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睡在方家炕上的每个人都无法正常入睡。
修顺奇和方大群在一铺炕上，迟晓霞跟女儿睡在里屋的炕上，方佳奇一个人睡在西屋的炕上。从方大群的父母去世以后，老方家的大房子里第一次睡了这么多人，也第一次有了这么多的欢声笑语。
躺在炕上的方大群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捅了捅修顺奇：“哎，我说，怎么有这么好的机会？小迟跟你都二十多年没有来往了，怎么冷不丁地想起来带着闺女来看你？”
修顺奇钻进了大群的被窝：“谁知道呢？我第一眼看见她还以为我的眼睛看花了呢。没想到她不但没记恨我，还带着闺女来看我。我开始以为她说的是假话，是故意带着闺女来显摆的来刺激我的。听了她说的一番表白和她女儿的解释我才真的相信了。”
“唉！时过境迁，世事难料啊！谁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们两家的孩子能遇到一块儿？我今晚上瞅着两个孩子都挺顺眼的，看样子都有点儿意思。”
“你是喜欢他们成呢，还是希望他们只做普通朋友？”
“你这话问的，我当然是希望他们能对上眼儿，成了我们的儿媳妇了！佳奇去年跟战必胜的闺女被我们俩给搅黄了，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儿子，老是想着能帮他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这不是？好饭不怕晚，还真的等着了！呵呵！”
“这就是缘分哪。我过去不怎么相信缘分，我觉得说这话都是迷信。现在想想，人可不就是讲个缘分吗？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真是这么个理儿。不用说别人，就说咱俩吧。从小在一个村里长大，河东河西住着，可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我和战必胜浪费了六年的青春，临了，还不是跟你这个连一眼都懒得看的人结了婚？缘分哪，平时你不知道它躲在哪里，到了关键的时候就冒出来了，逼着两个人牵手。”
方大群兴奋地搂紧了修顺奇，他认同老婆说的话。能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两口子就是一个缘分。缘分不到，怎么唤也不会来，缘分到了，怎么赶也赶不走。他希望儿子和超生能如愿以偿，也跟他一样，跟一个他爱着的姑娘结婚。
睡在他俩里屋炕上的迟晓霞和女儿超生，怎么着也睡不着了。迟晓霞感觉像是直接睡在了石板上，硌着她的腰生疼。超生也不舒服，她从来没有睡过农村的大炕，这大炕上虽然铺着厚厚的炕被，还是太硬了。她跟妈妈一样，觉得像是睡在木板床上似的不舒服。
“妈，要不我们俩睡一个被窝，腾出一床被子铺到下面？”于是，娘俩儿把身上的厚被子铺到了身下，钻进了一个被窝。
“超生，我看你跟佳奇挺说得来的。他对你有那么点儿意思。你是怎么想的？”迟晓霞跟女儿脸对着脸问道。
超生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你看他怎么样？喜欢吗？我不了解他，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超生言不由衷，她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的想法。
“我看挺合适的。你们俩相差五岁，他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又是政府部门的公务员。他的父母你今天都看到了，通情达理，是个过日子的人家。咱们家虽然是个做生意的，比他们家多赚了点钱，可是人家也不寒碜，都是靠工资吃饭的。将来也不会给你气受。我问过了，他家城里有一套房子，佳奇跟他爸爸住着。我们是不指望人家有什么大房子。房子和车子，我们家都有。你爸跟我说过，‘等超生结婚的时候，也跟两个哥哥一样，给她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换一辆新的轿车。’”
“妈，我不用换车，这辆车我开着挺好的。就是……你先别急着跟人家父母表态。我跟方佳奇什么都没说，我们就是今天刚见面的一般朋友。还要多接触接触，不了解脾气秉性的人我不能盲目地跟他交朋友。”
“对对，妈妈听你的，不再过问你们的事儿。睡吧。”
