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顿还在看着她,但是换了一种眼光。到现在为止,他发现,只要有她在场或一起散步,就有一种审美的愉悦,这是一个善于思考的男人在和漂亮女子漫无目的交际的时候、有可能去寻觅的。他的态度是作为一个旁观的欣赏者,而当他侦测出她情感中的某些弱势,这些弱项又会干扰到她目标的实现,这个时候他就几乎会感到遗憾。然而现在这些弱势的迹象成为了关于她最有趣的事情。他那天早上正在一时的混乱之中碰到了她;她的面容是苍白的、与往常不一样,她容颜的失色反而使她更有哀切婉转之美。这是她孤独时的样子!他的第一反应这么想;他的第二反应就是观察自己的到来给她引起的变化。在他们的交往当中危险点在于,他不可怀疑她喜爱的自发性。无论他从什么角度看待他们初露端倪的亲密和悦,他都不能把这看作是她生活计划的一部分;而作为如此精密策划的进程当中的一个不可预知之因素,即便对于一个宣称有着丰富的情感经历的男人来说,也是具有非常的刺激性的。

  “那么,”他说,“这使你希望看到更多吗?你想成为我们的一员吗?”

  他说话的同时掏出了香烟,她向烟盒伸出手去。

  “哦,给我一支——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抽烟了。”

  “为何禁欲到这种地步?贝尔蒙特所有的人都抽烟的。”

  “是的——但是别人看来对一个即将结婚青年女子来说是不适宜的;此时此刻我正是一个将要结婚的小女子。”

  “啊,那么说的话恐怕我们不会允许你进入共和国了。”

  “为什么不呢?它是一个独身者群落?”

  “一点也不是,尽管我必须说那里很少有结过婚的人。但是你是要跟很富有的人结婚的,富有的人进入到里面是和进入到天堂王国一样困难的。”

  “这不公平,我想,因为就我所理解,作为一个公民资格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要过多地考虑金钱,而能做到不在意金钱的唯一办法就是得到很多的金钱。”

  “你可能还会说,为了对空气不加考虑的唯一办法就是有足够的空气可以呼吸。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完全正确的;可是你的肺是念念不忘空气的,如果你本身不是的话。你的那些富人也是如此——他们可能没有想到金钱,但是他们始终呼吸在金钱当中;把他们放进另一种元素里去、试看他们怎样地焦躁、喘息!”

  莉丽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透过自己吐出的蓝色烟圈呆看着。

  “我看起来,”她最终说道,“你在自己并不赞成的元素里边花掉了很多自己的时间。”

  塞尔顿没有一点不悦地接受了她专戳肺管子的讥刺。“是的;可是我努力保持水陆两栖的状态:只要人的肺在另一种元素里可以很好地运作、就算可以了。真正的炼金术在于能够把金子重新炼回到别的物质;这个秘密是你的大多数朋友们已经迷失了的。”

  莉丽沉思着。“你不觉得,”过了一会她应答道,“那些发现社会问题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这当成手段而非目的,就像那些鄙视金钱的人、他们的口吻好似说、金钱的唯一用途就是把它装进口袋里、贪婪地看着它流涎水。难道没有更合适的方法?把它们看作是不同的机会,可以被愚蠢地或聪明地运用,这是出于不同的使用者有不同的效能。”

  “这的确是一个明智的观点;但是关于社会的奇怪的事情是,那些把它看作目的的人一定是处身其中的,而不是那些骑在篱笆上的批评家们。而大多数演出却恰好相反——观众可能产生幻觉,但是演员们知道、真正的生活是在舞台脚灯的另一边的。那些把社会看作是逃避工作的人、是正确地使用它了;但是当它成为工作的目的、就是曲解了所有的生活社交关系。”塞尔顿支撑着肘部坐直身体。“我的天啊!”他继续说,“我不是低估生活装饰性的一面。在我看来,壮丽的感觉正是通过它自身所产生的效果而证明了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最恶劣的是如此之多的人类本性被消耗殆尽。如果我们全都是宇宙能效的原材料的话,我们宁愿是锻炼刀剑的火焰、而不是一只给紫色斗篷着色的鱼。而像我们这样的社会,浪费了许多好原料用以产生紫色的小补丁!看看像耐德.西尔沃顿那样的小男孩——他本来是真正优秀的,不该被用作别的什么人遮盖寒酸社会状况的装饰的。这是一个刚刚出发要去探索宇宙的小伙子。难道这不是很可惜的,他终将在菲舍尔夫人的客厅里找到它?”

