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如墨,空气的撕裂声尖锐刺耳。

      数道雪亮的光柱犹如利剑在空中交织,陷入光剑之网的美军F-80C型轰炸机,突然一头栽向7连1号基站背后仅数十米外的山坡,紧随着“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撞击力骤然砸落刘仁琢的后背,剧烈疼痛让他瞬间陷入了昏迷。

        

        一

       这是1952年4月,朝鲜安州。

       昏迷两天后的深夜,躺在坑道里的志愿军探照灯团7连连长刘仁琢,突然在迷糊中双手作拉弓状,随即右手两指一松,口中“嗞”地发出飞镝破空的声音,但瞬间便痛苦地“哎哟”一声垂下手来,他的整个右肩膀都绑着血迹斑斑的绷带。

     “别乱动,你这是要挽弓射箭啦!”一个软侬的声音蓦然传入他耳中。

        刘仁琢似乎无暇理会这份美妙动听,目光凝落于洞壁上那一缕摇曳的烛光,口中犹在咬牙低吼着:“夜空幽灵别想跑,我就是专猎幽灵的夜鹰……”

     “没跑掉呀,就掉在你们阵地的后山爆炸的,不然哪有你负重伤呢!”

       许是魂牵梦萦的战果揭了晓,刘仁琢心神一松,再次回返到昏迷状态。

       女兵把蘸水的毛巾盖在他额头,坐在担架旁怜惜地凝视着战友。作为科班出身的军医,她知道刘仁琢刚才的表现不是真正的苏醒,而是内心焦虑导致的梦魇现象。对于志愿军战士来说,追求战斗胜利,已成为唯一而迫切的生命渴望。

       第三天清晨,一缕旭日光芒照进坑道,刘仁琢真的醒来了,他挣扎着要坐起来,那个软侬的声音又在耳旁响起:“别动,还没到重返回阵地的时候呢!”

       刘仁琢心头陡然一怔,扭过头,一张秀丽的脸庞映入眼中,不禁大吃一惊:“怎么是你呢?”那瞬间,两个多月前的奇特邂逅油然浮现眼前。

       2月中旬,刘仁琢搭乘一辆运粮军车赶往前线,第二天黎明就遭遇敌机空袭,他迅速跳下车呈之字形奔向森林隐蔽。突然,惊险的一幕闪入他的眼帘:敌机正在俯冲射击,而一个战士却在踩着直线奔跑,眼看蟒蛇一样飞飚的弹链就要舔上他的脚后跟,刘仁琢纵身一跃将他扑倒,俩人骨碌碌一道滚下了沟壑。

       待敌机远去,刘仁琢抹了把脸上的尘土,愤愤地咒骂一句:可恶的美帝!转而斥责身边的战士:这样直棱棱地瞎跑,不是在当靶子吗?可听到惊魂未定的战士“我,我……”的嗫嚅时,刘仁琢脸一红不吭声了,他救下的竟是个女兵。

       重新上路时,两人坐到了同一台车上。女兵说她叫郑雪芸,来自浙江杭州,医学院还没毕业就被特招入伍,可说起报到单位,却只说到新组建部队便戛然而止,双眸中闪烁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仿佛在说“军事机密,恕不相告。”


        二

       战地重逢,如沐春风。

       见刘仁琢满脸诧异,郑雪芸嫣然一笑说:我前几天才调来探照灯团的,没想到接诊的第一个伤员竟然是你。她告诉刘仁琢,他是在敌机坠落爆炸时负的伤,两块飞射的铝片扎进了他的右后背,一块翻转的钢板把他的右肩膀砸成了粉碎性骨折。末了打趣说:“算你命大呢,若是向左偏两寸,你可就成为光荣烈士了!”

       刘仁琢说:“我不能死,我得留条命把‘夜空幽灵’彻底打趴下!”

