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石头记》旧本翻至第八十回,纸页泛黄如经霜秋叶,末行“未知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十字,恰似残盏余茶,滞于心头,余味萦纡。窗外桂蕊初绽,冷香一缕穿帘入,落于墨笺之上,遂动续貂之念 —— 为潇湘馆补一棂秋窗,为蘅芜苑添一炷线香,将那未了情、未竟言,细细写入第八十一回晨光里。
砚中墨研三遭,仍觉滞涩,如潇湘馆外缠绵秋霖,浓得化不开眉间愁绪。先叙黛玉:晓色初分,黛玉扶着紫鹃的手,款步至窗前。雕花窗棂积着夜露,她纤指轻叩,推窗时“吱呀”一声,如诉秋凉。晨光如丝,斜落阶前湘妃竹,竹上泪痕新添数道,似承昨夜风雨。案头药炉尚温,银吊子 “咕嘟” 轻响,较往日缓了半拍 —— 原是紫鹃怕烫着她,悄悄减了炭火。她俯身拾笺上落桂,金粟般的蕊沾着指温,却见笺角压着半阙诗稿,只书“秋窗风雨夕”五字,是昨儿拟与宝玉的,竟未写完。忽忆及“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句,她取过素绢帕,拈起绣针,帕角绣木槿:“槿花虽短,却能映日而开。” 针脚起落间,又念及寄人篱下之身、未定之情,指尖微颤,线便歪了半分,将那点愁绪,也绣入帕纹深处。
再言蘅芜苑:宝钗临窗而坐,手中拈着浅青软缎,正为邢岫烟缝夹袄。那缎子是去年江南采买的,柔腻如春水,线亦拣了浅碧色,与岫烟素日衣裳相配。莺儿在旁绕线,银线团滚于膝上,笑道:“姑娘这几日绣到深夜,手该酸了,不如歇半盏茶的工夫?”宝钗颔首,却未停针,只道:“霜降便要来了,岫烟那旧袄袖口都磨破了,赶着缝好,好让她早穿几日。”俄而院外喧哗,原是赵姨娘与婆子为月钱争执。李纨寻来相商,宝钗放下针线,整了整衣襟便去 —— 待劝歇众人归来,重执针线时,指尖仍带着暖意:这园中子事虽杂,却也藏着人情,如这夹袄针脚,细细密密,皆是温软。
至第八十五回,令宝玉往沁芳闸一行。他携了茗烟,踩着落英而行,花瓣如堆胭脂,每一步都似踏在旧年记忆里。石桌上那把花锄,木柄已被摩挲得发亮,正是当年黛玉葬花所用 —— 那日她荷锄葬花,泪落锦囊,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犹在耳畔。风里飘来藕香榭的笛声,是迎春所吹,调子缓得如流水绕石,每一个音符都似在数着光阴。他摸出怀中绢帕,是前日紫鹃送来的,帕角绣着木槿,艳色刺目,正是黛玉手笔。忽忆及往日同她在沁芳溪畔读《西厢》,她掩卷笑道 “你这该死的小蹄子”,那般鲜活,如今只剩帕上余温,心口便如被秋风吹紧,隐隐作痛。
情天册展开于案上,笺纸如霞,墨研得淡如泪痕。黛玉册页旁,绘半枝湘妃竹,竹上系一方绢帕,帕角木槿半开,旁题“半阙诗魂,一帕情长”—— 恰合她泪洒诗稿、帕寄深情之态。宝钗册页则画一缕浅青线,线尾坠一颗山楂,题曰“一针暖意,半世温良”,映她缝袄济人、温婉持家之心。探春册上是片白帆,帆影映江,题 “清明涕送,志继丘壑”,藏她远嫁之悲、抱负难伸之憾。妙玉册中,绘一盏青瓷茶盏,茶烟袅袅,题“欲洁何曾,云空未必”,道尽她尘缘未断、高洁难持之境。每一笔皆轻描,恐浓墨掩了人物眼底光 —— 那或悲或喜、或柔或刚的光,原该如星子般,亮在册页行间。
情榜用朱砂题写,纸色古雅如陈年锦缎。黛玉注“绛珠泣露,诗魂系帕”,宝钗注“蘅芜纫蕙,温良济众”,宝玉注“顽石历劫,初心未泯”。平儿注“慧心持家,暖语解纷”,晴雯注“心似琉璃,性如寒梅”,袭人注“勤慎侍主,情牵俗缘”。每一字皆斟酌再三,若见人物身影跃于纸上,似闻其语、见其容。
案头桂花糕已凉,墨亦将凝。第八十一回至一百零八回的笺纸,叠于旧本之上,如续接的光阴。窗外明月东升,清辉洒于纸页,旧字新墨相融,似见黛玉临窗绣帕,宝钗灯下缝袄,宝玉踏花寻忆。续此红楼,非为补全遗憾,实乃续那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之脉,传那草木有情、众生有灵之思。待他日再翻此册,若见帕上木槿映日,袄间浅青含暖,便知红楼之魂,未随岁月远去 —— 合卷时,桂香犹绕案,恍若潇湘馆的竹影、蘅芜苑的线香,都凝在这半册续页里,藏了满纸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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