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一波三折,连春节都不准离京回老家过年,更别说平时休假离京了。在老家小县城W市,老白有心事一桩:一套已谈妥成交大半年的房子恐怕无法按期移交。虽然推迟移交并不犯多大毛病,怎奈交易双方都是急性子,都想早点了却此事。
老白的这套老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一座宅基地农家院——四间平房前带个小院。虽然位置相对偏僻,但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屋里屋外经过简单装修,看上去还算赏心悦目。庭院正前方不远处,有座造型优美的小水库,人称小三峡。水库南畔的山峰上,一年四季松涛阵阵,松林间飘着五颜六色的串串幡经,随风时时给山民送来祝福。登上山来,可尽吸天地之灵气,收万物之精华。
头年国庆节,老白夫妻俩回老家探亲期间,在别处买了栋稍大些的房子,准备退休后养老。获知当下政府对农村土地实行三权分置,便和家人合计着转让宅基地的使用权。因为身在外地,难以亲自操刀,一向不愿麻烦人的老白,只好委托县城精明干练的堂嫂代理。返京前,老白开列了满满一页清单交付她,上面详细注明随房移送的各种物品,还尽可能地交待了有关交易注意事项。
买房人是新任村支书阿林引荐来的,据说是当地一家政服务公司的老总,姓宋,人很聪明,不但有钱,而且很会来事。预约看房那天,堂嫂拿着清单详细介绍了房子情况。宋总看后很满意,陪同的支书阿林,受托现场与老白通话表示,如降低要价,对方愿一次性付清全款。谈妥后,堂嫂便代老白与对方签订协议,承诺在允许的条件下尽快移交,最晚不迟于次年国庆节。签好协议,堂嫂将清单一并交付宋总。
一周后,对方分次转来了购房全款,一切看上去似乎很顺利。没承想,接下来却上演了一出猫鼠游戏式的闹剧。因为宋总隔三差五催着移交房子,尽管多有不便,老白最终还是决定由堂嫂组织人手代为搬家,尽量满足对方的急切心愿。
那天,堂嫂正在屋里打包收拾为搬家做准备时,宋总凑巧带着夫人和儿子闲逛来了。老白从监控视频里听出,宋夫人看上了西屋的梳妆台,儿子则盯上了一个价值不菲的飞机模型,两人都提出想要。堂嫂说,得回头与老白商量再定。
一班人走后,堂嫂随即电话与老白联系。老白想,孩子喜欢飞机模型可以理解;梳妆台是前妻多年前病故时留下的,虽有纪念意义,但再婚夫人也可能忌讳。既然都是乡里乡亲的,宋老板那头又是第一次开口,老白便痛快应允赠予他们了。
没想到,堂嫂答复对方时,聪明的宋总又循循善诱,劝老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好人做到底,将冰箱、电视、洗衣机、餐桌等也留下吧,省得他再买麻烦。说什么待老白回来后,他一定高标准接待。宋总的狮子大开口,尽管让老白颇感为难,因为这些都是搬家后还要用的东西。但转而一想,新家新气象,喜迁新居后顺势更新换代也好。于是,老白再次忍痛割爱,成人之美。
孰料,这次堂嫂回复对方时,他继而又拐弯抹角提出,想要客厅里的写字桌。会来事的宋总对堂嫂说:“我自觉在小县城里混得还行,不差钱,其实我办公室的桌子比老哥的高级,要不等他回来,我直接买张新的给他,岂不两全其美。”
老白心想,人要脸,树要皮,这有钱的宋总脸皮真够厚的,咋对白纸黑字的协议装聋卖傻,连二手货也不嫌弃。既然你的桌子更高级,又不差钱,何不自己置办一套呢?考虑到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将来退休了,老家多个朋友有啥不好。老白便以下不为例为底线,让堂嫂回复了对方。
就这样一来二去,在移交物品清单之外,宋总前前后后要走了八大件,总价值约三万多块钱。
最荒唐滑稽的是,正式搬家那天,宋总闻讯带着老爹前来坐镇。老爹现场指着东屋一只樟木箱子说,他家里也有个和这差不多的箱子,如果放在一起肯定很配对。宋总听罢,立即通过堂嫂打电话向老白索要。殊不知,这可是老白的心上之物——专为放置收藏的字画和古籍而购买的,即使别人出钱,老白也不会轻易卖掉。更何况,与对方有言在先,不搞下不为例。结果对方一听,竟按住箱子不让装车,非得等老白回来再议不可。
父子俩走出院门时,监控视频里传来他们的窃窃私语。老爹说:“有些人家心上的东西、特别私人化的东西,我看还是别要了吧。”“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为啥能要不要呢?谁还会和钱过不去。哈哈!”宋总得意洋洋地说完,打了个响指,登车扬长而去。
人穷志不短,老白无意而为的善举,没想到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出差回来的妻子听说后,一脸的不悦。“虽说这房子是你遗赠所得,属婚前个人财产,怎么处置我不干预。但如今大件都送人了,搬新家后置办家具家电,是不是要花咱俩现在共有的钱。钱都花掉了,将来儿子结婚怎么办?我们老了怎么办?人家财大气粗都精明算计着哪,你可好,大手大脚的,真是武大郎戴高帽——冒充大个儿。”妻子抛来的一连串小钢炮,直轰得老白一脸懵逼,不得不承认:开花不是老树的事,争斗不是老朽的事。
