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尔蒙特玩纸牌通常要持续到凌晨时间;当莉丽那晚去睡觉的时候已经玩得受不了了。

  一点也不想接下来回到屋里独自思索,她慢慢在宽阔的楼梯上徘徊着,回头往下看大厅里边,刚才玩纸牌的人现在聚在一起,围在装满高脚杯和银颈玻璃酒瓶的盘子周围,仆役长刚才放在炉火边的一张矮桌上的。

  大厅有一圈连环走廊,浅黄色的大理石柱子托着柱廊。墙角是一些墨绿的植物,映衬着前面一丛花草。暗红色的地毯上,一只猎鹿犬和两三只长毛犬在炉火前懒洋洋舒适地打着瞌睡,大厅中间的大吊灯发出的光亮照射在女士们的发髻上,她们走动的时候头上的珠宝就反射出晶亮的火花。

  有些时候这样的景象使得莉丽愉快,它能满足她的美感以及对外部生活的完美的渴求;而有的时候它与自己贫乏的机遇则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一次对比的感觉正处在非常强烈的时候,看到乔治.多尔塞特夫人引领着坡西.格雷斯去向柱下一个私密去处、头上那些弯曲的金属之类妖娆地闪光,她就不耐烦地转身而去。

  这并不是巴特小姐害怕失去她刚刚获得的对格雷斯先生的控制力。多尔塞特夫人可以使他感到惊奇甚至晕眩,但是她既没有技巧也没有耐心去获取他。她太沉醉于自我了,不可能窥透他羞怯的隐秘之处,再者,她为什么要去自寻烦恼呢?顶多她会以他的单纯为乐一个晚上的时间——过了这个晚间他就只能是她的一个累赘,明白这些以后,她丰富的经验告诉她不要去唐突他。可是想到另一个女人,会像她希望的那样,把一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一点也不考虑到他是自己计划里边可能的一部分,就使得莉丽.巴特怨愤不已。她整个下午都厌烦着坡西.格雷斯——只要一想起他就是那嗡嗡的说话声的回音——但是明天还是不可能冷淡他,她必须追寻自己的成功,必须委屈接受更大的厌烦,必须准备着更多的顺从和适应,所有这些都是为了那唯一的机会,那就是最终可以决定获得厌烦一生的荣耀。

  那是一种可恶的命运——可是怎能逃避呢?她有别的选择吗?成为自己,或者成为一个格蒂.法瑞施。她进到自己的卧室,光线轻柔的阴影里,她的雷斯睡衣横搭在丝质床罩上,带刺绣的拖鞋放在炉火前,一瓶康乃馨弥漫着香气,桌子上阅读灯的旁边放着未切页的最近的小说和杂志;她心里想象出法瑞施小姐局促的公寓,都是廉价的用品、贴着丑陋的墙纸。不,她决不是为了粗陋破旧的环境而生的,决不是为了无声无息忍受贫穷。她整个的存在享受的氛围里膨胀;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背景,唯一的她可以在其中呼吸的气候。但是来自别人的享受不是她所期望的。几年以前这还能使她满足;每日分一杯羹的快乐、无所谓来自何人。现在她对此所起的责利已经不胜其累,感到自己只是一个那些曾经似乎属于自己的辉煌的抚恤金的领受者而已。有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必须付出代价。

  有很长时间她拒绝玩桥牌。她知道这是不能如愿的,她害怕获得如此昂贵的一种趣味。她在不止一个认识的人那里看到了这种危险的例证——比如说年轻的耐德.西尔沃顿,那个聪明乖巧的男孩,现在卑怯地全神贯注于菲舍尔夫人的肘边,那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离婚女人,眼睛和长服如同其“案情”的大标题一样着重。莉丽还记得年轻的西尔沃顿趔趄着加入这个圈子的情形,带着一种刚在自己学院杂志上发表过十四行诗的迷惘淳朴气质。从那开始他培养起了对菲舍尔夫人以及桥牌的兴趣,后者至少是把他带入不菲的花销当中,他的姐妹们不止一次为挽救他所苦,她们珍视他的十四行诗,为了亲爱的偿付消费、喝茶的时候都不加糖。耐德的例子莉丽太熟悉了:她曾经注视他迷人的眼睛——那里面满含的诗情胜于十四行诗——从惊异到快乐的变化,又从快乐到焦虑,这是他在可怕的幸运之神的魔咒之下所经历的;她害怕在自身的情形里看到同样的征兆。

