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丽站在那里茫然无神地注视着天鹅绒底座上的白青玉。艾维耶.冯.奥斯波夫和坡西.格雷斯?这名字嘲弄地响着从她的脑子里掠过。艾维耶.冯.奥斯波夫?那个最年轻的,最矮胖的,最乏味的,那冯.奥斯波夫夫人以无可比拟之精明、依次“安放”于生活中最惹眼之位置、那样四个粗笨而矮壮的女儿中的一个。啊,幸运的姑娘,在母亲之爱的庇护下成长起来——她的母亲知道怎样设法争取机会、而不示以恩宠,知道怎样利用同类、而不让积习麻木了胃口!最聪明的姑娘也可能错误估计自己利益的真正所在,也可能在此时投入的太多、而下一次又抽身离得太远:这就需要一个母亲正确无误的戒备与前瞻、把自己的姑娘们安全地送上富贵而门当户对的怀抱里。

  莉丽一直轻松快乐的心情一下子坠入了再一次的失败感觉之中。生活是如此的荒谬,太漫无头绪了!为什么坡西.格雷斯的百万巨产要被加于另外的巨笔财富呢,为什么这么愚笨的姑娘要被赋予她自己都不懂得怎样把握的权力呢?

  她正在沉思之时,被一个熟悉的触觉在臂膀上所惊觉,转身一看是嘎斯.特伦纳在自己身边。她感觉一阵烦恼的颤抖:他有什么权力碰她?幸运的是格蒂.法瑞施已经转到下一张桌子去了,只有他们两个在这里。

  特伦纳,穿着洋装外套显得比以往更胖了,被新娘的敬酒搞得晕乎乎也不顾身份了,正在盯着她看、一点也不掩饰赞许的目光。

  “哎呀,莉丽,你真是一个美人儿!”他不知不觉就错叫了她的教名,她也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纠正他。再者,在她这个圈子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大家都是互相称呼教名的;只是因为在特伦纳的嘴上、这熟悉的称谓有一番令人不快的意味。

  “好了,”他继续说,仍然快活地没有知觉她的厌烦,“你已经决定这些小饰物里边哪一件明天你想拿去提凡尼店照着做一个了没有?我的口袋里可装着一张给你的支票、足够你在这上面用很长一段时间的了!”

  莉丽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比平常大,房间里开始挤进来很多人。但她扫视一眼、放心地看到他们还在听力以外、她的担心就被快乐的感觉代替了。

  “又分红了?”她问道,笑着接近他、以免别人听到。

  “是啊,不完全对:我在增值的时候卖出、给你挣了四千。对一个刚开始的人不错吧,嗯?我想你会开始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精明的投机商了。可能你不会象别人一样把可怜的老嘎斯看作一个大傻瓜了。”

  “我认为你是朋友里面最好的;我却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样的表情就代替了两人手上的亲昵,如果周围无人的话、他是会这么要求的——而她是多么高兴他们不是单自在这里!这个消息使她突然停止了身心的痛苦而热情洋溢、容光焕发。这个世界终归不是这么的愚蠢而忙乱:时不时地幸运就会光顾最不幸者一次。想到这里她的思想开始兴奋:这是她的特点,只要获得一点好运的瞻顾、她的所有希望就都插上了翅膀,给点阳光就灿烂。立刻她想到了、坡西.格雷斯的失去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她笑着想到重新从艾维耶.冯.奥斯波夫那里把他夺回来的兴奋。如果她自己选择争取的话、这样的笨蛋哪里会有机会?她环顾四周,希望能看到格雷斯一眼;但是她的眼光却被罗斯代尔先生白胖的容光晃了一下,他正鬼鬼祟祟地溜达着,又像是逢迎、又像是闯入的样子,好像一旦他的存在被发现了,就会顿时膨胀起来充塞这屋宇一般。

  为了不使自己充当这膨胀效果的借助手段,莉丽迅速把目光转移而扫向特伦纳,她对他表示出来的感激似乎并没有达到预期的完全满意。

  “谢我才见鬼了——我没想着谢我,我是希望时不时地有机会和你说上一两句话,”他抱怨地说。“我以为你要整个秋天和我们待在一起,而上个月我几乎都没怎么见到过你。你为什么不能今天晚上回到贝尔蒙特呢?我们都寂寞了,朱蒂脾气坏透了。来吧,来让一个家伙快乐起来。如果你答应、我就开车送你过去,你打电话让女仆坐下一趟火车把行李从城里送过去就行了。”

  莉丽好像带着遗憾迷人地摇了一下头。“我希望能去——可是不可能。我的婶娘回城了,接下来的几天我必须和她在一起。”

  “那好,自从我们成为这么好的朋友了,见你却越来越少,还不如你是朱蒂的朋友那时候呢,”他不自觉地有种预感,接着说道。

  “当我是朱蒂的朋友那时候?难道我不还是她的朋友吗?真的,你说的是最可笑的事情!如果我总是呆在贝尔蒙特、你会比对朱蒂还快地厌烦我了——明天下午到我的婶娘家来看我吧、如果你在城里的话;那时我们就安静地好好谈谈,你可以告诉我怎样把我的资产投资最好。”

