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揉软的棉絮,轻轻漫过院角的青砖,海棠便在这暖融融的触碰里,慢慢舒展开粉白的瓣儿。花瓣尖儿沾着的晨露,是群怕惊动了时光的小精灵,只敢悄悄停一会儿,风一吹,就顺着叶缝滚进砖缝里,没半点声响——像我小时候偷摘花时,踮脚踩在那把旧竹椅上,藤条座儿被岁月磨得发亮,摸上去温温的,像揣了半块晒暖的红薯,稍一用力,就“吱呀”一声轻吟,似怕扰了晨光里海棠的梦,又怕碰掉了瓣儿上那点晶莹的露。
奶奶总在这时提着竹帚来扫花。她迈着小脚,步子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晨起的凉,手里的竹帚杆脱了漆,露出里面浅黄的竹纹,像她手背上绷起的青筋,每一道都藏着过日子的细。她先弯下腰,围裙角轻轻蹭过青砖,把散落的瓣儿像拂尘似的拨开,再用帚尖一点点拢——那动作,比给我梳小辫还轻,仿佛那些粉白的瓣儿不是落下来的花,是刚睡醒的娃娃,碰疼了要哭的。扫够一把,她就伸手捡进竹篮,篮沿儿上几处没磨平的竹刺,还是爷爷早年编篮时没来得及修的,如今倒成了念想。“晒透了拌糖,能腌一整个春呢。”她说话时,声音里裹着晨露的湿意,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水,凉丝丝却暖到心口。我蹲在旁边跟着捡,指尖沾的露凉得沁人,花瓣轻得能飘起来,像奶奶刚晒好的旧布衫,还带着皂角和阳光混在一起的香。
后来我要去二十里外的县中学读书,走的前一晚,月光把海棠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妈妈站在树下,没说太多话,只默默帮我叠行李,衣裳折得方方正正,像她平时纳鞋底时码齐的线团。第二天送我到村口,她递来个牛皮纸信封,指尖碰着我的手,还带着点晨露的凉。到了学校拆开,里面是几张空白信纸,纸角留着妈妈折过的印子,像她叠衣裳那样整齐,中间夹着片压干的海棠——薄得像蝉翼,边缘还留着点新鲜的粉,指尖摸上去,能触到花瓣的纹理,像摸妈妈纳鞋底时留下的针脚,密匝匝的都是牵挂。我不用看字就懂,她是想说:“院角的海棠又开了,风一吹,花瓣就落在你小时候坐过的石阶上。”我把这片海棠夹在课本里,上课累了翻到那页,就像看见青砖上的落瓣,看见妈妈站在树下,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的模样。
在北京部队服役的日子,妈妈寄来的海棠瓣,是我最宝贝的东西。每次收到信,先把花瓣取出来,放在鼻尖闻闻,还能隐约闻到点院角的香。军校毕业探家那天,刚进院门,就见海棠开得稠,粉白的花缀满枝头,风一吹,瓣儿落在石阶上,和妈妈信里寄来的一模一样。我走过去,伸手碰了碰花瓣,晨露沾在指尖,软乎乎的,像奶奶当年给我擦脸的湿帕子,软得能裹住人心。想起小时候,我总爱把花瓣蹭在衣襟上,奶奶就用指腹轻轻拈掉,她的手有点糙,却能把花瓣的碎末都捻干净,那暖劲儿,和此刻花瓣上的露,竟是一样的。站在树下,旧竹椅还在,竹篮也还在,连风里的香,都和小时候没差,仿佛奶奶下一秒就要提着竹帚走出来,喊我“慢点儿捡,别碰着露”。
晚上妈妈泡了海棠茶,透明的玻璃杯里,干花瓣在热水里慢慢舒开,像妈妈当年给我梳头发时,慢慢展开的发辫。茶泡好时,满屋子都是淡淡的香,像把院角的春天挪进了屋。妈妈忽然说:“以前酿海棠酱,玻璃瓶底总留着几片没化的瓣,你说那是海棠的心,非要留着。”我想起那些放在灶台边的玻璃瓶,阳光照进去,酱里的瓣儿像藏着的小星星,原来妈妈没说出口的话,都熬进了酱里,藏在了瓣儿里,甜得能记一辈子。
这么多年过去,院角的海棠树还在。晨光还是那样漫过青砖,露还是那样落在瓣儿上,只是奶奶不在了,妈妈鬓角的白发沾了点海棠的粉,像落了片小雪花。可每当我站在树下,伸手碰一碰花瓣,就觉得她们都还在——奶奶在轻轻扫花,竹帚尖拢着粉白的瓣儿;妈妈在摘瓣儿夹信,指尖还留着海棠的香;而我还是那个蹲在旁边捡花瓣的孩子,手里沾着晨露,心里装着满院的暖,连时光都好像慢了下来,停在了最软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