  因为在前一年她发现自己的女主人希望她加入到牌桌上来。这是她要付出的负担之一,由于他们这么长时间的优渥款待,由于他们衣物和一些饰品的接济,偶尔补充了她衣柜里的不足。自从经常玩上以后,情绪也调动起来了。最近有几次她赢了不小的数目,她没有留着以后防备输项,而是全部拿去买了衣物和珠宝;而且为了填补这样的不慎之举,再加对游戏日渐兴奋起来,促使她每次新的冒险的赌注都在提高。她试图以这样的借口为自己开脱,那就是,在特伦那的圈子里,一个人如果真想玩就要玩大的,要不就是被人看作自满小气而看不起;但她也知道赌博的狂热已经攫住了她,在现时情况下已经没有办法抵御了。

  今晚的运气不可抗拒地那么坏,当她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挂在自己那些饰品中间的小小金色钱包几乎是空的了。她敞开自己的衣橱,拿出她的珠宝盒,去看托盘下面的钞票卷,晚餐下去以前她从这里拿钱补充了钱包。剩下只有二十美元了;这个发现太令人吃惊了,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似被打劫了一般。然后她拿出纸和笔,在书桌旁坐下来,想要计算出整个一天的花销。她的头脑由于疲累一下一下地跳动,她不得不一遍一遍地计算着数字;最后她弄清楚了,她在牌桌上输掉了三百美元。她拿出她的支票本,看收支平衡是否比自己记得的大一些,但是发现自己估计错误正好相反了。她又重新来做衡量;但是她可以计算数字,却不能把失去的三百美元变魔术一样变回来。这个数目是她准备用来平复自己的裁缝的——除非她决定用以贿赂珠宝商了。无论怎样,她的这笔钱有很多的用项,正是因为不敷用途,她才玩大的赌注以期增值的目的。可是她还是输了——她需要这每一分钱,而伯莎.多尔塞特,她的丈夫供给她花钱如流水,口袋里至少揣着五百美元,还有朱蒂.特伦那,她一晚上输一千都可能承受得起,当离开牌桌的时候,手里忙着抓那一大堆票子,她的客人跟她说晚安的时候,都腾不出手来跟人家握手。

  这样的生存状况里的这样一些事情,对莉丽.巴特来说就像是悲惨的地方;可是她从来没有理解万物之法则,那是准备好了要出她意外不可衡量的。

  她没有呼叫女佣就开始脱衣服了,她早就让她去睡觉了。她一直以来被迫以别人的快乐为快乐,因此可以体谅那些依附她的快乐的人,在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她有时发现自己和女仆其实身处同样的状况里边,只不过后者能够按时收到她的工资而已。

  她端坐在镜子前梳理着头发,她的面色空洞而苍白,看到嘴边的两条纹路使她吃了一惊,光滑的脸颊上有了细微的瑕疵。

  “哦,我不能再忧虑了!”她惊呼道。“除非这是电灯——”她寻思着,从座位上跳起来,燃亮床头柜上的蜡烛。

  她揿灭墙上的壁灯,在烛光间凝视自己。她的鹅蛋脸旁在阴影的衬托下荡漾着浮现出来,摇动不定的光线使它模糊难辨;可是嘴边的两道纹路仍然依稀可见。

  莉丽站起来迅速脱掉衣服。

  “这只是因为自己太疲累了,还有这么多可恶的事情要操心,”她还在想着;好像这又是一个不公正的事情,这些琐屑的烦恼会在漂亮的脸上留下痕迹,而漂亮是她唯一可以抵御烦琐的武器。

