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是完美的。深深的宁静攫住了空气,光华闪烁的美洲秋色因为薄雾的调剂、不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漫射出它的光彩。

  在公园树木繁茂的凹地上已经有了一丝寒意;但在地势高一些的地方、空气就更加地亮丽,循着大路那边长长的斜坡而上,莉丽和她的伙伴们到达了一个延伸的夏日地段。小路弯曲着跨过一片散布着树木的草地;然后小路在远方转入乡间小道,那里尽是鸟羽一样密集的紫菀和黑莓灌木丛的紫色花枝,从那里开始,透过梣木轻微颤动的树叶间,远处的乡村展开了它田园诗的画卷。

  再高一些,乡间小道展现的是更深厚的蕨类植物丛、和绿荫遮蔽的山坡上绸缎一样蔓延的青葱草木;树木开始高高支撑其上,浓荫在山毛榉树丛黄昏的缤纷里更加深了色彩和色度。树木的树干互相离得很远,其间只有薄薄的一层毛茸茸的灌木丛;小路是绕着树林的边缘穿行的,时而能看见一片阳光明媚的牧场、或者有果实闪现的果园。

  莉丽不是真的亲近于大自然,但她在现时恰好有一种情感的映照、深切地感觉到了这适合衬托自己心情的背景。在她的下方铺展开的景色似乎是她现在情绪的扩展,它的宁静之中她发现了自己的影子,还有它的宽阔、它任意的伸展。在近处的斜坡上、糖枫象大堆篝火摇曳的火焰;再往下面是灰色纷纭的果园,时不时点缀着橡树丛连绵的绿色。三两座红色的农家房屋在苹果树下安卧着,还有一座村庄教堂的尖顶露出在小山坡的那边;而在下方很远的地方,薄薄的尘埃之中,大道在田野之间穿行。

  “咱们在这儿坐下吧。”塞尔顿提议说,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岩石突出的开阔地段,这儿上方生满青苔的巨石间长着一些高大挺拔的山毛榉。

  莉丽在岩石上坐下来,长时间的攀爬使她容光焕发。她静静地坐着,嘴唇因为爬坡而翕合着,她的眼光平和地巡视在风景的接续之处。塞尔顿在她脚下的草地上伸展开四肢,把帽子拉下来斜掩着直射的阳光,双手交接在脑后,把头枕在岩石的一边。他不想引她说话;只有她的急速喘息声的安静、好像是这普遍的宁谧与和谐的组成部分。在他自己的想法里边、只有一种懒散的愉悦感受,掩饰着感觉锐利的边缘、就像这九月的淡雾遮盖着他们脚下的风景一样。可是莉丽的态度尽管和他一样的平静,内心里却跳动着思想的激流。此时此刻在她的心里有两个自我,一个在深深地呼吸着自由和兴奋的气息,另一个自我在狭小黑暗的恐惧牢房里拼命抓取着自由的空气。可是渐渐的俘虏的抓取的力度减弱了,或者说另一个不怎么注意它们了:地平线扩展了,空气变得浓厚,自由的灵魂即将振翅飞翔。

