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总来得急。天刚蒙蒙亮,金红的光就漫过农家小院的灰瓦,把屋脊上昨夜残留的露水晒得冒出细白的汽。风里裹着秸秆的暖香,绕着院门口的老榆树打了个转,便飘向村边。不远处的蒿桑河,像一匹被晨雾浸软的淡青色绸带,一头系着远山巅还没散的云絮,一头牵着村里刚升起的炊烟。河水流得缓,两岸的日子便也跟着在这波纹里慢慢舒展。

       蒿桑河这名字,听着就沾着几分诗意。顾名思义,该是岸边长满青蒿与桑树的。可我记挂了许多年的夏日河岸,偏是另一番模样:青蒿倒是真的多,一丛丛挤在河坡上,绿得发亮,风一吹就晃着细叶,散出清苦又提神的气;桑树却少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白杨,树干直挺挺地戳在岸边,枝丫向河面斜伸着,叶子密得能遮天,连成大片大片的林子,成了我们这群半大孩子逃学的乐园。

       那时候,我们总爱钻白杨林,捡地上的枯枝折成小棍,在树荫里玩“打游击”;或是扒拉着树根下的草皮石块,找藏在里面的蟋蟀,然后斗蟋蟀,大呼小叫的,高兴得不得了。林子里的光线碎,风穿过树叶的声音“沙沙”响,混着远处河水流过鹅卵石的“哗啦”声,成了我们最熟的背景音。有时玩得忘了时间,远远听见家里大人喊名字的声音,才慌慌张张地拍掉身上的土,拎着鞋往家跑。白杨树叶落在肩头,倒像替我们藏着逃学的小秘密。

       说来也怪,关于“蒿桑河”这名字,我小时候从没听村里大人提过。大家都按河水流过的地方叫它:过了汤神庙村就叫“汤神庙河”,到了两家子屯就喊“两家子河”,再往下游的马营子,又成了“马营子河”。直到我后来去外地工作,翻地方志时才知道,原来它有这么个统一的学名。我对着书页琢磨了半天,忽然想起辽西方言里的“号丧”,发音竟和“蒿桑”有些像——这词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家里办丧事,吊唁的人要是光哭不落泪,长辈就会皱着眉说“别在这号丧”;要是小孩哭闹个不停,大人急了也会骂一句“再号丧就把你扔门外”。这么一想,倒也能理解为啥村里人不爱叫它学名了。不过,这终究是我的猜测,河水流了这么多年,也没谁真去追究名字的来历。

       蒿桑河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在地图上连个清晰的标记都没有。它的源头在建昌县王宝营子乡的大黑沟,那地方全是起起伏伏的丘陵,长满了荆条和矮松。起初它不过是一缕细弱的潜流,从山石的缝隙里慢慢渗出来,像个刚睡醒的娃娃,顺着山的纹路往下淌,遇到低洼处就积成小小的溪涧。溪水流过半山的松树林,把松针冲得打旋,又漫过山脚下的乱石滩,石头被磨得圆溜溜的,溪水在石缝里蹦跳着,渐渐聚成了河的模样。它全长不过三十多公里,流得慢悠悠的,绕着一个个村庄走,最后在喀左县白塔子镇的大西山村,轻轻汇入大凌河的怀抱,像个孩子终于找到母亲。

       我老家的屯子离蒿桑河还有三四里地,中间隔着大片玉米地和一道土坡。屯子东侧的山脚下,有一眼冒了不知多少年的泉水,水很清,带着股子甜劲,顺着坡往下流,就成了一条无名小溪。这小溪细得很,最窄的地方一步就能跨过去,像大地身上细细的毛细血管,绕着屯子流了半圈,最终也汇入了蒿桑河。就像蒿桑河终究要融进大凌河一样,小溪流进蒿桑河的那一刻,便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只跟着大河一起,往更远的地方走。

       每条河都该有自己的故事。我们屯子的小溪太浅,大概连“河”都算不上,所以没什么传说。可蒿桑河不一样,村里的老人早年间总爱坐在墙根下,就着晒暖的工夫讲蒿桑河的故事。我小时候就爱凑在旁边听,听得入了迷,连手里的冰棍化了都不知道。