  “耐德是一个可爱的男孩,我希望他能足够长久地保持自己的梦幻、用自己美好的诗笔来描绘它们;可是你认为,只有在社会里边他才可能失去它们吗?”

  塞尔顿耸了耸肩以回答她。“为何把我们崇高的思想称作幻觉,而鄙陋平庸的却叫作真实?一个人发现自己接受了这样的措辞法、那不是足够证明社会的可谴责吗?我接受这样的昏话几乎就在西尔沃顿的年纪,我还知道名称是如何改变信仰的颜色的。”

  她从来没有听到他如此卖力的郑重陈述。他习惯性的说话方式是随地取材,很轻松地起承转合并作比较;她被打动了,因为他让自己突然间看到了那形成他信仰的实验室里的一角。

  “啊,你不必某些宗教分子更好,”她表示道,“为什么你叫自己的共和国是共和国呢?那是一个闭合的社团,你制造一些专断的反对理由、只是为了把人拒之门外。”

  “那不是我的共和国;如果是的话,我将策划一场政变,把你推上女王的宝座。”

  “那即是说,实际上,你认为我肯定不能跨过门槛登入殿堂一步喽?哦,我算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瞧不起我的野心——你觉得他们不值得我吧!”

  塞尔顿笑了,但不是讥讽的。“好了,难道这不是值得赞许的事情吗?我认为他们非常值得大多数那些因之而生的人们。”

  她转过脸去凝重地看着他。“但是这不可能吗,如果我有接触这些人的机会,我会很好地运用他们?金钱代表任何东西——它的获取能力并非局限在宝石和汽车上。”

  “一点也不是;你可以通过创立一所医院作为补偿来救赎自己金钱的享乐。”

  “可是如果你认为这是我真正的享受的话,你就一定会明白我的野心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塞尔顿对如此的陈诉付之一笑。“啊,我亲爱的巴特小姐,我并非神的护佑,不能保证你享受你意愿中希望得到的东西!”

  “那么你能对我说的最好的话就是,我经过纷争以后得到了它们、可能不会喜欢它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给我预测了一个多么悲惨的前景!”

  “那么——你自己是从来没有预料过了?”

  她的脸颊有些泛红,那不是起自兴奋的红润色,而是汲自深深的情感之井的颜色;仿佛是她灵魂的努力挣扎所产生的。

  “经常而且经常,”她说。“但是当你给我指出来的时候,这显得如此的惨淡!”

  他没有对这样的表示做出回答,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们之间深远而静谧的气氛里边有某种悸动着的东西。突然她热切地转向他。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做?”她大声问。“你为什么把我选择的东西弄成我所痛恨的,而你却一点也不能给我别的东西?”

  这样的话语把刚刚沉静下来的塞尔顿又激了起来。他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何要在他们之间展开这样的话题;他自己怎么也想象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和巴特小姐度过一个相对而处的下午。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们都不必刻意地说些什么,而双方内在的声音越过深沉无声的情感、互相召唤着。

  “是的,我不能给你任何别的东西,”他说,他坐直身子转而面对着她。“如果我能够的话,它一定就是你的了,你知道的。”

  她接纳了这样意外而唐突的表示,甚至都没有奇怪这种允诺的态度和方式:她把脸庞埋进自己的手掌中、他看到有一会儿她在抽泣。

  然而,仅仅是一会儿;因为当他俯身接近她、以庄重而非动情的表示拉开她的手的时候,转向他的是一张温和的、而不是因情感而变色的脸,他暗自对自己说,有些残酷地,甚至她的哭泣都是一种艺术。

  思忖当中,他沉稳地问道,介于怜惜和揶揄之间:“我刻意贬低所有我不能给与你的东西、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听到这里她的脸上漾起了春光,但她拉开他的手,没有一点风情的表示,好像郑重其事地摆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

  “可是你贬损了我,不是吗?”她柔声地回答说,“这么肯定这是我唯一关心的东西。”