  这是实际情况,从这三四个星期以来,她从贝尔蒙特离开、借口说有别的拜访;但是她现在开始觉得,她尽管如此努力避免去估计,在这个间隔里已经成就了利益。

  这个好好安静谈话的前景、看起来并非如她希望的使特伦纳安全满意,他的眉头还是低垂着说道:“哦,我不敢想象能保证每天给你一份新的小费。可是有一件事你可以为我做;那就是,仅仅对罗斯代尔和蔼一点。朱蒂已经保证我们进城后邀请他吃饭,可是我不能劝说让她请到贝尔蒙特去,如果你能让我现在把他带过来的话、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我相信今天下午没有两个女人跟他说过话,可我敢告诉你、这个家伙是值得善待的。”

  巴特小姐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但是压抑住了同时要脱口而出的话。不管怎样,这是一个自己没有想到的免除债务的便宜方式;而她自己就没有愿意对罗斯代尔先生和善以待的理由吗?

  “哦,不管想什么办法把他带来吧,”她笑着说;“也许我可以自己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小费呢。”

  特伦纳意外地镇住了,他的目光紧紧盯住她的眼睛,这情形都让她脸色发烧了。

  “我说,你知道——你想是记得他是一个极其粗劣的人,”他说;她微笑着转过身去、对着那扇开着的窗户,他们一直就站在那旁边。

  房间里的人们越来越多了,她感到一阵压迫和憋闷得感觉。在阳台上她也体会到这两样感受,那里只有几个抽支烟喝点酒的男人在逗留,而人们稀稀落落一双一对悠闲地穿过草地、向着花园那秋色浸染的边缘走去。

  当她出现的时候,一个男子从抽烟的那一群人里向她走来,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和赛尔顿面对面站着了。每次他的接近引起的脉搏跳动、这次由于些微的拘束感而更加加剧了。自从那个星期天下午他们在贝尔蒙特的散步以后、就再也没有会过,而那段插曲依然在她的心中栩栩如生、以至于使她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对其淡漠处之。但是他的问候语并没有表现出令人更多一些的惬意、那是每一个美丽的女人都希望看到在男人的眼光里反映出来的;这样的发现,如果对她的虚荣心并不对味的话,倒是减缓了她一些紧张。在她从特伦纳那里安然脱身出来,和见到罗斯代尔引起的隐约不快之间,能有一个间隔因为完全的理解感而让人休息一下是令人愉快的、这正是劳伦斯.赛尔顿的风度所经常传递的。

  “这太幸运了,”他笑着说。“我正疑虑着能否和你说上一句话、在加班车强行送我们走之前。我和格蒂.法瑞施一起来的,保证过不让她错过火车,可我敢说她还在从那些结婚礼品中籍以精神安慰呢。她象是把礼品的数目和价值看作缔约双方宽大情怀的明证。”

  他的声音里面一点也听不出拘谨的迹象,当他说话的时候,轻轻依靠在窗框侧柱子上,目光坦诚而愉悦地落在优雅的她身上,当她想到他一点也没有争取回归到上一次他们一起谈话时那种状态的意思、就车身而回的时候,心里不免有一丝因遗憾而起的些微寒颤。看到他依然故我的笑容使她的虚荣心被刺伤了。她渴望在他眼里自己不只是一件有感觉的尤物,一个可以看到想到的一晃而过的消遣;这样的渴望在她的回话当中暴露出来。

  “啊,”她说,“我嫉妒格蒂那种把我们所有丑陋无聊的计划、都用浪漫装扮起来的神力!我再也没有恢复自尊、自从你让我觉得我的志向是多么的可怜而不重要。”

  话已经说出口了、她也意识到了言语的失当。这似乎是说,她的命运在赛尔顿看来是坏到极点了。

  “我想,正好相反,”他爽快地回答说,“这正好通过我证明了,那对你来说是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的。”

  好像是她急切的人生之流、突然遭际障碍而重重弹回。她无助地望着他,就像一个受伤被吓的孩子:她的这种真实的自我,被他轻易地就能够从深层次里挖掘出来,是多么的不习惯独自承受!

  她无助的诉求感动了他的心怀,事情总是这样,触动了他心中一条隐秘的性向之线。发现他的接近使她更加光彩照人、这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可是当他窥视到只有自己有门径进入的朦胧心境之中、就又让他身处一个因她而不同的世界一样。

  “至少你不能想起更坏的事情来说我了!”她声音打颤地笑着大声说道;但是在他回答以前,他们之间的默契进展被嘎斯.特伦纳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身后追随着罗斯代尔先生一起走来了。

  “可恶,莉丽,我觉得是你让我丢体面的:罗斯代尔先生和我找你找遍了!”

