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重阳,又到重阳,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染成深黄,一片片打着旋儿落下,案头那盏杯里泡着的野菊花,飘出淡淡的清香。这香气缠缠绕绕,忽然就勾回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岁月,也勾出了奶奶的模样——那个穿着藏青色粗布褂子,头发挽成髻,眼角刻着深深皱纹,却总带着笑的小脚老人。

我出生在“三年生活困难”刚结束的日子里,粮食还金贵得像宝贝,家里已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日子本就紧巴。当奶奶掀开襁褓,瞅见我胯下的肉芽芽时,枯瘦的手猛地一拍大腿,嗓门亮得能传遍半个院子:“小子!是个小子!放牛的小子!”那股子欢喜,就像是捡着了宝贝疙瘩似的。爷爷更是乐坏了,顾不得天色将晚,揣着几块地瓜干就往八里外的万柳周家赶,到了姥娘家,喘着粗气拉住姥爷的手就喊:“亲家!我家又添了个放牛的小子!”在那个“养儿防老、多子多福”的年代,我这个迟来的孙子,成了奶奶心头最放不下的牵挂。这份喜悦没能持续太久,就在我出生一个多月后,爷爷突发急病,身染痢疾离世,家里的担子,更重地压在了奶奶肩上。

那时候,爹在生产队当会计,几乎天天忙着队里的营生;娘下地挣工分,刨地瓜、割麦子、摘棉花,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大姐刚满十五岁,就学着帮家里干活,二姐、哥哥、三姐、四姐也都还小,照顾一大家子弟妹的活儿,几乎全落在了奶奶一个人身上。我是奶奶一手抱大的,记忆里最清晰的画面,就是村头的老榆树下,奶奶抱着我等娘归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哄我,一边踮着脚朝着夕阳西下的方向张望,嘴里还念叨着“快了,你娘该收工了”。等娘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我就会在奶奶怀里扭动着身子,伸着小手喊“娘”。娘走近了,总会从苇笠的缝隙里摸出几个用草叶串着的蚂蚱,那是她干活时顺手逮的,回家洗干净用灶火一烧,外皮焦脆,内里喷香,我捧着嚼得满脸是灰,奶奶坐在灶边,一边添柴一边笑,眼神里满是宠爱。

等我会跑了,就成了奶奶的“小尾巴”。她去屋西头的小菜园,我就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跑。春天摘香椿芽,奶奶踮着脚够高处的嫩芽,我就蹲在树下捡她掉在地上的叶片;秋天石榴熟了,她搬来小板凳,小心翼翼地摘下红透的石榴,掰开后把最甜的籽儿一颗颗剥给我吃,自己却只捡些裂口的尝尝;秋天她去拔青菜萝卜,我就拿着小铲子在旁边乱挖,把泥土溅得满身都是,奶奶也不骂,只是笑孜孜地说“玩的挺好”;就连去村边的茅草沟拔茅针,她也会先替我拨开扎人的茅草,找到那些鼓鼓囊囊的茅针,剥开塞到我嘴里,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那是童年最纯粹的甜。

六十年代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可奶奶的一双手,却能变出无穷的乐趣。她会在院子里和黄泥,加水和匀后捏成泥娃娃,有鼻子有眼,还会捏个小泥碗、小泥车,我拿着泥娃娃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碎成几瓣,我笑得直跺脚,奶奶再和泥重新捏,乐此不疲。她还会叠纸飞机,教我对着飞机哈一口气再用力一甩,看着飞机晃晃悠悠地飞上空中,我拍着手在后面追;叠纸牌更是她的拿手活,把纸裁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叠成正反两面,我和姐姐们趴在地上玩“拍纸牌”,谁输了就噘嘴。最让我欢喜的是她扎的风筝,找几根细竹条搭成骨架,糊上家里不用的旧花布,再用棉线系好,让姐姐牵着我的手,去村外的野地里放。风大的时候,风筝能飞得老高,线轴在我手里转得飞快,姐姐就帮我攥着线,生怕我把风筝放飞了,奶奶站在一边边看边笑,祖孙俩的笑声,顺着风飘得很远很远。

可我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总爱闯祸让奶奶操心。五六岁那年冬天,夜里睡得沉,竟然尿炕了,身下的褥子,湿得透透的,我吓得不敢吭声,以为要挨骂,奶奶只是叹了口气,把我裹进干棉袄里,抱到她的被窝里,那一夜,我躺在奶奶暖暖的被窝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胰子香,睡得格外安稳。