  塞尔顿感到一阵内心的冲动;但这只是他的自私最后的颤动。他几乎是马上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可是你的确关心它们,不是吗?我的意愿是不能加以改变的。”

  他已经安全不考虑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了,所以当她转过脸对他嘲弄地喜笑颜开的时候,他感到了明显的失望的感觉。

  “啊,”她嚷道,“所有你这么好话妙语,都说明你是一个和我一样的、真正的懦夫而已,因为如果你不能认定我的回答、你就不会不能做出任一的反应。”

  这个反戈一击的震撼,产生了使塞尔顿迟疑不定的意图明确起来的效果。

  “我不能确定你的回答,”他平静地说。“而且我可以公平地相信你也是同样不能确定的。”

  这一回轮到她惊诧地看着他了;过了一会儿——“你想和我结婚?”她问道。

  他爆发出一阵笑声。“不,我不想——但是如果你想的话、也许我会的。”

  “这正是我所告诉你的——你对我是如此的确定、可以试验着拿我取乐。”她抽回了那只又被他抓去的手,坐在那里忧伤而轻蔑地看着他。

  “我并没有做什么试验,”他回答道。“如果我做了的话,那不是对你、而是对我自己。我不知道它们将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效果——但是如果和你结婚是其中之一的话,我是会冒这个险的。”

  她微微露出了笑意。“那将是一次大大的冒险,肯定的——我从来没有对你掩饰有多么大。”

  “啊,懦夫就是你!”他宣布说。

  她站了起来,他也站着四目相对地看着她。这一天里渐渐趋晚的轻柔寂寞包围着他们:他们似乎升起到更美好的空气里边。所有这些时光精美的影响、在他们的血管里面颤抖着,把他们互相拉近,就像飘落的叶子被拽向地面一样。

  “你就是懦夫,”他重复说,又抓过她的手来。

  她倚向他一会儿,好像收敛起疲劳的翅膀:他觉得好似她的心脏在跳动,不是因为震撼于新的距离、而是由于长途飞行的紧张。而后,退回身子、带着笑意地警告说——“我要是衣冠不整的话是会很难看的;但是我能把自己的帽子装饰地好看一些,”她表白说。

  然后他们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脉脉含情地相视而笑,就像两个冒险的儿童爬上了被大人禁止的高度,从那里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真是的世界在他们脚下是朦胧遮蔽着的,山谷的那边一弯新月清晰地升起在浓重的蓝色当中。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个远处的声音,好像一个巨大昆虫的嗡嗡声,顺着那四周笼罩的薄暮中弯曲的白色大路,一个黑色的物体正快速穿过他们的视野。

  莉丽从她专注的神情里蓦然回首;她收敛起笑意、向小径的方向走去。

  “我一点也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在天黑以前是赶不回去了,”她说,几乎是不耐烦了。

  塞尔顿正在惊异地看着她:过了好长时间才重新恢复对她的平常看法;然后他说,以一种不能自控的干巴语调:“那不是咱们圈子里的人;车子是向另一个方向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时语塞,可他透过暮色看到了她的赧颜。“可是我告诉他们说我身子不好——我不能够外出。咱们下去吧!”她嗫嚅道。

  塞尔顿还在看着她;后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慢慢点着一根烟。对他来说这好像是必须的,在那样的一个时刻,由此可以表示出,通过这一类的习惯性动作,他是恢复了对现实的把握:他几乎怀有一种幼稚的愿望,希望他的伴侣能够看到这些,他们的飞翔结束了,他已经脚踏实地地着陆了。

  当火光在他弯起的手掌中闪烁的时候、她等待着;然后他把点着的香烟递给她。

  她的手抖动着拿了一支,凑到自己的嘴边,身子前倾跟他来借火。那点模模糊糊的红色闪光照亮了她脸部的下半部分,他看到她的嘴抖动着变成笑意。

  “你紧张吗?”她问道,带着奇异的快乐颤音,这可能由于急切当中从多样的基本语调里的匆忙抓取,并没有时间来选择最准确的那一个。

  塞尔顿的声音控制得很好。“为什么不?”他回答道。“你知道我可不敢冒这样的险。”而当她还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因为这样的反唇相讥而有些面色苍白,他急忙加上一句:“我们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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