屋漏偏逢连阴雨,恰在这时,善意的堂嫂打来电话,对老白爱人说:“白老弟是文化人,好面子,心太软,一遇到这种油腔滑调赖赖唧唧的人,总是拉不下脸来,人家要啥给啥,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害得老白夫妻分睡了一周。
堂嫂说得倒没错,老白生性腼腆,性格内向,自诩是搞学问的,身边人却常笑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学究。别以为老白不知道,有人背后说他书读多了,把脑袋给整短路了。更有高手卖弄文采,竟私下给他起了个不俗的绰号,叫什么“古董白”。可能是因为这个绰号听起来与英文GOODBY有点谐音,挺好记的,所以流传挺广。这导致老白曾一度出现幻觉:路上一听到年轻人道别时说GOODBY,他往往会本能地以为是在和自己打招呼,进而觉得自己人设还蛮高。
就算人设不高,秦桧还有三个好兄弟哪。老白老家的铁哥们、好打抱不平的东北硬汉阿周,就是最好的人证。五大三粗吨位二百来斤的他,听说老白搬家的事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先是找堂嫂说:“不是老白心太软,而是你太懦弱,挡不住事儿,硬把皮球往老白那儿踢,弄得老白难为情。”
回过头来,心直口快的阿周又打电话对老白说:“人家都是给穷人搞捐赠,你却反过来给富人搞捐赠,脑子进水了吧?你先整明白了,房子正式移交前,连房带物还都是你的;协议之外,口头赠与的东西在赠与行为完成前,如果反悔当属正常,你倘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见老白犹豫不决,他主动请缨后期交由他出面摆平,还责怪说老白堂嫂简直是个窝囊废,就差说老白是个软皮蛋了。
老白静心想想也是,多给对方几件家什不是多大点事。问题在于,这个人人有爱好的家庭,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只要看上的想要的,不给不行还要强留,这种地痞无赖式的强盗逻辑,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即使换了当年的“文化人”孔乙己,恐怕对此也会拍案而起:是可忍,孰不可忍!考虑到自己业务忙,又懒得与办事拉拉扯扯、拖泥带水的人打交道,便顺水推舟转而委托颇有主见的阿周接手善后,并交待了总的处置原则,就是那句著名的广告词:大家都说好,才是真的好。
宋总强留樟木箱的事发生后,经过支书阿林的规劝,会来事的宋总后来声称已放弃对箱子的诉求。一个周末,阿周带人前去搬樟木箱,到门口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对方不知啥时竟偷偷换了门锁,还在原有监控之外又加设了一套监控(对方急于修整院子,老白便提前给了他一套外门的钥匙)。听到这个消息,老白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卖给这个赖皮了。此前老白猜得没错,号称有钱的宋总,心里一直都有一套只有聪明人才会有的小九九。
眼下这房子还是咱们的不是,真是莫名其妙,无法无天!对于这种小肚鸡肠却又胆大包天的聪明人,风风火火走四方的阿周,哪里肯吃这一套。他二话不说找来工具,强行打开门锁,撤掉新设的监控,还一气之下把老白先前口头答应赠给对方的八大件,硬生生给全搬了出来,算是完璧归赵。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将樟木箱搬出后,阿周还不忘搞了出恶作剧:将一个尿壶装进一个空置的精致酒箱里,用纱帘蒙住留在原处。
当晚,堂嫂与老白视频转述这一切时,笑得前仰后合,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说真不知道将来移交后,对方打开箱子时会作何感想。还夸老白交了个行侠仗义的好兄弟,阿周足智多谋,降魔有术,见招拆招,手法比高明还高明,简直可以称得上高超,现在“大家都说好”,功劳全归他。
老白听后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说对方的做法固然偏激欠妥,咱们这样做似乎也不够厚道,起码宋总就肯定不会说好。是阿周斩钉截铁的一席话儿,让老白有了主心骨:自古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糊涂自有糊涂福。姓宋的聪明过了头,到头来只能偷鸡不成反蚀米,竹篮打水一场空,活该!
