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尔蒙特周日的惯例主要的表现,是按时出现的轻便公车,把全家人转送到小教堂的门口。是否有人上车或不上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它停在那里就不但是给人们证明了这个家庭的正统意识,而且还使特伦纳夫人感觉到,车最终开走了,她也算是代为运用它了。

  特伦纳夫人的理论是,她的女儿们每个星期天要真的去教堂;但他们法国女家教的信仰使她坚决要去别的对立的神堂,而她们的母亲由于一周的劳累、午餐以前都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在场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把此项业务付诸实施。偶尔的,由于阵发性的道德大爆发——当房间里整夜的喧闹以后——嘎斯。特伦纳努力把自己肥大温暖的身体裹进紧身长服外套里,把女儿们从睡梦中唤醒;但是通常来说,就像莉丽对格雷斯先生解释的那样,直到教堂的钟声隔着公园响起、轻便公车已经空着离去,父母才记起这项责任。

  莉丽曾经对格雷斯先生暗示说,这种忽视宗教律条的做法对她早年的传统来说很是难以容忍,在她拜访贝尔蒙特期间、她一贯陪伴穆瑞尔和西尔妲去教堂。这符合她的承诺,也暗地告知别人,以前从没玩过桥牌,她是在来的那天晚上被“拉下水的”,由于不了解这个游戏和赌博的规则、她输得可惨了。格雷斯先生无疑在贝尔蒙特很舒服。他喜欢生活的安闲和富有色彩,喜欢由加入这个富有而著名的人们的圈子成为其中一员、而加于自身的光辉。但是他认为这是一个物欲的社会;有的时候他被男人们的谈吐和女人们的面貌所震惊,而令他高兴的是,他发现巴特小姐,尽管安闲而自持,并非能够真正融入这样一个暧昧的氛围里边。由于这个原因,当他知道她会象通常一样、伴随特伦纳家的年轻人在星期天早晨去教堂时,心里是特别的高兴;所以他徘徊在门前那块沙砾地面上的时候,胳膊上搭着轻便外套、认真带着手套的手上托着祈祷书,他欣悦地体会到人格的力量,在这样一个颠覆宗教信条的环境里、她依然保持自己最早接受的教养。

  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格雷斯先生和轻便公车占据这块沙砾地;但是他一点也不以别的客人可悲的无关痛痒为憾,他发现自己怀有一个希望、巴特小姐会没有伴侣在身边。然而,珍贵的时光如穿梭;大个的栗子坚果毛茸茸地铺满了地,不耐烦的一边沾满了泡沫斑点;驾车人在御者座上渐入痴呆状态,马夫在门阶上;女士还是没有来。可是忽然,说话的声音和裙子的窸窣生从门口传来,格雷斯先生把手表放回口袋里去,紧张而吃惊地转回身;却仅仅是伸出手去接维斯洛尔夫人进车厢里边。

  维斯洛尔夫妇总是去教堂。他们是属于那样一大群自动人,他们混迹人生、从不忽视扮演周围那些木偶们表演的任何一个动作。贝尔蒙特的木偶们不去教堂这是真的;而另外一些同样重要的木偶们去教堂——维斯洛尔先生和夫人的圈子是如此之大、因此上帝是包括在他们的拜访名单中的。因而,他们显得准时而服从,前去赴会那单调的“有约”的样子,他们后面是慢腾腾的西尔妲和穆瑞尔,打着哈欠互相扣牢面纱和彩带走过来。她们曾向莉丽保证和她一起去教堂,她们宣称,莉丽是这么一个可爱的老相识的宝贝儿、做让她高兴的事她们不会介意,尽管她们难以想象她的头脑里是怎样出现这样的念头的,尽管从她们自己的角度出发、她们更愿意跟杰克和格温打草地网球,如果她没有告诉她们自己来了的话。特伦纳姐妹们后边跟着克瑞西.瑞斯女士,一个穿着自由牌丝绸衣服带着人种学古存饰品的饱经风霜的女人,她看到了那辆轻便公车,对他们不必步行穿过公园表示惊讶;但是听到维斯洛尔夫人可怕的抗议说教堂在一英里以外,这位女士瞟了一眼别人鞋跟的高度,也就默认了驱车而往的必要,可怜的格雷斯先生就在四位女士的夹随当中离去了、对她们的精神福利他可是没有一点关心。

