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嫚死了。这话是今年初春听我表嫂说的,她与表嫂家是邻居。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与妻子都“啊”了一声,半信半疑,当表嫂喝着茶水呲鼻子眨眼,绘声绘色地说了因果,我与妻子信了,都“唉”地叹了一声。
我姥姥与凤嫚的姥姥是一个村,还住一条街上,我和她都是在儿童时住姥姥家熟识的,她比我大两岁。自小到大,发小们没有叫她大名的,都叫她凤嫚,习惯了。
小时候,农村没电,看不到世界的精彩,没有电视里的变形金刚,没有网络里的奥特曼,孩子们玩遍了家里的旮旯院子,踏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便寻思着去外村找个新的玩处。于是,每逢节假日,姥姥、舅舅、姑姑、姨姨家里便添了新成员,外甥、侄们就成了小常客。
印象中的凤嫚从小就不爱整洁,凌乱的头发,嘴上面经常挂着鼻涕,因为能吃,便有了比同龄儿童又高又胖的体型,虽然她姥姥家不算穷,舅舅在公社里做差事,一家人尚能温饱,可凤嫚在她家一住就是半月十天的,一双筷子一个碗能顶两个孩子的饭量,加上吃饭没有眼神,经常遭到舅舅的白眼,她也不看,只顾吃。舅妈则笑她“彪吃”。
我和凤嫚都是外村来的,免不了受坐地户的孩子欺负。一次,在街头玩打“纸钱”,有个叫柱子的混小子耍赖,将我赢的“纸钱”全抢去了,我个头矮打不过他,是凤嫚发了蛮力,一头把柱子撞倒,柱子的头磕在石头上,出了血。回家后,让她舅舅好一顿教训,第二天,我便没看到她,听她舅妈说,凤嫚的娘想她了,一大早就走了。后来,她告诉我,是被舅舅给撵走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乡下的初中学校进行了合并,由村村办改成几个村联办,在开学第一天,我见到了凤嫚,还分在一个班里。那时的她虽然刚满十五岁,却长的腚大腰粗,个头高出常人半头,脸色白里透红,笑声朗朗,标志性的鼻涕已被抹去,头发也较为规矩,举手投足间显露着少女的憨纯。
凤嫚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是倒数几名,考试及格的次数不多,老师在课堂上让她解答问题时,要么两眼发直,要么站在那里憨笑,笨学生一个,老师也就不再理她了。凤嫚的拿手本领是体育,无论扔铅球、铁饼、手榴弹都是把好手,每逢开运动会时,班主任便一改常态,对凤嫚又哄又捧,笑脸相陪,指望她给班里争名次呢。比赛结束后,站在领奖台上的她,在掌声中捧着一纸奖状,咧开大嘴笑着,往日那个课堂上的愚笨女生见鬼去了,倏然间,她也成了学霸。
两年后,凤嫚到底没考上高中,那个年代说是“考”,实际是一半凭成绩一半是村里推荐,她学习也太差了,家里还有两个弟弟需要照顾,她那个在村里当书记的爹,也就放弃了让她继续升学的机会。
凤嫚嫁人了,是她舅妈给牵的红线,嫁给了姥姥村里的一个青年。那时,姥姥已过世,我表兄家与凤嫚家一路之隔,表嫂心眼不坏,可就爱搜集八卦,她家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表嫂的法眼。
常言道:戴金子穿缎子,不如嫁个好汉子。对于女人来说,若能碰上一个好男人痛爱你一生,白头偕老,那可是你的福份,就知足吧你。凤嫚就没多大福份,嫁人后,活得很窝囊,结局够惨。
他叫全福,大姓一个王字。乍一听,名字很顺,很吉祥,其实,那都是他爹妈生他时寄托美好的未来给起的,能否得以全福,人在做,天在看,只有老天知道。
凤嫚嫁给全福时二十六岁,大全福一岁。她公公会木匠手艺,婆婆做家务活,全福十几岁时,他爹就教些木匠的基本功给他,走乡串村耍手艺经常带着他,全福的悟性较高,年积月累功夫日渐长进,做些桌椅板凳不在话下。等到成家立业时,门窗橱柜做的也严丝合缝,结实耐看,与他爹的活儿如出一辙,加上全福不作不狂,村人都夸他是个好青年。
