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透,像笼着层薄纱贴在岳麓山的腰上。我踩着青石板往上走,缝里的露水先蹭湿了鞋面,凉丝丝的,又顺着裤脚往上漫,像有人用指尖轻轻碰了下脚踝。正低头擦鞋尖的湿痕,一缕香忽然钻进来 —— 不是松针那种冷硬的劲儿,也不是竹影里飘的清苦,是桂香,像把秋阳晒暖的金粟揉碎了,撒在石阶上、瓦檐边,吸口气都裹着甜,软乎乎的,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走到山腰转角,岳麓书院的飞檐刚浸在淡金的晨光里。檐下那几株老桂,枝干上的纹路拧着,像老夫子写的篆字,透着百年的硬气;花瓣却软,风一吹就飘,有的落在“忠孝廉节”的匾额上,有的沾在阶前砚台边,墨香混着桂香,倒让人想起八百年前 —— 朱熹和张栻该也是仲秋来这儿讲学吧?他们谈“格物致知”,说“知行合一”时,案头的茶盏里,会不会漂着两片桂花?那香该顺着文脉流,淌进湘江里,连波带浪,晕成千年都散不去的暖。
顺着山路往下走,往橘子洲去。江风裹着湘江的潮气扑过来,桂香也浸了湿,甜得更软。洲上的桂树多是新栽的,却开得热闹,一簇簇金黄挂在枝头,像撒了把碎金子,晃得人眼亮。晨雾慢慢退了,对岸长沙城的轮廓露出来 —— 高楼挨着老巷,新的玻璃幕墙映着旧的灰瓦,倒让这桂香成了绳,把古今的长沙拴在一块儿。忽然就想,伟人当年站在洲头时,该也是仲秋吧?“万山红遍”的景致里,风里该也飘着这桂香,他写“浪遏飞舟”时,刚劲的字里,该也裹着这缕甜,多了点绕指的柔。
午后踱进城南老巷,桂香更稠了。白墙黛瓦的院子里,家家墙根都立着桂树。巷口的竹椅上坐着位老人,蒲扇摇得慢,膝头竹篮里摊着刚捡的桂花,花瓣上还挂着晨露,亮晶晶的,像刚摘的星星。“得趁新鲜晒,”老人抬头冲我笑,皱纹里都裹着香,“晒好了泡桂花茶,或是拌在年糕里 —— 咱长沙的仲秋,少了这口甜,就像少了点啥。”正说着,巷尾传来孩子的笑声,几个小娃追着落桂跑,笑声撞在白墙上,又弹回来,混着桂香钻进杂货店的糖罐里,连晾在绳上的蓝布衫,都沾了层淡淡的甜。
暮色沉下来时,我坐在湘江边的石凳上。江风渐凉,桂香却更清透,混着江面上的渔火、远处楼群的灯影,织成了张软乎乎的网。对岸杜甫江阁亮了灯,飞檐下的风铃晃着,叮铃叮铃的响。恍惚就看见千年前的仲秋 —— 杜甫在长沙避乱时,住的破屋里,会不会也飘进过这桂香?他写“岁拾橡栗随狙公”时,该多冷啊,要是有这缕香飘进去,该能暖一暖他的手,也暖一暖“凭轩涕泗流”的忧吧?
长沙的仲秋,是被桂香腌透了的。这香不像梅的孤,也不像兰的隐,它裹着岳麓山的文脉、湘江的浪、老巷的烟火,把这座城的硬气和软气,都揉进了仲秋的日子里。落在书院匾额上,是历史在轻声说从前;飘在橘子洲的风里,是岁月写的诗;藏在老巷的竹篮中,是日子给的甜。
夜深离开时,衣襟上还沾着香。回头望,长沙城的灯影里,桂香像层薄纱,轻轻裹着这座城。原来一座城的记性,会藏在一缕香里 —— 想起岳麓的碑、湘江的浪、老巷的竹篮,就会想起这桂香;想起这桂香,就会想起长沙的仲秋,想起这座城的暖,和藏在时光里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