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清明时分,江风裹挟着湿冷潮气,飒飒吹来,吹得那船帆微微瑟抖。探春立于船头,但见她身披石青刻丝披风,手中紧攥一方素帕。帕角绣着丛潇湘竹,针脚细密,乃是当年于大观园中,黛玉亲授针法所绣,其间似还藏着春日诗社时,众人吟诗联句的欢笑声。船渐行渐远,岸边送别人影早化作模糊黑点,唯有那熟悉的江南岸,还在视野里绵延,恰似一幅被水汽洇染的旧画。
“姑娘,风大得紧,快回舱里歇着罢。”随行丫鬟翠墨手捧暖炉,见探春凝望岸边,眼眶泛红,不禁轻声劝道。探春缓缓摇头,指尖摩挲着帕上竹纹,思绪飘远,忽忆起那年在秋爽斋,她起社邀宝玉、黛玉等一众姐妹兄弟,吟诗结社。彼时她作《簪菊》一诗,宝玉还笑赞她诗中颇具丈夫气。想那时的大观园,竹影摇曳映窗,诗声朗朗满院,她一心想着凭自己的才干,定能为贾府挣得几分体面,却不想,最终竟要以 “和番” 之名,远嫁至那迢迢三千之外的海疆。
舱内小桌上,放着个锦盒。盒中盛着宝玉送她的诗笺,上书“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字迹间满是不舍之意;还有宝钗所织半匹藕荷色绫子,言明 “海疆天冷,可做件夹袄,也好御寒”。探春轻轻打开锦盒,指尖触及诗笺,眼眶瞬间泛红。她并非为自己命途多舛而悲泣,实是痛心这贾府,怎就落到要靠女儿远嫁来换安宁的田地?怎就将往昔的繁华,尽皆抛却在风雨之中?
江风呼啸,卷起浪花重重拍在船板上,溅起细碎水珠。探春极目远眺那茫茫海平面,只见天水相连,一片灰蒙蒙,仿若没有尽头。她忆起临行前,贾母老泪纵横,紧紧拉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只塞给她一块老怀表,颤声道:“看着时辰,可别错过了归期。” 又想起王夫人偷偷塞给她银票,低声嘱咐:“在外不比家里,多带些银子,别受了委屈。” 可这迢迢三千水路,岂是一句“归期” 便能盼得归人?这桑梓之地,怕真是此生难再踏足了“故乡……”她轻声念着,声音被江风一卷,散落在茫茫水面,没了半点回音。
且说这边江船上探春满心怅然,那边孙家小院里,却是寒意彻骨。迎春蜷缩在冷炕角落,身上盖着件打了好些补丁的旧棉絮,咳嗽声此起彼伏,震得胸口生疼。炕边小桌上,放着碗凉透的稀粥,乃是孙绍祖的丫鬟中午送来的,如今已结了一层薄冰。
“姑娘,姑爷又去赌场了,夜里怕是不回来了。”伺候迎春的小丫鬟绣桔端着盆热水进来,见迎春咳得脸色惨白如纸,不禁眼眶一红。迎春微微点头,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知道了,你把水放那儿吧。”她望着窗纸上的破洞,风从洞中灌进来,吹得帐幔轻轻晃动,恍惚间,竟似回到当年在大观园里她所住的紫菱洲,风吹菱叶的模样。可此地哪有菱叶,哪有诗声,唯有孙绍祖的打骂与无尽的冷落。
她忆起出嫁前,邢夫人只反复叮嘱:“嫁过去可要听话,别惹姑爷生气。”却不曾告诉她,这孙绍祖竟是个酗酒好赌的泼皮无赖。又想起宝玉曾劝她:“若受了委屈,就回府里来。”可如今贾府自身难保,她又如何能回去?上个月孙绍祖输了钱,回来便拿她撒气,不仅将她的嫁妆典当一空,还骂她是“贾府卖过来的赔钱货”。那时她才明白,自己这 “金闺花柳质”,终究要葬身在这污泥之中了。
至夜,迎春咳嗽愈发厉害,胸口似压着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绣桔端来汤药,她勉强喝了两口,却尽数吐了出来,帕子上沾染着点点殷红。她紧紧拉住绣桔的手,气息微弱地说道:“我想…… 想回紫菱洲看看…… 想闻闻菱花香……” 话未说完,眼前一黑,便歪倒在绣桔怀中。
待绣桔惊慌失措跑去叫人时,迎春已然没了气息。她的手还紧紧攥着一块旧帕,那是邢夫人当年送她的嫁礼,帕上绣着朵残菊,如今颜色早已黯淡,却一直陪着她,走完这“一载赴黄粱”的短暂一生。窗外的风,呜呜地刮着,似在为这误嫁的金闺女子,低声悲泣。
消息传至贾府,荣庆堂内一片死寂。贾母手中拿着探春远嫁的书信,又看到迎春的死讯,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厥过去。王夫人坐在一旁,泪水无声滑落,滴在衣襟上,口中喃喃:“我的探丫头还在海上漂着,我的迎丫头……怎么就这么去了……”宝钗搀扶着贾母,心中似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探春远嫁,迎春殒命,这贾府的姑娘们,怎就没一个能得善终?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窗棂,仿若有人在低声叹息。曾经的金陵十二钗,如今或离散,或亡故,只剩满室悲凉,伴着这风雨,一点点侵蚀着这座日渐衰败的府邸。那“一帆风雨路三千”的远嫁,那“金闺花柳质”的殒命,终究都成了这红楼悲剧里,最为沉痛的一笔 —— 痛的是骨肉分离之悲,痛的是婚姻误人之惨,更痛的是,这曾经煊赫一时的家族,竟连护佑自家女儿的力量都已荡然无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