独自睡在西屋里的方佳奇辗转反侧，和超生的不期而遇，令他想入非非。自从和小战结束了短暂的恋情，他便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不轻易表露。他是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不着急找对象。他看得出爸爸妈妈有些内疚，他不后悔跟小战的分手。妈妈说的那些跟小战爸爸过去的事情，他静下心来的时候也将心比心地想过，还是避免见面的好。现在分手总比将来成了一家人以后整天别别扭扭的强。他跟战场场都是独生子女，要是成了一家人，两家老人但凡有点儿事情都要双方出面解决。就算是平时不往一起聚，那过年过节还能不见个面、吃顿饭？将来有了孩子还能不麻烦双方的父母？往好的方面想，小战的爸爸妈妈不介意女儿的婚事，自己的爸爸也不计较，可是妈妈呢？妈妈的倔强脾气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她见了场场的父亲是饶不过他的。从那次家庭风波过后，方佳奇看到妈妈现在过得很平静，家里的日子很温馨……好在，战场场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分手以后再也没跟他联系过。
今天跟超生的简短交流，他看出她对他也有好感，但是好感不等于恋情。他不能那么急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超生。超生的性格跟小战的性格不同。她很含蓄，很内敛，爱笑，话到嘴边留三分，具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要了解一个人不能只凭她一时的言行，还要在交往的过程中逐渐了解。这个了解的过程很重要，脾气秉性要是不了解，将来在一起生活就会出现许多麻烦……佳奇摇了摇脑袋，笑自己想得太多了。人家超生并没有表露出半点超出一般朋友的举止，自己这么想入非非不是太可笑了？
第二天，修顺奇起来做早饭。迟晓霞母女俩昨晚睡得晚，后半夜才睡着。修顺奇和方大群早起的时候轻手轻脚，没有惊动到她们。
方佳奇也是后半夜才睡着，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修顺奇交给大群和儿子的任务是摘柿子和大枣。院子里的菜不着急收拾，她自己抽空就收拾了。方大群和儿子一个树上一个树下摘柿子，摘了满满的五大箱子。等迟晓霞和超生站在屋檐下的时候，他们俩已经摘完了。
“我们帮你们摘大枣吧。”迟晓霞对方大群说。
“不急，先吃了早饭再摘。叫佳奇上树拿棍子敲下来，我们在下面铺上塑料布接着就行了。”方大群催着几个人进屋里吃早饭。饭后摘完了大枣，超生急着回去有事情要办。修顺奇把院里的菜和果收拾了一些，让佳奇帮着装进了超生轿车的后备厢里。迟晓霞握着修顺奇的手，有些恋恋不舍：“我们这些年虽然都断了联系，可是我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些年在果树队里经历过的事儿。”
“这就算接上头了。你家里有车，想来就叫超生送你来，多住些日子，我热烈欢迎！”
“下次来我顺便把刘雅娟也叫上，我们几个好好唠唠嗑。哎，小刘后来又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
“是个儿子，也二十多岁了，不知道结没结婚。我从退了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老工友都断了联系。你还是第一个接上头的。”
“说好了，下次来时路过她的商店我要把她带来啊！你就把院子里的这些农家菜准备一桌子就行了。”
修顺奇心里想起了王姐，她是迟晓霞最打怵见面的人了。王姐又生了一个女儿，前几年跟着女儿进了城。迟晓霞从昨天来到现在要走也没提起过王姐，修顺奇也就不提起她了。人这一辈子都有自己不想见到的人，别强人所难。
“好好，你就放心吧，我举双手欢迎！” 修顺奇把她们母女俩送到了路口。
超生看着站在车窗外边的方佳奇，摇下了玻璃：“方哥，我加了你的微信，咱们微信联系吧。”方佳奇点了点头。
在对面院子里的老八和马小兰看到迟晓霞和超生上了轿车，趴在墙头上招呼着：“这就走啊？我给你们箱苹果呀，还有刚刨的地瓜。”
迟晓霞挥了挥手：“不要了！车装不下了！”
修顺奇一家和老八两口目送着迟晓霞和超生的轿车驶出了村口儿，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了目光。
方大群的眼睛扫过了大懒家的屋顶。远远望过去，那屋顶上落着两只灰色的鸽子。大懒去世多年了。他的傻儿子贾俊茂孤身一人被送进了敬老院，他们的房子被一个外地人买去了。
