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的橡胶风潮,使上海的交易所市场在该年的6~7月间哀鸿遍野,一片狼籍。除了华人经久不衰的好赌心理外,举目当时世界,各国都没有较为完善的证券监管治理措施和对冲工具,这也是造成股灾的主要原因之二。

  林大老爷并不是有先见之明,主动规避了清末这最后一场股灾,而是他无暇顾及。自去年(1909年)6月被淮安府衙聘为淮安府物产会事务所专员后,他一年来都在为家乡各县参选南京劝业会进行展品征集和评选事务。虽然苏路公司的违约行为让他在圩子的谘议会上受到来自各房的指责,影响了他族长的权威,但没有影响他实业报国的理想,这不这档口,身穿四品云雁补服的他正在南京劝业会的会场上长袖善舞、尝鼎一脔呢。

  甲武海战后,清朝又进入一轮民族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时期,特别是1901年慈禧颁布新政(相当于承认戊戌变法的措施正确)后,直接带动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大发展。这个周期一直持续到清朝灭亡,也就是史学上的所谓“繁荣十年”。期间,清廷逐步推行“振兴工艺”政策,时人称之为“我中国五千年未有之盛举”的南洋劝业会就是其政策的体现。

  南洋劝业会的举办,使当时追求近代文明的中国人大开眼界,更对中国近代工业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心高气傲的留日生,也入乡随俗,用白花花的银子捐来一个候补道(员),相当于今天省委组织部谈过话后,等待任命书的厅局级。

  在他走遍劝业会所有展馆的攀谈、恳谈中,既体现了商业实力,印有“捐班道台”和“物产会专员”的名片又说明了他与官府的渊源,使他不仅被对方热情地口讲指画,也助他了解到在华夏大地上更多的经济地理和行业分布的情况。

  获一等奖的66件展品中,丝、茶、工艺品居多,新式工业(机械、冶金、电气、现代化学)产品甚少。获一等奖的66件展品中,地域上主要集中在江苏南部(包括上海)、浙江北部和北京。获一等奖的66件展品中,淮安府只有海州的海丰公司面粉和宿迁的玻璃器具。

  被获奖的淮安府(包括海州)参展产品,集中在原料(小麦、大豆、食盐、干虾)、加工品(面粉、豆油、酒、茶馓)和副产品(豆饼)上。

  这使爷爷渐悟到,在大清的经济地理分布上,淮安府只是在土特产品上有竞爭优势。在淮安府,连年的水旱蝗灾、盗匪四起、民众愚昧中,实业于新式工业,就是脑子进水了,不如因地制宜,于资源优势中竞争。

  于是,已是全国商会会员的他,在劝业会期间,又加入了“全国农务联合会”和“种子交换会”。

  于是,他对来宁参观的林氏十几户当家人,宣讲了他下一步的实业蓝图:去大浦,集资筹股开公司,做土货出口加工业。

  这十几位被族长“逼”着从偏僻的苏北农村到南京来参观的土财主们,这些天来,被五光十色的展出迷花了眼;被丰润门【注:今玄武门】内长洲【注:今环洲】的湖光山色,鸟语花香,晃花了神;被城东复成桥一带掩映于桃红柳绿间的琼楼玉宇、首尾画舫,痴了心窍,这档口,突然听到族长继亏了的铁路股票后,又一次提出集资筹款,都猛一激楞,清醒了。

  少之一二,不知所以,点头称是;

  多则顾盼,眼神游移,默不做声。他们已被强按了次头,水不能再喝了。

  良久,爷爷丢下一句话:“嘛嘛的【注:苏北土话,当恼怒或责怪对方的言行后,常说的口头语。意为:不识抬举或不知好歹】,不要到时央求我,一帮浅眼皮的。”拉上弟弟也就是林子寻的小爷爷走了,去会场售货部,给亲人们购买礼物去了。


  由于海势东迁,原在今连云港市新浦区附近入海的临洪河口,清末已东迁至远离新浦十几里外的大浦【注:今,连云区猴嘴街道大浦社区】。大浦,随新浦之兴,由一个盐滩成为一个新的通商口岸。