  他的声音象是两口子一样熟悉的语气:巴特小姐觉得自己在罗斯代尔先生闪烁的眼色里甄别出来、他有发现这个情况的表现,意识到这个、使她对他由不悦转化为厌恶。

  她只回敬他深度的鞠躬一个微微的点头示意,她感到了赛尔顿的惊讶,她的朋友之列里怎么会有罗斯代尔,因此就更加的轻蔑了。特伦纳已经转身离开了,可他的伙伴还继续站在巴特小姐面前,机敏而期待地张嘴笑着、随时迎候着不管她说会出什么,他能感觉到后背上人们的目光看到他和她在一起的那份宠幸。

  这个时候是需要机智的;是需要沟通的快捷;但是赛尔顿依然依靠在窗户上,一个超然物外的景象观望者,而在他观察的震慑力之下、莉丽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能发挥出常态的技艺来。由于担心赛尔顿怀疑她有慰解罗斯代尔这样一个男人的必要,这就使得她连平常轻描淡写的礼貌语句都说不出来。罗斯代尔依然以期待的神情站在她的面前,而她还是静默地面对他站着,她眼睛的余光正好和他发亮的秃顶平行。这一瞥之间完成了她的沉默所意味的最后一笔。

  他开始脸红起来,双脚局促不安地交替着,手指抚摸着领结里那肥硕的黑色坠饰,唇上的髭须不安地扭动起来;然后,扫视了她一眼,他退后一步,斜顾了一眼旁边的赛尔顿,说道:“我敢说,从没看到这样七拼八凑的衣服式样。这是你跑去贝耐迪克见的裁缝最后的杰作吧?如果这样的话,我想所有别的女人再不会去找她了!”

  这些话语尖锐地针对着莉丽的沉默,而在一刹那间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加重了它们的含义。在一般的谈话当中这些可能是不足在意的;但是由于是在她太过延长的沉默之后、这就使其具有了特别的意味了。她不用看也能觉得,赛尔顿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一点,肯定会把这样的联想与她对他的拜访联系起来。这样的觉悟加深了她对罗斯代尔的愤恨,更有甚者是她觉得现在正是慰籍他的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可恨的是要在赛尔顿在场的情形下这么做。

  “你怎么会知道别的女人不会去找我的裁缝的?”她回敬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害怕把她的地址给我的朋友们的!”

  她的神情和语气明显地把罗斯代尔包括在这个特权的圈子以内,他的小眼睛因喜悦而乜斜成一条线,会意的笑容使唇须舒展开了。

  “哎呀,大可不必!”他宣称。“你就是把整个的装备都给他们,你也能轻松地就胜过他们!”

  “啊,你真的太好了;要是你还能带我去一个安静的角落、给我弄一杯柠檬水或者白水什么的、在我们去赶火车以前,那就更好了。”

  她一边说着、转身离去,任他高视阔步、趾高气扬地走在自己身旁,穿过阳台上聚合的人堆,而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悸动、当她意识到赛尔顿会对这样的景象作何感想的时候。

  然而尽管有她因这些违心行为而生的气愤感觉,还有她和罗斯代尔谈话的轻松表情,还有第三种意识在持续着:她不想在尝试探明关于坡西.格雷斯的实情以前离去。偶然的,也可能是他自己决意的,自从他匆忙撤出贝尔蒙特以后、他们就再没有会过面;而巴特小姐在安排奇遇方面是个专家,前几分钟里那些令人憎恶的事件——她最希望赛尔顿漠视的、她生活中的那一部分、恰恰展现在他的面前——更让她渴望得到庇护,能让她逃脱这使人蒙羞的遭遇。任何可以预期的情形都要比这样不期而遇的羞辱可以忍受的多,这使她对任何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都保持警觉不安的态度。

  屋子里的气氛有一种离散的感觉,好像在主角离开舞台以后、观众聚合起来就要离去;但是在那些滞留的人群当中,莉丽既找不到格雷斯、也没看见那个最年轻的冯.奥斯波夫小姐。那一对儿可能是错过了先声夺人打击她的机会;而她吸引着罗斯代尔先生、建议他们应该夺路前去房子最尽头的花房那里。当他们穿过长长的一串套房的时候,还有许多的人留在那里,足以使他们的招摇过市引人注目,莉丽知道自己吸引了人们兴趣的目光和询问的意图,而由于自己的漠然处之和同伴的自足得意、这些基本上也就无所谓了。此时她一点也不在乎被人看到自己和罗斯代尔在一起:所有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追寻的目标上。然而后者却并没有在花房里边被找到,而莉丽因突然确信失败而情绪低落、正在算计着找个办法丢掉现在身边这个累赘之物,这个时候突然遇见了冯.奥斯波夫夫人,尽管脸色潮红有些倦容、可她还是由于自己承担的责任感而心满意足的样子。

  她以女主人那温和而茫然的疲惫眼神注视了他们一会儿,对她来说此时她的客人已经变成了旋转的一些光点而已,疲倦让她晕头转向犹如在看万花筒一般;过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忽然集中起来了,她信任地冲巴特小姐做了一个手势。

  “我亲爱的莉丽,我还没有时间和你说句话呢,正在想你是不是已经走了。你看见艾维耶没有?她在到处找你:她想告诉你她的小秘密;可是我敢说你早已经猜到了。订婚一直要到下个礼拜才能宣布——可你是格雷斯先生不一般的朋友、所以他们两个都希望你是第一个知道他们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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