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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沧浪河畔南城门外大街的市井风情画面。我在大南门住有三十多年了,一年四季来往做买卖的不断,最能使我低徊向往留恋追怀的,就是那些男男女女、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南南北北的吆喝声。那声音无论是在僻静的深巷抑在繁华的街市上,听到永远是那么抑扬袅袅,宛转深沉。且又是应时的吆喝声,我们可以不用翻日历就能知道现在是春是夏是秋是冬,因为在小贩们的吆喝声里会告诉我们现在是什么季节的。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化为一声声清曲,飞入寻常百姓家。
春雨蒙蒙,一大早晨,“连根菜卖呀……”街头巷尾传来清脆的叫卖声,淋着细雨,在街巷上空飘荡。卖菜人披蓑戴笠,挑着两柳条箩筐,装好一把一把的连根菜,走街串巷,不时吆喝几声:“连根菜卖呀……”观其菜,叶儿碧,根儿白,鲜灵灵的模样,颇叫人爱怜。不时有街坊居民上前问价,答曰:“两毛钱一把。”
水乡的连根菜,顾名思义,连根菜,连根菜,菜上还连着根呢!这说明,连根菜是徒手拔起的。连着根,无疑在告诉人们,它的鲜、活、嫩。显然,这是一种时令小菜。跟有些地方将鲜嫩的小青菜叫作鸡毛菜,道理差不多。想来,多半伴随着一庭春雨之后,方才上得街市的。
春眠不觉晓,人们还睡眼朦胧时,“卖豆腐花儿——”豆腐坊王大嫂那高远悠长的吆喝声从巷口传至巷尾,其声如小孩子的读书声,极富韵律感——那其实不是读书而是唱书,再加上地道的里下河特色方言,仿佛传来非物质文化遗产“板桥道情”轻软的古曲吟唱的旋律,一如她家祖传的地道兴化传统小吃豆腐花(豆腐脑),细嫩、洁白、味鲜,在幽深如诗的古巷里,处处散发着里下河浓重的水润味道,悠远不失激越,细腻兼有粗犷。仿佛此时一切生活的酸甜苦辣都浸泡在清脆婉转的吆喝声中。随着新鲜豆花的清香飘来,我们这些调皮小孩开启了美味的早餐之旅。这吆喝声也由远及近,再由近至远,最后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小巷出口,余音绕梁之感不觉浮上心头。
中午的阳光,如同温暖的拥抱,洒满心间每一个角落。“卖小鸡了——卖小鸭儿——”听着这并不高昂但能揪人的叫卖声,你会心生怜悯,为之震颤。哇,满满丙箩筐小鸡小鸭,站着、挤着、钻着,也有几只,眼睛微眯,静卧其中,也许在闭目养神吧,也许在想着心事吧,更可能在思念妈妈吧,反正是那样的神情专一,那样的气定神闲,全然不知同伴们的拥挤,不知世界的瞬息变幻。乍看,满眼晃金,细瞅,橙黄中夹杂着淡青。大人们围拢过去,仔细挑选着健康活泼的小鸡小鸭。我则蹲在竹匾边,看着那些小家伙们挤来挤去,毛茸茸的身体像一个个黄色、白色的小绒球,嫩黄的小嘴和脚丫,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我央求着母亲买几只,当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小鸡捧在手心,它那温热的小身子轻轻颤抖,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小鸡小鸭们成了我那段时间最亲密的伙伴。我会每天早早起床,去田野里挖蚯蚓、捉虫子给它们吃。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心里满是成就感。夏日的午后,我会带着它们到河边,小鸭们欢快地跳进水里嬉戏,小鸡们则在岸边悠闲地踱步,这幅画面,是童年最温馨的记忆。小鸡长大后下的蛋,换回了我上学的学费及笔墨纸张。
放学的黄昏时光,巷子里的孩子们奔跑嬉戏,仿佛一群快乐的小精灵舞动。“香——油——馃——子——哎!”南大街上茶食店的朱师傅串街转巷,叫卖他的“香油馃子”。我们一帮馋嘴的小孩子,眼巴巴地跟在他的车子后边,心想:馃子就够香的了,再用香油来炸,那还不把人香个跟头?
朱师傅有一双细细的长腿,骑着一辆加重自行车,车大梁上有一个大布兜子,里边斜插着一杆秤,后椅架上则驮着个大长笸箩,上面盖着一块油渍麻花的白布,掀开白布,下边是整齐地堆着的馃子,一下子香气弥漫。来到舒家巷子里,他通常是先把自行车支在十字巷子口的那根电线杆子下,然后站到冷家大院高高的门槛上,昂起头,用巴掌拢住嘴巴,像个大喇叭似的,开始使劲地喊起来: “香——油——馃——子——哎!卖香油馃子的来啦!”他的喊声高亢、嘹亮、悠长,传出去老远,妇女们在巷子东尽头沧浪河码头洗汰衣服时,也能听得见。但他的喊声里又有些猫声狗气的滑稽,常引得孩子大人们发笑,有时也能把落在冷家大院内槐树上的麻雀们吓得扑棱棱地飞走。
我母亲过日子是很抠儿的,一次也没有买过他的馃子。有一回,他推着车子走过我们家门口,看见我母亲,就半玩笑半损人地说:“老妹子,都要像你这户儿的,又湿巴又酸,这也舍不哩,那也舍不哩,连个香油馃子也舍不哩让孩子们吃,这样的话我呀,早得饿死好几回啦!”