还有一次,我和四姐为了半块地瓜干翻脸,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不巧,被父亲听见了。爹本就因为队里的事心烦,见此情景,气得操起门后的扫帚就要打我们,我和四姐吓得往外跑,奶奶赶紧跑过来拦住爹,把我们护在身后,对爹说“孩子小,不懂事,争口吃的罢了,别打别打”。更严重的一次,我和邻居家的小波玩链子枪——那是用自行车链条和铁条做的,装上火柴头就能打响。那天我一时失手,扣动扳机时,火柴头的火星溅到了小波的手掌上,把皮肉打破了,鲜血一下子渗了出来。我看着小波哭嚎的样子,吓得呆在原地,连跑都忘了。小波的姐姐领着他找上门来,奶奶一边陪着笑给人家道歉,一边从抽屉里翻出珍藏的红药水和纱布,小心翼翼地给小波包扎,还把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给了小波。爹回家后,气得脸色发青,举手就要打我,又是奶奶拦在我身前,替我求情:“他就是个孩子,不懂轻重,以后教他别玩这个就是了,别打他。”

上小学后,我还是改不了顽皮的性子。有一次课间休息,我惦记着邻居爷爷家菜园里的洋柿子(西红柿),趁没人的时候溜进去,摘了两个半生不熟的,攥在手心里往学校跑,没想到在胡同口撞上了赶集回来的爹。爹脸上带着笑,喊我:“快来家,爹给你买了好吃的。”我以为真有好东西,乐颠颠地跟着他回了家,刚进门,爹就从我手里夺过洋柿子,狠狠摔在地上,红瓤绿籽溅了一地,还厉声骂我“没出息”。我吓得哇哇大哭,奶奶从里屋出来,一边拿笤帚慢慢扫着地上的碎柿子,一边向爹替我求情,“别生气了,孩子就是个嘴馋,以后再也不敢了!”打发我赶紧回学校。

奶奶这一辈子,都在为家里操劳,从没为自己想过。我在她身边待了十三年,竟记不得她为自己过一次生日,可我的生日,她却记得清清楚楚。每年到了那一天,她总会嘱咐娘,一定要给我做一碗手擀面,要是能攒下一个鸡蛋,就卧在面条里,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是我童年最期待的美味。唯一一次给奶奶过生日,是她七十岁那年,爹和娘商量着要好好给她过七十大寿,奶奶连连推辞,说“别浪费钱了,生日过不过都一样!”,却架不住爹娘的坚持。那天娘早早起来,用攒了好久的一点白面,掺上一瓢苞米面,做了一大锅包子。我们兄弟姐妹围坐在天井里的小桌上,捧着热乎乎的包子,一口口地吃着,给奶奶说着吉祥话,奶奶坐在中间,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不停地给我们拿包子,说“快吃,多吃点”。那锅掺了苞米面的发面包子,如今想来,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奶奶七十五岁那年的秋天,和现在的重阳时节差不多,天气已经凉了。那天她坐在天井里的蒲团上择菜,忽然觉得头晕眼花,身子有些晃悠。爹赶紧去叫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给奶奶量了血压,脸色一变,说“血压太高了,得赶紧送公社医院”。爹借了生产队的马车,拉着奶奶往医院赶,我跟在后面跑了很远,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才停下。万万没想到,仅仅三天后,医院就传来了噩耗,奶奶走了。那天我坐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哭了整整一下午,想起再也没人抱我等母亲,再也没人给我做泥娃娃、扎风筝,再也没人在我闯祸时护着我,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那年我十三岁,从此,我的童年里,少了最温暖的那束光。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如今我也成了姥爷。小外甥王晨才一岁多,有他爸妈陪着,有爷爷奶奶细心照料,还有我和老伴时时牵挂,零食、玩具堆得满满当当,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看着他被全家人宠成“小宝贝”,我就常常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候虽然清贫,却有奶奶满满的爱,她用一双粗糙的手,为我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小天地,用最简单的方式,给了我最满足的安全感。

重阳的风又吹来了,野菊花的香气更浓了。我拿起桌上的一个石榴,小心翼翼地掰开,剥出一颗籽儿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和小时候奶奶给我的一模一样。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奶奶坐在蒲团上,坐在天井里,阳光洒在她的银发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在为我缝补磨破的裤子,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奶奶,慈祥的奶奶,这个重阳节,孙儿又想您了。要是您还在,看看眼前的好日月,该有多好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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