  但是可恶的事情依然如故,仍然缠绕着她。她疲惫地回到关于坡西.格雷斯的想法上来,像一个旅行者稍作歇憩后、掮起沉重的负担劳苦地前行着。她差不多要确信自己已经“俘获”他了:再有几天时间的工夫,她就会得到应有的报偿。但是这个报偿本身现在看起来并非甘美:她对得胜的想法并没有强烈的兴趣。它只是能让忧虑的心情稍作休息,别无他图——仅在几年以前类似状态似乎还少得多啊!她的野心在失败气氛的消磨之下已经逐渐萎缩了。为什么她会失败?是她自己的错、还是命运的注定?

  她记得她的母亲,在他们失去财产以后,曾经以凶狠报复的心情对她说:“你要把它们全部弄回来——你要把它们全部弄回来,用你的脸蛋。”……这样的记忆激起了一系列相关的事情,她躺在黑暗之中回想往事,那形成她的今天的往事。

  房子里没有人自在地吃过一顿饭,除非“群客”来临的时候;一个门铃老是在响;客厅的桌子上摊着一些匆忙打开的方形信封,还有一些长方形信封放在深深的古铜色罐子里任其承接灰尘;好多法国的英国的女仆在关切照顾着匆忙搜寻衣橱和衣物间引起的混乱;一个不相上下交叠更替的保姆和脚夫的王朝;备餐室里的争吵,还有厨房里的、客厅里的;匆促的欧洲旅行,满载而归的后背箱,整日的打开包裹;半年一次的讨论,关于去往何方欢度暑期,期间穿插着经济的灰暗时期、花费的辉煌作用——这是莉丽.巴特最早记忆里的场景。

  主宰这场混乱的叫做家的方方面面者,是精力旺盛具有决断性格的母亲,她依然年轻到可以把自己的舞裙跳成碎片,而性情平和的父亲表现出来的模糊印象,只是在这空当中间周旋于仆役长和调钟表的人其间。就是在一个婴儿的眼里,哈德逊.巴特夫人也是年轻的;但是莉丽已经记不得父亲没有秃顶、没有稍稍佝偻、没有些许灰白发丝、没有举步维艰的样子了。当她后来得知父亲只比母亲大两岁的时候,她吃了一惊。

  莉丽很少在白天见到父亲。他整日地“在城里”;冬天的时候入夜很深了她能听到楼梯上他疲乏的步履、以及他在教学间敲门的声音。他会无声地亲吻她,也会询问一两个关于保姆和家庭教师的问题;然后巴特夫人的女仆会来提醒他,你已经在外面吃饭了,然后他会向莉丽点头示意匆匆离开。夏天的时候,当他加入到他们在纽波特或西塞姆敦的一个周末的时候,他会比在冬天里更加地落落寡欢地沉默。好像对他来说休闲意味着疲乏,他会几个小时地坐在阳台的某个安静的角落里注视着海岸线,而一点都不注意几步开外自己妻子进行那生动的喧嚣声。可是一般来说,巴特夫人和莉丽去欧洲避暑,当轮船行程过半的时候,巴特先生就淹没与地平线之下了。有的时候,他的女儿听到他分辩没有忘记给巴特夫人继续汇款;但是大多情况下,他从不被提起或挂念,直到他默默的佝偻的身形出现在纽约的码头上,就像一个局促于其夫人堆积如山的行李和美国海关办事处限地之间的老古板。

  在这样了无头绪令人烦苦的生活方式里,莉丽度过了她的少女时期:在曲折不定的进程当中,家庭的航船在享乐的惊涛骇浪里滑行,被一种无休止的索求的暗涌所牵扯着——那是对更多金钱的索求。莉丽从不记得有钱够花的时候,她的父亲好像总在或明或暗地指责亏空。这当然可能不是巴特夫人的错,她被她的朋友们说起都是当作一个“理家能手。”巴特夫人最著名的地方就是,她能在有限的条件之下、制造出无限的效能;而对于夫人和她的相识们来说,能够活得比自己的银行存折所标示的看起来更富有一些,也是有一些英勇壮观的事情。