  她不能解释这种快乐轻松的感觉,这种让她从脚下阳光明媚的世界里升起而回旋的感觉。这是爱吗?她思忖着,或者仅仅是快乐思想与感觉偶然的结合而已?这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归根于这个完美的午后的魔力,这落木萧萧的树林的气息,这逃避出枯燥乏味的想法?莉丽没有确定的经验来检验自己感情的质量。她有几次与财富或者职业相爱的经历,但和一个男人只有一次。那是几年以前,当她最早踏入社会的时候,因为一个名叫赫伯特.迈尔森的年轻绅士、而被一种浪漫的情感深深打动,他有一双蓝色的眸子和微微卷曲的头发。迈尔森先生不具备别的可商议之凭据,他就急着运用来俘获冯.奥斯波夫大小姐:从那开始他长得越来越肥胖还喘息,习惯了谈论他的孩子们的奇闻轶事。如果莉丽回忆这些最初的感情,那不是为了和现在的感情做对比;那唯一对比的焦点是轻快的感觉、被解放的感觉,这是在她的记忆里可以感受的,在那些纷乱的华尔兹或者花房里的隐匿,这是她年轻浪漫的主要行程。她直到今天再也没有知道那种轻松,那种自由的焕发;但是现在它不仅仅是情绪的盲目搜寻。她对塞尔顿的感受里有一种奇怪的魅力,就是说她理解他;她可以用自己的手指触摸那把他们连在一起的链条的每一节。尽管他的人缘是安静的那一种,能被感觉到而不是积极表现于朋友当中的,她从来没有把他的不好张扬错当成是孤僻冷漠。他所受的培养在一般人的眼里被看作是轻松交往一定的障碍,然而莉丽是以自己对文学认识的宽广理解为骄傲的,而且在她的旅行袋里总是带着一本奥马尔.卡亚姆的书,所以是被这种本性所吸引的,她觉得这在一个比较古老的社会里是具有它的优势的。再者,这是看待其身份的资质之一;这使他具有了一定的高度可以傲视寻常人群,而且有一副被热切仿效的深肤色,这在没有定型样式的土地上,赋予他一种属于更特殊化民族的气度,一种携有凝聚的过去的印记。比较率直的人觉得他有一点干巴,年轻的姑娘们认为他有些冷嘲热讽的;但是这种友好而有距离感的风度,尽可能地区别于任何个人优越感的自诩,正是激起莉丽兴趣的品质所在。他一切的一切都与她兴味中挑剔的因素吻合,甚至他看待那些她认为神圣之上事物的轻松调谐态度、都迎合着她的心意。她可能是最崇拜欣赏他了,因为在她所遇到的最富有的男子里边、他是同样能够毫不逊色地传递鲜明的优越感的人了。

  是这样无意识中迤逦不绝的想法、使得她现在笑着说:“今天我为了你已经回绝了两个约会。你为了我拒绝了几个呢?”

  “没有,”塞尔顿平静地说,“我在贝尔蒙特唯一的约会就是和你。”

  她从上往下瞟了他一眼,微笑道。

  “你真的是到贝尔蒙特来看我吗?”

  “的确如此。”

  她的面色若有所思地凝重起来。“为什么?”她嗫嚅道,发问的语气里再没有这么明显的挑逗的意思了。

  “因为你看起来是这么的美好:我总是喜欢看你在做什么。”

  “如果你不在这里、你是怎样知道我正在干什么的?”

  塞尔顿笑起来。“我并不自以为是地认为,我的到来使你的行程有一发之距的改变。”

  “那太荒唐了——因为,如果你不在这里的话,很明显我是不会和你一起散步的。”

  “是的,但是你和我一起散步,只是你运用自己的材料的另一种方式而已。你是一个艺术家,而我恰巧是你今天用到的一点点颜料。能够制造即兴而又有预谋的效果是你聪明的一部分。”

  莉丽也笑了起来:他的话语如此的精确,不能不激起她的幽默之感。确实是她想利用他在场的这个插曲,作为一个非常确定的效果的一部分;或者至少,这是她找到的秘密托辞、没有践约和格雷斯先生一起散步。她有的时候已经被人指责为太急切了——甚至朱蒂.特伦纳都警告她慢一点。那好,在现在的情形下她不会太过急切了;她会给与她的追求者更长等待的寻味。责任和爱好在一个地方同时跳出来,把它们分开来对待不是莉丽的品质。她推辞说是头疼、当作是借口没有去散步:早晨那阵可怕的头疼,迫使她没能冒险去教堂。她出现在午餐桌上的样子证实了她的托辞。她显得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整个弱不禁风让人怜恤的样子;她的手里拿着一瓶香水。格雷斯先生还是初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他狐疑不安地猜想、她是不是娇弱了些,他的疑虑甚至达到了为自己后代的前程而着想的程度。但是一整天怜惜占据了首要地位,他恳求她不要出来露面:他总是把外面的空气和暴露联系起来。

