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薛宅西厢房内,窗纸早被那秋风肆虐得破了边角,冷风裹挟着尘土,长驱直入,扑落在香菱枯瘦的手背上。香菱身披一件半旧不新的青布夹袄,瑟缩于硬板床上。床头那药碗中,药汁已空了大半,药渣沉沉地堆积在碗底,散发出阵阵苦涩气息。自薛蟠往南边贩货去后,府中诸事皆由夏金桂作主,这几日,香菱连口热粥都难得一见。

  “香菱!死到哪里去了?”院外陡然传来夏金桂那尖利刺耳的嗓音,伴随着茶碗摔碎的脆响,划破了这萧索的氛围。香菱听闻,慌忙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顿感头晕目眩——前些日子,金桂嫌弃她煮的茶味寡淡,竟将滚烫的茶水劈面泼去,致使香菱半边脸颊至今仍是红肿不堪,泛着青紫之色。她趔趄着走到门口,刚将房门拉开,便被金桂身旁的丫鬟猛力一推,整个人直直地跌坐在门槛之上,后腰重重磕在石阶,疼得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主子让你去剥莲子,你倒在屋里挺尸!”那丫鬟双手叉腰,将手中竹篮狠狠掷于地上,篮中莲子滚落一地。“今儿天黑之前,若剥不完这一篮,你就甭想吃饭!”香菱强忍着痛楚,缓缓蹲下身子,指尖触及那一颗颗冰凉的莲子,思绪不禁飘回到往昔在大观园中的美好时光——彼时,黛玉悉心教她吟诗,她手捧诗集,静坐在沁芳闸畔,暖阳倾洒在书页之上,连拂面的微风都满是暖意;宝钗也曾贴心地为她梳理发丝,笑语盈盈地说:“你这头发细软,须得用桂花油滋养才是。”可如今,桂花油早已不见踪影,诗稿亦不知流落何方,唯余这满院的凄冷与伤痛。

  待到傍晚时分,香菱方剥完半篮莲子,手指已被莲心扎得满是细碎血口,殷红的血珠渗出。她端着莲子,步入正房。只见夏金桂斜倚在榻上,悠闲地嗑着瓜子,瞧见香菱进来,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点活儿磨蹭到现在,真是个没用的废物!”言罢,抬手便将桌上的茶碗朝着香菱掷去,茶水溅得香菱浑身皆是,碗沿擦过她的额头,划出一道血痕。“滚出去!莫要在此处碍眼!”

  香菱跌跌撞撞地回到西厢房,关上房门,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从枕下取出一方旧帕子,帕子上绣着半朵菱花,针脚尚显疏落——这还是她初进薛家时所绣,本想着赠予宝钗,后来终是没敢送出。她紧紧攥着帕子,倚靠着冰冷的墙壁,口中忽然轻声吟道:“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此乃黛玉当初教她的诗句,如今念起,只觉每一个字都如利刃般刺痛心房。

  至夜,香菱忽发起高烧,浑身滚烫似火,意识渐趋模糊。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母亲正微笑着将她抱在怀中,立于菱花池畔,亲昵地唤她“英莲”;又似瞧见黛玉正坐在她身旁,指着诗稿,温和地说道:“这句尚需斟酌,须得透着几分灵气才好。”然而,这些美好的梦境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夏金桂的斥骂声、丫鬟的推搡声。她在混沌中挣扎着,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最终,手臂缓缓垂落在榻边,那方绣着菱花的帕子,亦从指尖悄然滑落,飘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窗外的风,依旧呜呜咽咽地刮着,似在为这被“两地生孤木”所困的香菱,吟唱着最后的挽歌。

  且说彼时潇湘馆内,却透着几分难得的融融暖意。黛玉斜倚在窗边软榻之上,手中捧着一本旧诗稿。宝钗则坐在她对面,正细心地帮她整理桌上的药瓶。自贾府遭遇变故之后,宝钗时常来潇湘馆与黛玉相伴。往昔那些因“金玉良缘”而生的猜忌,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渐渐淡去。

  “这几日天气转凉,你这咳嗽怕是又要犯了。”宝钗拿起一瓶枇杷膏,递与黛玉,关切地说道,“我特意吩咐莺儿熬制了些,你可要记得按时服用。”黛玉接过药瓶,指尖触碰到宝钗的手,只觉温热。她不禁忆起从前,总觉得宝钗为人 “藏奸”,凡事皆暗藏算计。可如今见宝钗这般体贴入微,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愧疚。“从前……倒是我多心了。”黛玉轻声说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自责,“总以为你事事皆要争个高下,如今才明白,你不过是比我们多了几分周全罢了。”

  宝钗听闻,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诗稿,翻至其中一页,上面正是黛玉新写的《秋窗风雨夕》。“你这诗,愈发写得沉郁了。”宝钗轻声赞叹道,“不过,即便日子再艰难,也总会有熬过去的盼头。从前我常劝你莫要太过执着,如今想来,你这份执着,倒也是难能可贵。”她略微停顿,又缓缓说道:“从前我母亲一心盼着我能嫁入贾府,我便顺着她的心意。后来历经诸多变故,方知比起那些虚名,能有个真正懂自己的人,才是最为难得之事。”

  黛玉凝视着宝钗,眼眶不禁微微发热。她忆起往昔与宝玉闹别扭之时,宝钗总是在一旁耐心劝解;自己卧病在床之际,宝钗也曾差人送来燕窝;如今贾府衰败,宝钗却依旧不离不弃,守在她身旁。这份情谊,实在比什么都要珍贵。“从前我对你多有误解,心存芥蒂。”黛玉轻轻拭去眼角泪花,“如今才发觉,是我太过小气了。”

  宝钗握住黛玉的手,轻轻拍了拍,温柔地说道:“过往之事,皆已如烟云般散去,又何必再提。往后咱们姐妹相互照应,日子总归是能过下去的。”此时,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打落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声响。这两位曾经心存嫌隙的女子,此刻并肩而坐,手中捧着诗稿,轻声谈论着家常,那些过往的恩恩怨怨,早已在这秋雨的润泽与暖意之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次日清晨,香菱的死讯传至潇湘馆,黛玉与宝钗听闻,皆惊愕万分,愣怔许久。黛玉想起那个曾跟在自己身边学诗的香菱,忆起她眼中闪烁的灵气与温顺,不禁潸然泪下:“如此温婉灵秀的姑娘,怎就落得这般悲惨下场……”宝钗亦是满心感慨,轻轻叹了口气,拿出一方素帕递与黛玉:“她也算是解脱了,往后再不必遭受那些苦楚。”

  风从潇湘馆的窗缝间悄然灌入,带着秋雨的丝丝凉意,亦夹杂着西厢房的阵阵凄凉。香菱的一缕“香魂”已然回归故乡,而黛玉与宝钗之间的恩仇,也终于在这乱世的尘埃之中,化作了彼此扶持的温情厚意——这贾府虽已尽显萧索之态,但在这些细微的温暖之中,仍隐匿着几分人性的熠熠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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