  莉丽自然为母亲在这方面的资质而感到自豪:她是在这样的信念里被哺育大的,那就是,无论如何花费,你必须有个好的厨师,还有一样如巴特夫人称之为“衣着得体。”巴特夫人对他丈夫最恶劣的指责,就是问他是否希望看着她“像猪一样地生活”;而他相反的回答就总是意味着再去电报给巴黎订做另外一两件衣服的理由,还有打电话给珠宝商,让他把早晨巴特夫人看过的绿松石手镯可以送到家里来了。

  莉丽知道“生活得象猪一样”的人,他们的表现和生存状态验证了她母亲对那种生存方式的嫌恶。这些人大多是堂兄弟姐妹们,他们住在鄙陋的房子里,客厅的墙上雕刻着来自“考乐的生活之旅”的图画,还有衣着邋遢的会客室女佣,她们对来访的客人说“我去看看,”而在这个时间所有思维正常的人、除了习惯原因、一般不会真正不在家。最让人可恶的是好多这些堂兄弟姐妹是富有的,所以莉丽吸取了这样的识见,那就是,如果有人像猪一样生活,那是由于自己选择的问题,由于缺乏任何正确水准的指导。这使她具有了一种思想优势的感觉,她不必借助巴特夫人对家里寒碜和吝啬的人的批评,而天性里自我培养出对光彩荣耀的生动品味。

  在莉丽十九岁的时候,环境促使她重新校正自己对世界的观点。

  此前一年她举行了一个令人眩目的入社交圈仪式,那是以厚重如雷雨云一样的账单为装饰的。这个仪式的光彩依然在地平线上逗留着,但那云层厚度却加深了;突然之间就崩裂了。其突如其来的程度更加重了恐怖;至今莉丽有时还能痛苦而逼真地回忆起打击降临那一天的每一个生动细节。她和母亲正坐在餐桌旁吃午饭,桌子上是昨日晚餐剩下的残羹冷炙以及凉了的鲑鱼。这是巴特夫人节俭的一个方式,款待客人以后要在私下里吃掉那些贵重的剩余食品。莉丽快乐而有些无精打采的,这是年轻人在跳一整宿舞后应付的代价;可她的母亲,尽管嘴边显示一些皱纹,太阳穴上泛起黄色的层层纹路,依然灵活异常、坚定执著、神采飞扬,好像她刚刚充足地睡醒一般。

  在桌子的中央,正在溶解的葫芦盅和蜜饯樱桃中间,一座金字塔一样的美国花品组合挺高它们充满活力的叶柄;它们象巴特夫人一样高昂着头颅,可是本来玫瑰色的它们已经衰弱成紫色了,莉丽对时宜有所感觉,它们又出现在午餐桌上就让她困扰无限。

  “我真的在想,母亲,”她责备地说,“咱们应该在午餐的时候再弄一些新鲜的花卉。一些黄水仙或者山谷百合就可以了——”

  巴特夫人瞪着她。她自己对世界的观点就是吹毛求疵的,可是在没有外人只有自家在场的时候,她是一点也不关心午餐桌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她对女儿的天真发笑了。

  “山谷百合,”她平静地说,“在这个季节要一打两美元。”

  莉丽并不关心这个。她对金钱的价值很少关心。

  “装满这罐子大概用不了六打。”她争执说。

  “六打什么?”她父亲的声音在门口那里问道。

  两个女人吃惊地抬起头来;虽然是星期六,在午餐时间看到巴特先生也是一件不期的事情。然而无论他的妻子还是女儿都没有足够的兴趣问他一个解释。

  巴特先生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漫无心绪地看着仆役长放在他面前的散碎组织的鲑鱼冻。

  “我只是说,”莉丽开始说,“我讨厌在午餐时候看到凋谢的花;而母亲说一簇山谷百合花不了十二美元。我每天让花卉商送一些来可以不?”

  她满怀信心地倾身向着父亲:他很少拒绝她什么事情,巴特夫人在自己的恳求失败的时候也转为让她去央求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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