  莉丽慵懒地感激着他的怜恤,因为自己不胜陪伴之苦,催促他加入到别的人当中去,他们在午饭以后正要坐汽车去拜访在皮克斯凯尔的冯.奥斯波夫一家。格雷斯先生被她不为所动的态度感染了,为了逃避一个下午可怕的空虚,接受了她的建议、哀叹着离去了,带着兜帽和护目镜:当汽车颠簸着驶过大街的时候、看到他象一个被困的甲虫一般的样子、她笑了。

  塞尔顿漫似心不在焉而又饶有兴味地鉴赏着她的策略花招。他建议一起过一个下午、她并没有答应,但是当她的计划展开之时、他满怀信心觉得不能置身于外。最终当他听到楼梯上她的脚步声、漫步走出弹子房与她汇合的时候、房间已经空了。她戴着帽子,身穿步行服,一群狗在她的脚边跳跃着。

  “我想,总归来说,空气对我可能是有好处的,”她解释说;而他也赞成这样一种简单疗法是值得一试的。

  这些远足者们至少要四个小时才能回来,莉丽和塞尔顿将拥有整个的下午,悠闲自在和安全的感觉给予她精神上轻松愉快的最后一笔描绘。有这么多时间用来散步,没有确定的目的需要顾盼,她感到一种稀有的精神漫游的快乐。

  她感觉那些处心积虑的动机远远地离开了她,因此她有些怨愤地接纳了他的关护。

  “我不知道,”她说,“为什么总是谴责我是有预谋的。”

  “我想是你自己供认的:你那一天告诉我说,你得遵循一条确定的路线——如果一个人最终还是做一件事情的话,彻底把它做完就是一种德操。”

  “如果你的意思是,一个没有人为她着想的女孩不得不照顾自己的话,我是很乐于接受你这种归咎的。但是你必定会发现我是一种悲观的人,如果你认为我从未被冲动所驱使的话。”

  “啊,但是我可不那么认为:我没有告诉过你吗?你的才能在于把冲动转化为意图。”

  “我的才能?”她以一种突然的不耐烦的腔调回应着。“难道除了成功还有别的对才能的最终验证吗?我当然是没有成功的。”

  塞尔顿把帽子往后推了一下,侧面看了她一眼。“成功——什么是成功?我会非常有幸得到你的界定。”

  “成功?”她迟疑了。“就是说,从生活里边尽量得到能够得到的,我想。这是一种相对的品质,尽管来说。难道这不是你的看法吗?”

  “我的看法?上帝啊!”他突然一股劲坐直了身子,把肘部支在膝盖上,注目看向缤纷的原野。“我对成功的看法,”他说,“就是个人的自由。”

  “自由?摆脱忧虑的自由?”

  “摆脱任何事物——金钱,贫穷,安逸和焦虑,所有物质上的祸患。维护一种精神上的共和国——这就是我称之为的成功。”

  她身子前倾、眼睛发光地做出反应。“我知道——我知道——真奇怪了;可这恰恰是我今天感觉到的。”

  他和她四目相对、充满着私底里的柔情蜜意。“这样的感觉你很少吧?”他说。

  她在他的注视下有点脸红。“你认为我是很卑劣的,不是吗?但这可能只是因为我别无选择。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告诉过我关于精神上的共和国。”

  “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人——这是一个只有自己寻找门径才能发现的国度。”

  “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永远不会发现去那里的路。”

  “啊,那里有路标的——但是你要学会阅读它们。”

  “是的,我已经知道,我已经知道!”她容光焕发地急切大声说。“只要我一看到你,我就发现自己拼出了那路标上的文字——而昨天——昨夜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一条进入你的共和国的小径。”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