凤嫚怀孕了。一日,全福请来一位能掐会算的游乡大仙,说是看孕妇脉相便知生男生女,十拿九稳。大仙盘膝坐在炕上看了凤嫚许久,忽然两眼放光,一拍大腿说:“好!光等着喝你儿子的喜酒行了。”这话让全福和他娘兴奋的找不着北了,午餐丰盛,让大仙猛撮一顿,赏钱当然也不少。
凤嫚怀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村人都说全福有福,祖上积德了。这让全家人喜不自禁,全福更是趾高气昂,走在街上像是抱着儿子似的。除了做木匠活外,门里门外的家务农活几乎全包了,只想让他媳妇平平安安生下大胖小子。在外打家具时,东家免不了好菜好酒伺候着,他刚学会喝点小酒,觉得滋味不错,正要上瘾,媳妇就怀上了。他娘爱抽烟,且烟头子忒大,不知听谁说的烟味影响胎儿发育,为此,全福找他娘商量说:“娘能把烟戒了,我就戒酒。”他娘犹豫了一下,再想想终于能抱上大孙子了,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娘俩一拍即合。其实,当初相亲时,他娘围着凤嫚转了好几圈,两眼紧盯着那个肥实的大屁股,她坚信:腚大养儿多。
全福门前的枣儿红了,凤嫚生了。
接生婆姓黄,是我表嫂的亲戚,下手果断利索,加上凤嫚体质好,承受力强,很快便听到了婴儿的哭声。黄婆嚷道:“是个千金。”全福和他娘推开门一步闯进屋里,仔细看看果然是个女婴便没了笑脸,他爹在后屋听动静,听说生了个孙女,扛起镢头上山刨地去了。也难怪,一家人认准了是个小子,期望值太高了。凤嫚正躺着,听的清亮,心儿明白着呢。
那时,计划生育搞得正紧,倡导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在农村若第一胎是女孩的话可生二胎。于是,全福与凤嫚相互鼓励,养精蓄锐,重整锣鼓,备战第二胎。
全福照样戒酒,做木匠活,门里门外忙着;他娘照样戒烟,做农活,山上山下跑着。凤嫚在家里哄着孩子,料理三餐,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倒也风平浪静的。三年后,她的肚子又鼓了起来,这次全福可没找大仙儿鼓捣,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灯芯纸书,按书上面写的秘方给老婆配中药吃,十月怀胎,凤嫚又生了。
这天,全福与他娘仍旧在产房门口等消息,听得婴儿“哇”的一声啼哭,黄婆说:“又是个千金!”全福贴在门缝上的耳朵立马收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地下,半天也不进屋,他娘扭头回到自己的屋里,黄婆见状火了,呵斥道:“好歹也是你们的骨肉,生下了就好好养着吧!”此时,凤嫚躺在炕上抽泣起来……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凤嫚的二胎生下刚满半月,夭折了。说是她大闺女在炕上跑,一脚踩死了。是真是假?只有天知地知,唉,可怜的小生命!
又过去了三年,凤嫚又生了,还是个千金。这三年,她再没有享受过前两胎的待遇,怀着孩子照样上山干活,吃的也比过去差了许多。全福也变了,开始喝酒了,他娘也开始抽烟了,好在喝酒尚能把住量,没醉过几次;他娘烟抽的也有数,从不对着媳妇抽,娘俩对凤嫚仍抱有希望,可好景不长,当第三个女孩降生后,凤嫚的日子便一落千丈。
“快去看热闹呀,全福又在家发酒疯!”街上好事者在招呼着。就听全福吼叫:“你个不争气的娘们,吃的膘肥体壮,就生不出儿来,我出门就觉得比人矮半截子!”接下来便有摔杯子砸瓶子的声音,凤嫚开哭,两个女孩也哭,她娘在隔壁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院里的狗跟着狂叫不停,这场面经常出现。全福在外头做木匠活,晚上这顿酒都要喝到头重脚轻才晃晃悠悠的往家走。
本来生男生女是夫妻双方的共同行为,不是谁就能掌控的,听天由命呗,可全福和他娘不管,把养不出儿子的原因全推媳妇身上。