  如果他知道巴特小姐确实要去教堂,他可能获得一些安慰。她甚至为了实行自己的意图而起得比平常都早。她没有想到自己穿着专心裁剪的灰色长服,还有她著名的长睫毛低垂在祈祷书上的样子,会是征服格雷斯先生最后浓重的一笔,而且不可避免地会促使发生某种事件,这是她认定是他们午餐以后一起散步的一个组成部分。简而言之她的意图从来没有如此确定过;可是可怜的莉丽,尽管有外面坚实的釉彩表面,内心的可塑性就像蜡一样软弱。她适应自己的能力,进入别人情感世界的可能,如果这是偶尔地服务于她的偶发的小事情的话,在她生命的关键时刻却是起到阻碍她的作用的。她是流动的波浪里的一棵水生植物,今天她整个情感的波涛正把她往劳伦斯。赛尔顿那里送去。为什么他要来?是要见她自己、还是波莎.多尔塞特?这是在那个时刻可以左右她的最后的问题。她本来可以很好地满足于自己的猜想,他仅仅是应对女主人那几近绝望的召唤,着急着把他安插于自己和没有意趣的多尔塞特夫人之间。但是莉丽并没有安下心来,直到从特伦纳夫人那里了解到,赛尔顿是自愿来的。

  “他甚至没有给我电话——他是碰巧在火车站看到了二轮马车。总归可能是跟波莎的事还没完。”特伦纳夫人沉思着推断后,就走开去按情形安排就餐卡了。

  也可能不是这样,莉丽思索道;但这马上就会清楚的,除非自己丧失了聪明伶俐。如果赛尔顿是应多尔塞特夫人之约而来,他就只会是为她而留下来。前一个晚上的情形告诉了她很多的事情。特伦纳夫人,坚守她自己简单的原则,那就是让她的已婚朋友们快乐,所以安排赛尔顿和多尔塞特夫人挨着坐在一起吃饭;但是为了遵守由来已久的媒人的传统,她把莉丽和格雷斯先生分开,把前者送去和乔治.多尔塞特坐在一起,而格雷斯先生是和格温.冯.奥斯波夫成一对儿坐着。

  乔治.多尔塞特的谈话没有干预到其邻座的思想范围。他有严重的消化不良,急切地要弄明白每道菜里的不良成分,只有他的妻子说话的声音可以转移他对此的关心。可是在现在这个场合,多尔塞特夫人没有加入到一般的谈话里边去。她坐着和赛尔顿悄悄嘀咕着什么,表示轻蔑地对她的主人转过一个光膀子,而他却一点也不计较自己被排除出来,象一个快乐的不负责任的自由男人那样投入到毫无节制的菜谱里去了。然而对于多尔塞特先生来说,他的妻子的态度是如此明显的关心的主题,所以当他不是在刮吃的鱼上的沙斯,或者从食品卷子里边吸取润湿的面包屑的话,他就坐在那里拉紧细长的脖子、在灯光之间瞟上她一眼。

  恰好特伦纳夫人把丈夫和妻子安顿在桌子的对立面上,因而莉丽也能观察到多尔塞特夫人,而把目光再前移几英尺的话,就能迅速形成一个劳伦斯.赛尔顿和格雷斯先生之间的比较。正是这种对比,就是她毁灭的滑铁卢。为什么她又对赛尔顿突然产生兴趣了呢?她认识他已经八年还多了:自从她回到美国,他已经形成为她背景的一部分。她总是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挨着他坐,发现他比大多数的男人都要可亲,而且隐约地希望他会拥有吸引她注意的别的必须的品质;但是迄今为止,她因自己的事务而如此繁忙,她还只是把他看作一个令人愉快的生活附属品,别无其它。巴特小姐是自己心灵热切的阅读者,她认识到自己突然对赛尔顿的关注是出于这样一个事实,他的在场为她周围的环境投射出一丝新的光亮。并非他是多么明显的光采或特别;在他自己的职业里边,不只一个人超过他,而这个超过他的人不断地请莉丽吃饭都让她疲倦厌烦了。还不如说他保持了某种社会独立性,一种客观看待人生表演、置身于镀金大鸟笼之外的交接点的快乐风度,在这个笼子里大家在众目睽睽注视之下挤在一起。笼子之外的世界对莉丽来说是多么的富有诱惑!当她听到那扇门在她身后咣当一声关上的时候。实际上,如她所想,那扇门从没关上:它总是开放着的;但是大多的捕获物就像玻璃瓶子里的苍蝇,一旦飞入进去,就再也不能重获自由了。赛尔顿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从来没有忘记出来的路径。