过去放映电影的场院早就被一户村民租去改造成了菜地，看过去一片绿莹莹的大白菜正待采收。
方大群说：“往后啊，咱村的人口是越来越少了。要是再来放一场电影，恐怕都没有几个人去看了。人啊，都到城里了。”
“我跟你说方大群，政策是人定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就能保证将来人口政策没有放开的那一天？你看我们这茬人，现在都老了，一家两个年轻人，要养活四个老人，压力有多大呀？”
“可不，现在就是老人多，年轻人少。我也真是希望政策能放开点儿，将来让一家生他两三个孩子，咱河沿儿村能像过去一样热热闹闹的。”方大群点着头附和着。
“迟晓霞带着闺女来感谢我，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如果当初找到她，还就真没了超生这个女儿了。”
“你们不是二十四小时‘蹲坑’也没找到她吗？这次她说是藏到哪儿了？”
修顺奇摇了摇头，呵呵笑着：“昨天我问了，她不想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不想说就别问了。有些事儿不知道倒比知道了好。”
“你看超生这姑娘长得多好啊！想想当初迟晓霞为了生下她像是躲避瘟疫似的躲着你们，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修顺奇盯着方大群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你觉得那件事情可笑？我可笑不出来！”
方大群拉着她的手：“走吧，走吧。等我退休回来陪着你就好了。一个人住这大房子，大院子太孤独了。”
修顺奇跟他手牵着手：“是啊，人哪，就怕孤独。一孤独了就容易胡思乱想。就盼着你早点儿退休，回来陪着我。咱们把房子好好翻修一下，把院子再重新规划一下。那几棵柿子树该淘汰了，种上几棵品种好的葡萄、蓝莓和樱桃。咱俩的晚年就在这儿过了。老方，你说老了老了，我们怎么一点儿出息都没有了？”
方大群呵呵笑着：“老伴儿，老伴儿，老了就是得有个人做个伴儿。要不我们小时候怎么村南村北地嚷着‘老头儿离不开老婆儿，秤杆离不开秤砣’呢？”
方大群的手用力地握住修顺奇的手抖了抖：“谁知道我和你能成了‘秤杆和秤砣，老头儿和老婆儿’？”
跟在父母身后的方佳奇忍不住笑了起来。
修顺奇转身看着儿子：“佳奇你别笑。人这辈子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蹊跷事儿。我从小就想逃离河沿儿村，羡慕那些走出去的人。现在可倒好，转了一圈儿又转回来了。是心甘情愿回来的，再也不想挪地方了。”
一家三口站在院子门口眺望河沿儿村，暂时沉默。
过了一会儿，方大群叹息了一声：“唉……那时候女孩儿想逃离这里容易，找个城里的婆家就走了。男孩儿不行啊，有房子压着，有院子圈着，后来又有承包地绑着，要接户口本儿啊！呵呵……我就叫这些个压得哪儿也去不了。”
“现在不是什么都解决了吗？你们怎么又都想着回来了呢？” 儿子不解地问。
父母对视了片刻，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叶落归根呗！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上了岁数跟不上城里的生活节奏了！那里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
“人老了都靠回忆过日子了。我跟你爸的回忆都留在河沿儿村了，怎么能不惦记着回来？” 父母回答了儿子的疑问。
“这里是方家的‘根据地’啊！我跟你爸在这儿种菜养鸡，将来你有了儿女就送回来我们给养着。就像你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围着你转一样，从会迈步就撒了欢儿地满院子跑……喝羊奶，吃鸡蛋，还有我跟你奶奶学的白面玉米面蒸的两掺发面糕和大馒头。呵呵……想吃什么我们就种点儿什么，地瓜、土豆、花生、青菜、水果……这个大院子就是块大金子呀！保管你的孩子们都跟你一样，健健康康地长这么大！呵呵！”
父母说着笑着走进了院子。
方佳奇的脸“腾”地红了，他眼前闪现出了超生腼腆羞涩的面庞。父母勾勒出的美好图画，怎么能缺了女主角儿呢？
“方哥，我加了你的微信，咱们微信联系吧。” 超生的话点燃了他的希望。
（全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