母亲笑笑,说:“你甭说,说也不顶事儿。谁算着谁家的账儿哩!”那时候,母亲常为家里窘迫的日子发愁。一晃儿,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我到外地去上大学,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卖香油馃子的人了。按他当年的年龄推算一下,他现在恐怕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吧。
端午节前的街巷,卖粽箬的女子,随处可见。“卖——粽箬格——”“卖——粽箬格——”那嗓音脆甜甜的、软酥酥的,叫人流连。粽箬,天生是和端午节拴在一起的。因为端午节,这粽箬才有了用武之地:裹粽子。水乡人家上好的粽箬,大多生长在肥沃的芦苇荡里。芦苇荡多淤泥,水生植物丰富,很是适合芦苇生长。端午节前,南郊乡下便有姑娘媳妇,三三两两,划了小船到芦苇荡里来打粽箬。从芦苇秆上打下粽箬之后,再一把一把地扎好,放到箩筐里,之后送到城里街巷上去卖。
卖粽箬的女子挑着青篾小箩筐,走在青砖街巷之上,一溜儿软软的步子、杨柳腰,青竹小扁担在肩头直晃。时不时地亮开嗓子吆喝起来:“卖——粽箬格——”街巷里的妇女们听到了叫卖声,纷纷出门围着装满粽箬的小箩筐挑选起来。母亲把买来翠绿的粽箬,放在锅里煮一下,泡在清水中。翠绿的粽箬散发着淡淡的香气,那香气是最自然的味道,是从厚重的泥土中生出来的,透着青草的气息。
六月六的午后,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卖“潮糕” “焦雪”的曹师傅,他那声仿佛从满嗓门喷出的“潮糕啦——”“焦雪啦——”隔窗听来,其声浑厚而模糊,起初还误以为在寻喊着儿子和女儿的名字,等到与他遇面并买了“潮糕”“焦雪”,才恍然大悟。那时候,捧一碗香甜可口、清爽宜人的泡“焦雪”,再来一块松软甜津的潮糕,即忆此事,美不胜言。
关于“焦雪”,还有一段传说。相传久远的从前,六月天里,里下河地区闹饥荒,饿遍地。天上的雪神看不下去了,想拯救人间,遂降下雪面粉。但又怕上帝看见六月降雪,会治她的罪,遂把面粉的色泽,染得跟黄土地的颜色差不多。老百姓见天上飘下“泥土”来,人人惊奇。反正观音土都有人吃,这天上的“土”,更不可错过。于是家家争接这天上之“土”,拿开水泡了,吃在嘴里,竟奇香无比。饥荒过后,为纪念雪神,里下河人家就有了每年六月六,必吃炒焦雪的习俗。
八月中秋的雨后初霁,小巷无尘,一声叫卖“鲜菱角来买,老菱角嗷!”低回宛转,余韵悠长。夏季河鲜上市,南郊农妇乡下人从十里荷塘趸来鲜菱角与荷叶,回到家中,留下一半鲜菱角,另一半煮熟,用鲜荷叶分别包好,每包约二三十个。卖时,农妇肩挎一长方荆条筐,将荷叶包码放整齐,沿巷叫卖。如遇买主,放下条筐,讲好价钱,打开荷叶包,用一把特制的夹剪,先一个一个剪去菱角的两尖,然后逐个将菱角从中剪开,但不得剪断,手法娴熟已极。当年儿时的我不但爱吃她的菱角,还爱看她剪菱角。
寒露过后,天气由凉变冷。“炸爆米花咯……炸爆米花咯!……”儿时一听到这声吆喝,就像是“集结号”一样,飞快地跑回家,催促母亲拿糯米、给钱,提着袋子,一阵风地跑去排队。尽管队伍已经站得很长了,但丝毫不着急,看着别人一锅锅的爆米花出来,也会兴奋一阵,仿佛就是自己的爆米花在飘香。每年的初冬,在舒家巷口的一个偏僻的街角,总会看到满脸炭黑,戴着黑色的“狗头帽”的老师傅正坐在一架老式炸爆米花的机子旁边,左手不停地转动着机器,右手一前一后地拉着风箱……
“嘭”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街巷听起来像过年放春雷的声音。雪白的爆米花大部分蹦出了机器的小口,跑进了外面看似同样漆黑的袋子。于是,不论是谁家的爆米花都蜂拥而上,帮着扯袋口,倒爆米花或用手帮着往袋子里捧,或帮着拣掉到地上的。因为帮忙总有回报的,总会分到一小撮爆米花。这样的事何乐不为呢?反正还没有轮到自己的位置,闻着别人的爆米花香味,同样可以吃上一口。这比一次一次听到别人的爆米花“嘭”的一声出锅,接着是漫天的爆米花香味直往鼻孔里钻。那样会一次一次地往肚子里咽口水的,等到自己的爆米花出来的时候肯定口水咽都饱了。