凤嫚早就羡慕邻居大旺他老婆戴的那对银镯子。全福说:“等生了儿子给你买。”她婆婆说:“箱底下那张存单,就是给你留的。”她公公六年前也承诺,若能抱上大孙子,便给凤嫚换上村里为数不多的二十英寸大彩电。这诸多承诺,随着女孩的陆续落户,便化成了泡影……
老天有时候真能捉弄人,送生娘娘并不按套路出牌。 凤嫚四十二岁这年,终于生了个儿子,虽然这小子迟到了多年,可凤嫚却指望他能给这个濒临散伙的家庭带来转机。
在不富裕的山村,男人们大都在外地打工,女人闲在家里感到寂寞,有的便想象着红杏出墙。北街的金枝刚好四十岁,长的小巧玲珑,有几分姿色,男人出工的地方很远,不到过年不回家,她便不安分了,村里有几个好色的货时常惦记着,其中就有全福。
繁重的劳作,使本来就不注重仪表养护的凤嫚变的极其憔悴,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全福早已厌倦了她,即便这年偶尔逢场作戏有了儿子,也改变不了他隔三差五跑金枝家的劲头。这事凤嫚早就知道了, 打过、闹过,都是她吃亏,几次迷迷糊糊跑到五龙河的岸边要寻死,想想死后家里那孩子就要落后娘手里,便清醒了。本认为有了儿子后,全福会改变对她的态度,可事与愿违,那个勤劳、顾家、包容、互爱的男人早已不见了。油头粉面,酒气呛人的他经常深更半夜回家,骂声、哭声、狗叫声便打破了宁静的夜。
凤嫚病了。是那天家里怒不可遏的一幕给气病的。
这天,两个闺女上学去了,凤嫚带着小儿子去田里做农活。半晌,儿子嚷着要回家,当她刚踏进自家院内,听到炕间有动静,金枝忽然从屋里冒了出来,低头说了声:“嫂子回来了。”红着脸,急匆匆的走了。她一愣,说好了今天他去邻村给人上梁,难道?不由多想,一步闯进屋内,就见全福正在提裤子呢。羞辱与愤怒,让她直扑了上去……
这次遭遇,虽然全福脸上多了几条细长的抓痕,可凤嫚却因火气攻心,血压突高,得了脑梗,即便抢救及时,也留下了嘴歪眼斜的后遗症,手脚也不太利索。
又过了几年,凤嫚的病越发加重。她的大闺女二十多岁还没有对象,跟着几个混混在城里逛游。二闺女见她姐活得挺逍遥,在家也待不住了,跑到城里的酒店当起了“三陪”女。小儿子还在村里读书。全福变得又懒又馋,木匠手艺基本荒废了,偶尔做点小活挣几个钱,除了买酒喝就是扔金枝的炕上。凤嫚拖着个病身子,硬撑着洗衣做饭,一百六十多斤的大块头,两年折腾下来瘦去了好几圈,当初她婆婆看好的那个肥臀凹进去不少。她恨自己进错了婆门嫁错了郎,如今只能忍气吞声的活着,认命吧。
过度劳累加上缺钱就医,凤嫚终于撑不住了,那条尚能拖动的腿也不听使唤了,成天在炕上坐着喊:“大嫚二嫚快回来吧,你娘不行啦……”精神恍惚,脑子里净是胡思乱想。
北风那个吹,凤嫚倒下了。说是过冬这天她半夜里神驱鬼使般地跑到院里磕了一跤,再也没起来。等全福在东间睡到酒醒后,天已大亮,雪地上蜷缩的她早已没了气息。这年,凤嫚刚好过了六十岁生日。
凤嫚死后,全福按套路办完丧事,还没等到烧完五七就恢复了元气。
那天夜里,全福梳好油头,换上刚买的深红色夹克服,脚上穿着假名牌,信心满满的去敲金枝的门。听得金枝在门内喝道:“快走,别拿丧礼收的白包来隔应我,晦气!”
屋脊上站着个猫头鹰笑的瘆人,一阵冷风吹来,全福的心颤抖了几下……
作者简介:
刘军,笔名五龙散人,烟台市莱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写作学会会员,莱阳市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中国金融》《山东文学》《胶东散文年选》《黄海散文》《齐鲁晚报.壹点号》《人民日报社.数字网》等网络平台及书刊。入选黄海数字出版社《胶东散文十二家.刘军卷》等散文合集,散文《静静的五龙河》被收录于齐鲁晚报壹点号《清泉录》优秀作品选集。自勉:笑谈人生,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