       老人说,从前有对娘俩,日子过得苦,儿子只能给蒿桑河边的财主放羊。每天天不亮,他就赶着羊群往河边走,河水映着他的影子,瘦得像根芦苇。日子就像河面的水纹,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细澜。有一天,他赶着羊路过白狼山,在山坳里捡到两块石头,一块红得像火,一块绿得像翡翠,摸在手里温温的,不像普通的石头。没过几天,来了个穿道袍的老人,说那红石是补天剩下的,得带走去补别处的天,只留下了绿石,还嘱咐他:“五月初一那天,这石头会跟你说话,你照着它说的做就行。”

       到了五月初一,那绿石真的开口了,声音细细的,像风吹过树叶。它说自己是“吸水石”的化身,让牧羊少年翻过白狼山,往南走七百里,到南天门下找一棵老槐树,槐树上挂着一口铁钟,敲响三十下,自然会有结果。少年半信半疑,可看着绿石,还是咬了咬牙,把羊托付给邻居,背着干粮就上了路。翻山越岭走了半个多月,终于见到了南天门下的老槐树,铁钟挂在树杈上,锈迹斑斑。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铁钟,“当——当——”的钟声在山谷里荡开,没等响完三十下,就见一个穿绿衣裳的姑娘从树后走出来,这姑娘就是绿芽。

       绿芽接过绿石,眼圈就红了。后来她的父母出来,才道出原委:绿芽是当年二郎神和雷公斗法时,一道闪电撞上雷公的剑光,凝结而成的灵体,玉帝给她取名“绿芽”,还许她每年能化身四十九天,去拯救闹水旱的地方。绿芽见了少年,就动了心,想跟他一起回蒿桑河,可仙凡有别,玉帝不准。她母亲叹着气说:“五百年后,或许还有机缘。”临走时,绿芽的父亲把那口铁钟摘下来,递给少年:“要是蒿桑河遇上灾荒,就敲九下钟,绿芽会听见的。”

       少年抱着铁钟回了村,没过多久,蒿桑河就发了洪水,河水涨得快,漫过了河岸,冲倒了不少房子。少年想起绿芽父亲的话,赶紧跑到河边敲响铁钟,“当——当——”的钟声刚落,就见一道绿光从天上飘下来,绿芽站在河面上,双手一挥,洪水就像被吸走似的,慢慢退了下去。可绿芽也因为私自现身,被玉帝收了回去,再也没出现过。那口铁钟后来被人偷过,可不管怎么敲,都没再响过,最后又被送回了河边,挂在一棵老榆树上,风吹着钟身,“嗡嗡”地响,像在念着谁的名字。少年思念绿芽,渐渐积了病,没多久就走了。村里人把他埋在蒿桑河边,说这样他就能离绿芽近一点。

       三百年的日子,就像河水流过卵石,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后来有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儿子,搬到了蒿桑河畔定居。男人见河边的老榆树上挂着口锈钟,就伸手敲了敲,没想到钟声刚落,就飞来一群喜鹊,围着树叽叽喳喳地叫,树上的榆钱“哗啦啦”地往下掉,落在地上,竟长出了三棵小榆树。这三棵榆树长得快,没几年就枝繁叶茂,成了河岸的标记——南来北往的货郎,远远望见这三棵树,就知道快到河边了,赶紧把担子放下来歇口气;赶车马的车夫路过,也总爱在树下铺开草席,从褡裢里掏出酒壶,就着河水抿两口烧酒,话匣子一打开,能聊到日头偏西。

       可故事终究是故事。日子久了,村里的老人走了,年轻人也没人再提起这些传说。大家还是守着蒿桑河,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河水也还是那样流,流过了春,流过了秋,也流过了我的少年时代。  

       我上初中那会,学校在邻村,每天往返家与学校,都要经过蒿桑河。辽西地区十年九旱,蒿桑河大多时候都是干的,河床裸着大片大片的沙滩,沙子被太阳晒得发烫,踩在上面能烫得人直跳脚。偶尔有涓涓细流,也浅得刚没过脚踝,通行自然无碍。放学的时候,我们一群半大孩子,总爱把自行车往河边的白杨树上一靠,车铃“叮铃”响两声,就扎进沙滩里撒欢。男生们在沙滩上追着跑,用沙子挖土灶来烤嫩苞米,或是捡河边的鹅卵石打水漂,谁能漂得远,谁就能引来一片喝彩;女生们则坐在树荫下,聊着班里的趣事,手里编着草戒指,偶尔有男生把沙子扬到她们身边,就会引来一阵笑骂。沙滩上的笑声,能传得很远。