冬至已至,通常数九寒天的腊月里商贩最多。每逢年根,剁馅砍肉,吃了一年素的刀,自然要拾掇拾掇。“磨剪子来——镪菜刀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叫卖声吆喝得各有千秋,我觉得最好听的也是流传时间最长的当属磨剪刀人的吆喝声。磨剪刀人姓张,巷子里的人管他叫张师傅。那时张师傅五十多岁,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对人很和善。一张条凳、一个布袋、一个砂轮、两块磨刀石、一瓶凉开水是张师傅干活的工具。每次来到巷子,张师傅都在巷中冷家大院前的开阔地“安营扎寨”,放置条凳,安装砂轮,固定磨刀石,将水瓶挂在条凳旁,条凳一端垫上一块厚实的帆布,张师傅有条不紊地做好磨刀前的准备工作,动作利索、干练、麻利。听到吆喝声的大伯大妈拿来一把把用钝的菜刀。
张师傅那布满裂纹,生满硬茧的双手握着菜刀的把柄,倾着身子,在砂轮上用力开启菜刀的刃面,嚓嚓嚓的响声在巷子里回荡,这声音尖厉、透彻、刺耳。伴随着响声,钢刀上卷起一抹抹铁屑,钝刀的刃面明晃晃地显露了出来。紧接着,张师傅又用眼睛瞄瞄刀刃,然后蘸着水在磨石上磨砺,霍霍霍的磨刀声在巷道里此起彼伏,与前一种声调不同,这种声音低沉、浑厚、雄壮。磨了一支烟工夫,张师傅变换着在另一块颗粒细腻的磨刀石上磨,张师傅说这是细磨,细磨是去除粗磨过程产生的毛边,是磨刀的最后一道工序。张师傅边用菜刀蘸着水边细心地磨着,或平或直或斜,摩擦声换成呜哧鸣哧的响声,柔韧,轻细,和谐。一会儿,张师傅眯着眼睛看看刃锋,用手在刀刃上轻轻刮了几下,见菜刀锋利了就递给了主人。主人看到锈迹斑斑的菜刀变成了刀光闪闪的锋利的刀,脸上笑得合不拢嘴,顺手递给张师5毛钱。“磨刀子嘞!磨刀子嘞!”这熟悉的声音随着张师傅远去的背影由大而小,由高而低,渐行渐远。
正月里过年,一声“麦芽糖嗬!”首音嘹亮,尾音悠长。不管身在何处,一听到这声音,孩子们便立刻扔下手头的事儿,一溜烟冲了出来。岁小嘴馋,见卖糖的来,脚底都痒起来了,三五成群地跟在后头,保持一段距离,却又舍不得让麦芽糖离得太远。有心急的,一边跟着,一边喊着家里头的大人,还带着点急促的哭腔,生怕大人们动作一慢,卖糖人就消失无踪。一年中,也就是春节前后才有这样的机会。大人们不忍心让孩子失望,有的掏点零钱,有的孩子干脆拿出平时积攒的零化钱或少得可怜的压岁钱。卖糖人接过钱后,在箩筐上掀开盖在糖饼上的箬帽,扒开包在糖饼上的棕箬,随手拿起一根小铁条横着在切糖刀的刀面上“当当”敲几下,敲下一片薄薄的糖递给我。我想,难怪大人们有时嫌某人小气,说像敲麦芽糖一样,可能源于这种情形。该糖是用麦芽和糯米为主料制作而成的麦芽糖,既香甜又糯口,塞在嘴里还有点咬劲,好吃极了,但过一会儿含在嘴里的糖就融化了。“咚咚咚、咚咚咚”,紧接着拨浪鼓的声音,肩挑小糖担、手摇拨浪鼓的卖糖人撕开嗓子拖着长音吆喝着:“麦芽糖嗬!”连同那欢闹而热烈的过年气息,飘荡在街巷的上空。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吆喝人带着他们的清曲走街串巷,那一幕幕情形就像一幅幅动态的油画,那些忙碌的身影,是人间生活中最温暖的画面。每当回忆起这些,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穿梭于四通八达的街头巷尾中,追逐着小贩们的身影,聆听着那一声声的街巷清曲,寻找着生活的惊喜与欢乐。



 
                         
                                                     “家在沧浪河畔”之街巷清曲
                         
                        “家在沧浪河畔”之街巷清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