  1905年,大浦便已作为海州的商埠开放。

  大浦港的地理优势在于:海州腹地的货物可船运直抵临洪河口,再经海运,运抵上海、天津、青岛、烟台后,或内销或转运出口。

  辛亥革命后,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派对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非常重视。孙中山在《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中明确指出:“现在民国大局已定,亟当振兴实务,改良商货,方于国计民生有所裨益”。为此,南京临时政府在短时间内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和措施(具体,略),社会各界尤其是工商界人士受此大政方针鼓舞,都跃跃欲试。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据史料,民初的民族资本还很弱小,所办实业都存在筹资艰难,资金短缺的问题,不少企业不是由小到大,而是由大到小,甚至中途夭折。

  既然宗亲们对筹资办土产公司磨磨叽叽,蜘蟵不前,大爷爷主意已决,不(从各店铺)抽资,自己干,去借贷。他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去北京拜见时任中国银行总裁的世叔孙多森先生,贷到了用于收购的流动资金。接着,在大浦买了块地,注册了单一股东的土产公司,盖起了货仓;以优厚的待遇,派最得力的管家常驻,担负起“承转启合”的一应事务。

  爷爷当年的保镖兼司机,晚年时对林子寻讲,民国初期,南京到清江浦没有公路。清江浦到海州,到是有一条军队用来拖炮的路,坑坑洼洼。你爷爷那时身体好,肯吃苦,签了大单就抢商机。为此,他带我,对两条回淮安的路线进行了比较。一条是走京沪铁路,乘下午13点的特快列车离沪,19点到南京,再乘小火轮,由长江,走运河,到淮安。一条是从吴淞口乘定期定班货轮到大浦,再开着福特车,一路顛簸到清江浦。前一条线,舒适,耗时长;后一条线,人受罪,历时短。你爷爷选择了离开南京,常驻上海,走海路。

  爷爷的工作重心转移前,作了今天所谓的“流程再造”。

  虽,仍扁平化管理;

  但,规矩变了。各店掌柜向老板述职,老板原来的巡视审核,改由大管家上岗。大管家的爹妈被接进圩子,一家团圆。

  他,则日常来往于上海、大浦、清江浦和圩子间。

  于沪,摸动态,看行情,有赚头,签合同;

  于淮,送银票,贿官匪,组货源,别枝节;

  派干员,督运船,于大浦,完交接。

  夙兴夜寐,不亦乐乎。

  甲武之后,国际银价呈跌势。辛亥后, 又阴线不断,这给银本位制的中国出口加工业,增强了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

  爷爷的土货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品种也从最初的小麦、棉花、花生扩展到了豆饼、猪鬃和禽蛋。

  眼看爷爷的土货生意兴旺,之前磨磨矶矶的宗亲们坐不住了。

  三服内的叔伯咨议们带着儿子,喊着爷爷的乳名,叙旧忆亲(情);

  五服内的同宗叔伯兄弟,带着礼品,笑逐颜开,族长长,族长短;

  圩子内的外姓财主,带上女儿,来攀娃娃亲;

  圩子外的其他大姓,传过话来,要求合作;

  帮会,通过警察所递过话来,不给好处,意思你懂的。旧社会,苏北一带的运河、淮河、洪泽湖流域的青帮组织很普遍,在水陆码头、城镇、官府、商行、酒楼等行业,势力都很大。

  爷爷是瞎子吃馄饨,肚里有数。

  给帮会干股,保证货物途中安全;

  答应其他大姓,以合理价格,优先收购,当场唱银;

  娃娃亲,就不必了,各房子女,出生不久就都定过了;

  五服内的叔伯兄弟和圩子内的外姓财主,盛情难却,但不认股,只借贷,按年付息;

  只对三服内的叔伯,认股筹资,但每股股本金已非一元,这也就是现代金融里常讲的估值重构,内在价值变了,自然有所体现,并非贪婪。

  但,为什么,爷爷违背常理,对送上门来的增资扩股机会,视而不见呢?

  这是他妄自尊大,忘其所以吗?No!