  这是他能够调整她的视觉想象方式的秘密之所在。莉丽把眼光从他那里转过来,发现是在透过他的视网膜审视自己的小世界:好像粉红色的灯光已经被熄灭、灰尘飞扬的日光已经透入进来。她顺着长桌扫视过去,一个一个地研究盘踞其上的人们,从嘎斯.特伦纳开始,他那沉重的食肉动物脑袋低垂于双肩中间,正在捕食做成冻子的千鸟,一直到他的妻子,她处于生满热带兰长长岸边的另一端,让人联想到,她光彩夺人的漂亮容颜,就像灯光闪耀之下的珠宝商的橱窗。在他们两个之间,是多么空洞的延伸!这些人是多么的沉闷而琐碎!莉丽蔑视而不耐烦地顾视着他们:凯莉.菲舍尔,她的臂膀,她的眼睛,她多次的离婚,她的通常赋予“香溢的段落”以意义的风度;年轻的西尔沃顿,他意在以校对为生、打算写一部英雄史诗,现在寄生于他的朋友们、对松露挑剔尤甚;艾丽斯.维斯洛尔,一个活跃的拜访名录,她最热切的信念转入到邀请信的措辞进餐卡的刻画上;维斯洛尔,他的没完没了紧张地点头默认,他的在了解别人说什么之前就加以认可的态度;杰克.斯蒂普尼,他的自信的笑容和焦虑的眼神,处在政府官员和一个女继承人之间;格温.冯.奥斯波夫,有着年轻姑娘狡狯的自信,总是有人告诉她再也没有比她的父亲更富有的人了。

  莉丽把他的朋友们归类后笑了。几个小时以前他们对她看来显得多么地不同!那时他们象征着她的所得,现在他们只作为她的放弃。就在那个下午,他们似乎还充满着辉煌的品质;现在她看来他们仅仅是引人注目形式的愚钝而已。在他们机遇的闪光之下,她看到的只是他们贫乏的成就。这不是说她希望他们更加不为所动公正无私;但是她喜欢他们更生动有趣一些。当她回想起来,就在几小时以前,她所感觉他们标准的向心力的方式,就感到羞愧。她闭上眼睛几分钟,她所选择的生活空虚的常规,就像一条长长的白色路面铺展在眼前,连一点坡度和转弯都没有;也是事实,她会是坐在车厢里顺路而去,而不是徒步跋涉,可是有些时候那些步行者是可以享受到短距离之中的异彩纷呈,这是坐车的人根本不能够得到的。

  她被一阵窃笑声惊醒过来,那是多尔塞特先生从干枯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说,看她,”他惊呼道,一边带着阴郁的快乐转向巴特小姐——“请你原谅,但你看我的妻子在那边愚弄那个可怜的小鬼头呢!你可能真的猜想她是在责骂他——恰恰相反,我敢跟你保证。”

  这么被恳求着,莉丽转过目光去看那让多尔塞特先生如此合理发笑的景象。正如他所说,的确看起来多尔塞特夫人是这场景里边更积极的参与者:她的邻座似乎是以有节制的兴趣来应对她的进击,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进餐。这样的所见使莉丽重获幽默,知道多尔塞特先生因惧内而奇怪的伪装,她快乐地问道:“你是否简直要嫉妒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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