       有时,我们也会躲在河岸的小树林里打牌,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牌是用硬纸片做的,上面画着简单的图案。输了的人要被弹脑壳,或是去河边帮大家打水喝。有一次,我输得最多,被弹得脑壳生疼,可看着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也跟着傻乐。直到太阳快落山,把河水染成金红色,才想起该回家了。推着自行车往家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落在沙滩上,像一串糖葫芦。

       “树壮你小子,上学时就心眼多,要不是当年你背着红柳过河,她能看上你?便宜你了!”如今老同学聚会,酒过三巡,总有人会提起当年的事。每次说到这,树壮就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得意地拍着胸脯:“那可不,当年也就我能背动她,换别人还真不行!”

       红柳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梳着马尾辫,眼睛亮得像蒿桑河的水。那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蒿桑河突然涨了水,浑浊的河水漫过了河床,把平时能走的路都淹了。放学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站在河边犯愁,河水“哗哗”地流,看着就吓人。女生们都怯生生的,不敢往前走。树壮个子高,身材也壮实,当时就拍了胸脯:“别怕,我背你们过去!”

      他先蹲下来,让红柳趴在他背上,双手牢牢地托着红柳的腿,一步步往河里走。河水没过了他的膝盖,凉得刺骨,可他走得很稳,嘴里还哼着当时流行的歌。红柳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脸红红的,不敢抬头。我们在后面看着,有的喊“树壮加油”,有的笑红柳害羞。河水里的笑声混着水流声,成了我们记忆里最鲜活的一段。

       后来,树壮和红柳一起考上了高中,又一起去了省城读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几年前从城里双双辞职,回县城开了家超市。如今超市的生意很红火,他们的孩子都快大学毕业了。二十多年的日子,就像蒿桑河的水,看着慢,却不知不觉就流走了。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半大孩子,如今都已两鬓沾了霜。

       现在再回蒿桑河,早就不是当年的模样了。河上架起了水泥桥,桥面宽宽的,能过小汽车,桥栏杆上还刷了白漆,看着干净又结实。两岸的堤坝也修葺一新,用石头砌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种了垂柳,风一吹,柳条就垂到河面上,扫着水纹,像在跟河水打招呼。远处的村庄也变了样,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屋顶上安着太阳能板,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村里的路也铺成了水泥路,走在上面,再也不会沾一脚泥。

       每年我总要回老家几趟。年迈的母亲执意守着老屋不肯走。她说:“住了一辈子的地方,离不开了,闻着这土味心里才踏实。”我知道,她是离不开这熟悉的山山水水,离不开这蒿桑河的气息。

       除了在自己屯子里待着,我也爱去邻村走走。有时会遇见当年的玩伴,大家凑在一起,坐在墙根下,就像小时候那样,聊着各自的日子,聊着蒿桑河的变化,话总也说不完。有时遇见熟识的长辈,他们会眯着眼睛打量我半天,然后笑着说:“哟,这不是老薛家的二小子吗?模样没咋变!你妈身子骨还硬朗吧?”我总是笑着点头:“硬朗着呢,您老也多保重身体!”熟悉的乡音,像暖水一样熨帖着心,可看着村里新修的路灯、陌生的孩童面孔,心里又会泛起一丝微妙的疏离——这地方既熟悉,又有些陌生了。连蒿桑河,也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了。

       站在桥上望去,连绵的绿野葱林掩映着村庄,白墙红瓦在绿树间露出来,屋顶的太阳能板闪着光。河水依旧慢腾腾地流,映着天上的流云,也映着岸边人家的身影。有人在河边垂钓,有人在河边散步,还有孩子在河边追逐打闹,笑声顺着河水飘远。很多往事,就像河底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得光滑,沉淀在河床深处,不轻易提起,却从未忘记。

       蒿桑河两岸的日子,就在这新旧交替、亲切与陌生交织中静静流淌,像河水泛起的波纹,一圈圈荡开,无声地诉说着祖辈的安稳,也奔涌着新时代的鲜活。河水流得慢,日子过得稳,蒿桑河还在,我们的念想,就也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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