身披灰布僧衣,跏趺于佛前蒲团,素银念珠在指间轮转,双眸凝注供桌青灯。灯花结而复落,昏黄光影映其素面,竟比阶前残雪更添三分寒凉。

  佛案之侧,堆着几本旧佛经,书页边缘已被摩挲得起毛卷边,中间夹着一张泛黄纸笺,原是当年她在大观园中所绘《大观园图》的残稿。纸上仅存潇湘馆竹影、怡红院海棠,墨色虽已枯淡,却仍隐隐透着几分往日鲜活。惜春指尖抚过淡墨竹梢,思绪纷纭:元春早逝,迎春惨死,探春远嫁,“三春”好景恰似指间流沙,转瞬即逝,便是这画中繁华,如今也成镜花水月,虚幻难寻。

  “师父,荣国府有人送书信至。”小尼手捧信封,躬身入内。那信封上字迹端凝,正是宝钗手笔。惜春缓缓拆封,略扫数行,便轻轻合上,置于佛案一角。信中言贾母身子愈弱,王夫人日夜操劳,贾兰埋首苦读,劝她得闲便回府一探。她对着青灯幽幽一叹:“尘缘已断,何谈归去。”想当年大观园中,她便曾言:“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何必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如今贾府败落,骨肉离散,这“勘破”二字,原是早有定数。

  言毕,她起身步出庵门。老松枝桠间残雪未消,微风过处,雪沫簌簌坠落,沾湿僧鞋,凉意沁骨。遥望荣国府方向,隐于晨雾之中,连轮廓也朦胧难辨。她忽忆起当年元宵夜宴,众人猜谜,她所制灯谜谜底乃是“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彼时只当戏言,不想如今竟一语成谶。“青灯古佛,原是我的归宿。” 她喃喃自语,转身回庵,念珠轮转愈疾,佛号声悠悠而起,渐渐掩过风的呜咽。自此,世间再无贾惜春,唯有栊翠庵中“了尘”尼。

  且说潇湘馆内,夜色如墨,竹影摇窗,映在窗纸上,恍若黛玉生前模样。紫鹃守在黛玉旧榻之侧,油灯焰苗忽明忽暗,似要随时熄灭。案上还留着黛玉未烧尽的诗稿残片,墨迹焦黑,与泪痕交织,在这空寂院落中,竟成唯一暖意。

  忽闻院外霜地轻响,“咯吱”一声,似有人踏雪而来。紫鹃心头一紧,蹑足至窗前,隔纸望去,月辉之下,一抹水红绫袄立在竹间,眉眼间那股倔强劲儿,竟与晴雯一般无二!“可是晴雯姑娘?”紫鹃试探着轻唤。那身影缓缓转身,果真是晴雯,只是面色苍白如纸,水红绫袄沾着霜华,鬓边旧钗斜欹,没了往日半分灵动鲜活。

  “紫鹃姐姐。”晴雯声音轻如缕风,飘漾在竹影之间,“我来瞧瞧林姑娘…… 她如今在何处?”紫鹃鼻子一酸,眼眶泛红,抬手指向黛玉旧榻,哽咽道:“姑娘…… 姑娘已然去了。”晴雯移步至榻边,望着空荡荡的帐幔,眼圈骤红:“我就知道……我在那边,总听见她哭,说心里苦,说宝玉负了她……”

  紫鹃忆起当年晴雯被撵出怡红院,含冤而死,如今魂归潇湘,果应了 “晴为黛影”之说,连命运也这般相似悲戚。“晴雯姑娘,你……你怎会到这里来?”晴雯轻抚榻边黛玉用过的竹枕,声音微颤:“我放心不下宝玉,也惦记着林姑娘。当年在怡红院,林姑娘总护着我,说我性子直爽,像她年轻时模样……如今她去了,我便来陪她说说话。”

  她又念起当年宝玉为她所作《芙蓉女儿诔》,赞“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可自己终究含冤而逝;如今黛玉亦是如此,才情横溢,满腔深情,却落得“泪尽而逝”的结局。“我们俩,原都是苦命之人。”晴雯望着案上诗稿残片,伸手欲触,指尖却径直穿过纸页,这才恍然记起自己已是魂体。“林姑娘的诗,写得极好,只是太过悲戚……如今她走了,倒也算是解脱。”

  月辉渐淡,东方泛起鱼肚白。晴雯望着窗外竹影,轻声道:“紫鹃姐姐,我该走了。替我告诉宝玉,莫要总惦记着我和林姑娘,让他好好活下去……也替我给林姑娘磕个头,就说我来看过她了。”说罢,身影渐渐透明,被晨雾轻轻裹住,终是消散在竹影之间,只留一声极轻的叹息,混着风过竹梢的声响,渐渐没了踪迹。

  紫鹃呆立原地,泪水潸然滴落,打湿了黛玉旧榻。庵堂青灯依旧,潇湘晨雾未散。一个勘破红尘,独伴青灯古佛;一个含冤魂归,再忆往日情谊。这红楼一场大梦,悲戚原是无休无止。青灯照不透红尘旧恨,魂影带不走痴心牵挂,只留得霜雪满阶,竹影摇窗,诉说着逝去的繁华与孤苦,任岁月消磨,无人再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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