事实证明,阿周想的未免太过乐观了。次日上午,支书阿林突然打来电话说,宋总报警了,告老白强闯民宅,打家劫舍,眼下警察正在现场调查处理。老白接过电话,对警官简要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核心是房子目前尚未移交对方)。警官听后,判定这属民间经济纠纷而非治安案件,不归他们管。于是,他们批评了对方的过激做法,又耐心劝解了双方几句后,就匆匆撤走了。
猫鼠游戏,弄巧成拙。这次报警事件,让原本可以正常进行的代理交接陷入僵局。老白在电话里对支书阿林明确表示,暂停房屋移交,一切待自己回来后另行处理。
两个月后,北京管控终于在千呼万唤中解封,归心似箭的老白,立马动身带着心事回乡休假。
新房拾掇停当后,老白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聚餐,二婚进门较晚的前连襟老王也在应邀之列。老白与老王接触时间不长,且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交往机会,因此双方对彼此家族的关系知之甚少。
到了预约时间,客人们陆续到来。老王来时带了一位似曾相识的不速之客,进得门来,但见对方年方四十五六,大腹便便,身着韩国时尚花T恤,脖颈上吊着条大金链子,手腕上戴着锃亮的劳力士表。
老王悄悄将老白拉到一旁,神秘地说,这是他表弟阿民,个体老板,搞建筑装潢的,这两年下来公司效益不好,知道大哥人脉广、能量大,此行如有机会希望能顺便帮忙揽点小活儿。因担心大哥不同意,所以没有提前告知便直接将他带来了,希望大哥千万别介意。还说为了保护大哥的名声,他来前并未告知阿民老白的名字。
“先吃饭,先吃饭,别的事以后再说。”老白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推脱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阿民离席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坐定后,竟如坐针毡,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在老王的一再催问下,阿民突然勇敢地站起身,说:“大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我就是买你小院的那个老宋。多有得罪,请多见谅!请允许我自罚大杯。”
“这么说,你既搞家政服务,又搞建筑装潢,生意做得不小嘛。”生性愚钝的老白渐渐听明白了。原来,他叫宋应民,老白称他宋总,前连襟老王则称他阿民。他离席路过厨房和客厅时,碰巧看到了正在帮厨的老白的堂嫂,以及那些他原本想强要后来又不翼而飞的家具,聪明的宋总立即对上了号。
“不打不相识,和为贵,和为贵!”先前并不知道表弟买房一事的前连襟老王,嘀嘀咕咕问清情况后,赶紧和稀泥打圆场。现场,包括并不认识宋总的阿周在内,众人听后个个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男子汉大豆腐,多大点事儿,咱们按期移交!”老白痛快表态说,“老弟,怪不得看着面熟,原来在监控里见过呢,缘分啊!你原本说等我回来后要好好招待我,今天我先来好好招待你。来,大家一起,走一个!”
酒散人去时,老白和妻子一商量,专门将飞机模型包好,送给老宋:“拿着,别伤了孩子的心。”再看对方,一脸惭愧,无言以表。
真是无巧不成书,当夜老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反复咂摸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别扭:当下像老宋这样的老板,到底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如真有钱这又是何苦呢?不差钱时尚且如此,差钱时又该会怎样?
这正是:老板买房,踢里哐啷;学究搬家,稀里马哈。唉!这世道人心究竟怎么了?
作者简介:方殊音,资深媒体人,央媒高级编辑,文化学者。在主耕新闻写作的同时,于小说传记、纪实文学、散文随笔、诗歌创作等领域也多有涉猎,并发表相关作品数十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