  爷爷纠结在“执行力”上。如果又象圩子里的咨议会,常常议而不决,拖拖拉拉,商机丧失,事小;违约,被违一罚十,可不是好玩的。

  都说,时势造英雄。

  可是,英雄也常常嘴干舌燥,缺衣少药,尴尬得很。

  可惜,100年前的聪明大脑们,还没有创造出同股不同权的公司治理结构。

  于是……

  俗话说,有一利必有一弊。老子在道德经中诠释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真是智慧。

  爷爷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谈不上法制环境下的民间借贷关系,十几年后害惨了他。


  1914年夏日的一天,踌躇满志的爷爷走进了久违的县府。半月前,他收到县府的电报,约见面谈。北洋政府决定参加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各省积极响应,纷纷筹备事务局,以选出能代表本地之精华的展品。江苏省府要求各县举办地方物产会,再择优集中举办出品展览会。县府拟请爷爷出面组织。爷爷委婉地谦让了,且提出了合适人选。

  因为,去年以来,他一直在谋划一件大事,近来要瓜熟蒂落了。此刻,他不能分心。

  习习的海风,使奔波中的爷爷身心放松,灵感于小憩中催生。一日,他顿悟到,大浦出海便利,腹地盛产小麦,徐州燃料充足,我为什么只出口原料和粗加工产品呢?大浦港湧来这么多转运的小麦,我为什么不现场收购,现场加工,出口机制粉呢?

  这勾起他的思绪:十几年前,我向父亲面陈的看法,与时变化了吗?

  选址口岸,不变。只是由海线东移,从新浦改道大浦建厂了,这样现场收购、现场加工后,转运内陆或出口,生产成本就降低了。

  清江浦吗,就不考虑了。津浦线通车,它最后一点优势(注,指交通区位)也没有了。对了,不能把清江浦作为销售地,不是(老百姓)思想陈旧,不吃机制面,老顾的丰盈记(面粉公司)怎么会才办两年就停产了?药店,盈利也不如前,北洋军看病拿药都不给钱,还总以剿匪为名勒索(钱财)。这一点,大浦的环境也远胜于清江浦。

  规模吗,想想贪大贪利、被百姓一把火烧了的(海州)海丰(面粉公司),还是把原料盯在海州和鲁南运到大浦港的小麦上,不去产地争购,从小厂做起吧。

  股本金吗,十万元起步吧,我一半,叔伯一半,执行力还是要抓在家里人手上。这两年,土产公司年年固定分红付息,要加大投资的人,不少。这次,仍旧这么办吧。

  ……

  爷爷几经盘算后,开始着手实现自己青年时代的梦。

  首先,经商会介绍,聘用了原海丰公司的华人技师;技师知晓老板意图后,推荐了日本三菱的制粉设备,两人去了一趟日本,以分期付款方式订购了一套。

  然后,买了紧邻土产公司的一块地,实现土地共用,货仓专用。

  序之,为保证生产原料的稳定供应,平抑鲁南运抵大浦港小麦数量的波动,吸收海丰教训,对柴米河边除林氏十几户之外的四乡八村,实行预订制,即秋种后按市场价预付一半麦款,来年收割时,再付另一半麦款。

  ……

  设备试车中,爷爷亲自取样,检验小麦质量的差异对面粉色、香、味的影响;又根据技师的意见,制订了一套从原料选购到储运的严格规定,绝不让热份变质的麦粒和杂质进入生产线。

  试车成功后,爷爷又制定了销售战略。柴米河边的小麦是玉色的,家乡人叫玉小麦,土磨坊磨出来的粉已很白,洋磨磨出来的粉又白又筋道,深受沪、津、京、青等地市民的喜爱。鲁南的小麦稍逊,所制面粉,销往海外。爷爷说,这叫赚洋人的钱,但不给他吃最好的面。

  林子寻讲到这里时,听众中的80后,不禁发出“哇塞”,“好酷”,“型男”的赞叹声。


  一战期间(1914年7月~1918年11月)及战后恢复期,欧洲各国粮食生产减少,列强对中国面粉迫切需求,中国面粉远销欧洲和南洋,面粉业内销外销两旺,粉价上涨,获利颇丰。

  爷爷没有料到地缘政治对经济的作用这么强烈。在受制于制粉设备的加工能力,产能满足不了销售时,各方的压力也接踵而来。

  小股东联合提出要添置机器,增加产能,有钱为什么不赚?

  食利方联合提出:转成股东,转成股东,如若不允,加息加息!

  大地主们说:收购价太低了,不加价,就卖给别家!

  白宝山的北洋军,在辖地内苛捐杂税,横征暴敛,俨然土匪作派,拉了一车一车面粉后,才说,你他妈赚大发了,吃你的粉是看的起你,还要什么钱?!