       刘仁琢是辽宁阜新人,自小跟着爷爷进山打猎,早早地练就了一手夜戴矿灯照野兔、昼骑骏马射獐子的狩猎功夫。12岁那年进入日寇控制的煤矿当矿灯修理工,两年后参加暴动进山加入抗联时,顺手就拎上了几只矿灯和两挎包的电池。

       转眼进入冬季,日寇发动了封山“扫荡”,抗联部队组织分散转移,团长带着二排钻进了密林。眼看断粮威胁迫近,林中虽有野兽出没,可枪声会暴露部队的行踪,挖野菜、采松果的空隙里,刘仁琢闷声不响地制作了一套弓箭。

       与鬼子周旋的日子里,刘仁琢时常夜里戴着矿灯照野兔、射山鸡,还猎获过两只獐子,使战友们隔三岔五能吃到荤腥。团长看他颇具射击天赋,就把他调到了机枪班,刘仁琢一路立功入党,到解放战争后期,巳成长为机枪连长。

       1952年初,新组建的志愿军探照灯部队抵达朝鲜安州,任务是协同高射炮部队展开夜间防空作战,保卫军事交通线上的重要枢纽清川江大桥。缘此,一批军事骨干和科技人才被急调入朝充实一线,刘仁琢正是其中的一员。

       刘仁琢报到时,全团上下正着急上火。由于实战经验不足,尽管敌机频繁来袭,可探照灯部队愣是逮不到它们,战士们都把这群敌机叫做“夜空幽灵”。

       刘仁琢对团长说,我一个打机枪的,叫我来打电筒,这是哪儿对哪儿呀?

       团长说:我原先还是埋地雷的工兵团长呢?甭管是啥武器,战术上都是相通的。你就把电筒当机枪使,我也给那美帝飞机喂地雷,咱只管揍下它就成!

       不愧是机枪连长出身,刘仁琢真靠运用战术创造出了奇迹:“照贼”与“猎贼”并举,短短的一个月里,就协同高射炮部队连续打下了9架美军轰炸机,并摸索出搜索快、照射快、接光快、关灯快的“四快”战法。4月13日,以瞬发光柱咬死敌机,让敌飞行员瞬间变成“盲眼”,首创了以光柱直接照落敌机的战例。


       三

       伤筋动骨一百天。刘仁琢苏醒后没几天,坑道里就响起了“左转90度、右转35度……”的声音。原来,刘仁琢担心右肩骨伤会影响到重返战位,赶紧攥着根小木棒练起了左手操作转向盘,郑雪芸则在一旁帮着发口令、测速度。

       这期间,清川江大桥保卫战打得愈发激烈,每天都有伤员送进坑道,野战医院也派出小分队前来支援。躺在病床上的刘仁琢急得双眼冒火,拽着郑雪芸让她相帮打探阵地上的讯息,得知又有战友牺牲时,更是把床板捶得“嘣嘣”直响。

       如此躁动两天后,刘仁琢突然冷静下来,抽出床下的油皮纸,全神贯注地画起了图画,阵地设置、灯光配置,诱敌深入、瞬发照射……他把满腔的仇恨都倾注在了纸上,仿佛那里就是战场,他正在与“夜空幽灵”进行着殊死搏斗。

       到第28天的黎明,郑雪芸刚到坑道口,碰见刘仁琢背着挎包、紧扎腰带,劈头就是硬梆梆的一句:我今天必须返回阵地!郑雪芸看他说这话时,眼角倏然沁出了泪花,不禁心头一痛,昨夜敌机出动了混合编队,不仅清川江大桥受损严重,7连的5名战士、1个排长也当场牺牲,这份憋屈让铁汉子终于爆发了。

       刘仁琢还真是赶上了趟,当夜阴雨绵绵,9时刚过,雷达侦搜站就发来了敌情警报。那一刻,刘仁琢牙齿咬得嘎嘎响,他正等待着“夜空幽灵”自投罗网。

       探照灯团每个连队有8个基站,每个基站一台巨型探照灯。7连首次以光柱照落敌机,用的是散点配置的“梅花桩阵”,这次刘仁琢布下的则是“口袋阵”。

       随着沉闷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前沿阵地打出了散光照射,照出空中一字排开的4架敌机。“切割目标!”刘仁琢一声令下,第7、8号基站的两道光柱像一把钳子,将一架敌机“夹”出了编队,第二、三道配置的4个基站相继开灯,6根光柱结成喇叭形阵势,敌机试图冲过狭窄缺口,却遭到第1、2号基站的兜头拦截。

       仅是瞬间,8根光柱交织汇聚,敌机如同掉进燃烧的火团,惊慌失措中连翻几个筋斗,一头栽向地面,随着“轰隆隆”爆炸声起,火光浓烟直冲云霄。

       时隔不久,两架美军F80战斗轰炸机趁夜自安州西南入侵,距离清川江大桥6千米时,左侧突然出现探照灯光柱,刚转向右飞又被光柱拦截,再转左时强光又劈头射到,敌机飞行员顿时乱了手脚。殊不知,这正是刘仁琢布下的“蛇形阵”,这一仗,一架“夜空幽灵”再次重蹈机毁人亡的覆辙。

短短半年中,英雄的志愿军战士们不费一枪一弹,连续照落3架敌机。美军惊呼遭遇了“死神之眼”,之后40多天里,“夜空幽灵”突然销声匿迹。

 

       四

       短暂的偃旗息鼓,意味着背后的磨刀霍霍。

       寒冬的子夜3时许,又一轮激烈的光剑狩猎刚结束,阵地上硝烟未散,团长突然出现在7连1号基站,并带来一个惊天噩耗——郑雪宁英勇牺牲了!

       就在两个小时前的午夜,“夜空幽灵”轰炸清川江大桥未能得逞,便丧心病狂地将炸弹投向了附近的亨洞里村。郑雪芸奋不顾身赶去抢救受伤群众,孰料,敌机突然飞转回来俯冲扫射,一串罪恶的子弹夺去了英雄战士的生命。

       刘仁琢一口将嘴唇咬得鲜血直流。他痛恨自己,他记得自己打出的光柱明明锁住了那架轰炸机,看它双翼一阵颤抖后,一个倒栽葱扎向了山头密林,当时只当它是逃之夭夭,却没想到鬼魅幽灵竟又飞转亨洞里,犯下了这宗滔天大罪。

       当天晌午,指挥部的《特情通报》发到了前沿阵地,亨洞里惨案的罪魁祸首是美军飞行员史密斯,二战期间曾被打瞎一只眼睛,外号“独眼幽灵”。

       看到史密斯脸上的黑色眼镜,刘仁琢心里猛然一咯噔,记得在坑道养伤时,有天看到麦克阿瑟戴墨镜的照片,随口就说了一句:看来美帝真没人了,愣是弄个瞎子来当指挥官。正给他换药的郑雪芸听到这话,差点笑出泪水来,当时就给他作了解释:那是变色眼镜,在柔光下是浅色,遇到强光就变成深色。

       此刻,郑雪芸的点拨恰如冥冥中伸出援手,助他找到了史密斯的“命门”。刘仁琢马上找来一块玻璃,用墨水涂黑挡在眼前,让战友在帐篷里举着手电筒照射他,而且不断地变换角度、变换距离,一个猎狼战术随即在心中形成。

       果然,连续两天大雨后的黑夜,美军攻击机编队悍然来袭。

       星河清冷,寒风呼啸。两架攻击机成梯次掠过,周边基站的数条光柱交叉划破夜幕,高射炮也随即发出怒吼。但奇怪的是,敌机并不急于摆脱光柱的追逐,也不实施俯冲射击,蓦地,尾随在后的僚机机翼一抖,垂直坠向山头丛林。

     “史密斯!”刘仁琢瞬间看穿了空中双簧:长机掠阵吸引火力,僚机隐身暗施杀招。他更有一种预感,“独眼幽灵”早就锁定了他这个难缠的对手,而且已经谋定阴险杀招,此刻做出战术动作,表明他已经测定了目标,正待绝地一击。

       刘仁琢仍然静默不动,他一边计算着敌机掉头的时间,一边快速地操动俯仰转轴。“一秒、二秒、三秒……”刘仁琢猛然一脚踩下开关,一道雪亮的光柱利剑般刺向山头,光柱尽头赫然出现一个黑点,就像一颗子弹迎面射来。

       电光火石间,刘仁琢脚下快捷地一踩一松,光柱顿时转换成短促的间歇照射,他要以持续的光波变幻,剥去史密斯的墨镜庇护,让他进入瞬间视觉紊乱。

       果然,敌机立刻出现颤抖,这一抖让机枪射偏了,刘仁琢右侧的两个战士猝然歪倒,他的右胸连中两弹,飞溅的鲜血在空气中弥漫出一抹猩红。透过血幕,他看到“独眼幽灵”狞笑着身体猛然后仰,那动作是要拉动操纵杆抬起机头。

     “兔崽子,还逃得掉吗?”刘仁琢左手闪电般出枪——“砰”的一声脆响,就在敌机坠向他爆炸前的霎那间,他看见那只丑恶的独眼骤然飚出一道血线……

       翌年春天,坚守探照灯阵地的战士们看到,清川江畔的这片山坡上,两株相伴而立的百合花迎风绽放,雪样的洁白中透出一抹血色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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