  土匪通过警察所传过话来,保护任务太重,已死了几个弟兄,费用要涨!要涨!

  爷爷对税务所长不满地说,都缴了柴米河水的水税了,难不成,屙把拔(苏北方言,把拔即屎)也要交税?

  气愤归气愤,爷爷周旋于惹不起的官、兵、匪间,填饱了他们的小心脏、大腚头(苏北方言:屁股)后,消失了。气的一众人等,苦寻,醒悟,大骂,无奈,散去。

  爷爷去了上海,对“阜丰机器面粉厂股票,这只当时和荣氏福新并称的面粉业龙头股,加了仓。

  舒心的日子,往往没有多久。

  一战结束(1919年11月)后,列强又卷土重来,洋粉输入逐年增加,尤以1921年始,洋粉以大大低于国产机制粉的价格,大举进入国内。

  据文献,中国自被迫开埠以来,关税一直受到列强的制约,关税率极为低下,外国面粉进口一直免税。自五口通商以来,因列强“约订”的“协定关税”,使中国在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叶成为世界上关税最低的国家之一,处于经济上“不设防”的状态。因此,洋货机制品凭借其先进的技术和规模生产效益先后消蚀、摧毁了中国的自然经济和诸多传统手工业,并对清末民初兴起的中国新式民族工业产生了巨大冲击,使其始终承受着极大的竞争压力。

  爷爷的面粉厂和同业一样,在洋粉的冲击下,经营困难,勉力支撑。但,他们没有气馁、退缩,只是在狂轰滥炸下,退到第二线阻击阵地,尺蠖求伸,等待时机,反击!

  时机来了,爷爷这么认为。

  1925年7月1日,陇海铁路徐海段通车至新浦、大浦。新浦和大浦两相依托,实现了河海双向联运,这使大浦港走向鼎盛。大宗来自陇海铁路沿线(陕、豫、皖、鲁、苏)的土产品在大浦装船转运上海和青岛、天津。同年底,创建于1920年的新东电灯公司,鉴于大浦港带动了新浦的商业发展,各地客商湧至新浦,催生了对电力的需求,就更换了旧锅炉,增加了新发电机组等设备,输配电能力得以提高。

  这就意味着:

  一则,在新浦也可以象上海一样,通过电网供电,以电动机代替蒸汽引擎,改进传动方式,节约能源,降低成本了。

  二则,大浦港的直接腹地(苏北和鲁南)以灾害和土匪著称,小麦产量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不能保证稳定生产。而今,收购一车车来自陇海铁路沿线的原料,没有了土匪的袭扰,也没有了资金的预付款安排,既有利于厂方平稳生产、资金运用,也有利于商家的资金快速回笼,用今天的流行语讲,就是:双赢。

  但,爷爷也面对着年年还本付息的压力,尤在经营退缩期。要维持工厂运转,不抽或少抽店铺运营资金,那么更换设备、移址建厂、还本付息,就存在不小的资金缺口。他反复权衡,决定今年只付息不还本,柴米河边的土财主们在闻知他的扩产计划后,会接受的;剩余的资金缺口,在银行借到钱,就可以一博。

  想法越来越强烈……

  时不我待,蛰居了几年的爷爷潜龙出水了。

  世叔孙多森(先生)已仙逝多年,中孚银行届时已是孙氏家族银行,多为孙氏家族企业施行资金调度,孙多钰先生还没打过交道,不如去找老同学周作民,爷爷想。

  周作民,时任民国时期“北四行”中的金城银行董事兼总经理。两人1900年前后入学淮安“谈氏东文学馆”,年纪相近;留学期间,又在东京偶遇,家境一般的官费生对老同学的实业理想和卓尔不群,富几代的自费生对老同学的远大抱负的瑰意琦行,相互欣赏,敬重, 惺惺相惜,不时有书信往来。

  经审核,爷爷以南京城的洋广货栈为抵押,从金城银行总行贷得设备购置款。

  行前,老同学劝谓道,虽陇海路通,海州毕(竟)偏处一隅。时,洋粉大举(进入),要从福新和阜丰的蛋糕中切出一块,实属不易,望兄酌思。弟意(生产)规模为中,设备德产为宜。

  爷爷采纳了老同学的意見,马不停蹄,去上海,委托乌利文洋行进口一套德国产制粉设备。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