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桥从炕上下来站在地上,面容悲戚,沉痛地说道:“多好的一家人!”眼圈发红,哽咽了一下。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带十一团一营,接连打了几仗。在打黄土梁子警察署的时候,有一个小队日军,一个警察中队,还有一个连的满州国兵,加在一起得有二百多人,而我们一个营的兵力也只有二百人。但我们还是趁着月黑来了一个前后夹击就把敌人打乱套了。一仗下来,我们歼灭了一百多名日伪军,俘虏了一百多名警察和满州国兵,但我们也牺牲了五名战士,七名战士受了重伤。我们没有休整,也没处去休整,紧接着又打下了云城八里罕警察署。”鲁桥顿了顿,像是说给胡雨民、周致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这一仗打得更加激烈!”他又停顿了一下,抬高声音说:“敌人有轻重机枪,还有掷弹筒、迫击炮,有明堡也有暗堡。小鬼子让警察队在外面抵挡,他们躲在警察署大院里向外又是打枪又是打炮的。但我们的战士们将外面的警察队解决后,硬是抱着一个炸约包冲上去把警察署的大墙炸坍了,把里边的鬼子消灭掉了。我们伤亡也不少,牺牲了七位战士和一位副连长,还重伤了八位战士。”

  随着鲁桥的讲述,屏幕展现出鲁桥挥舞着驳壳枪带领部队冲锋的画面,“满洲国热河省云城县黄土梁子警察署”的木牌子被八路军战士砸断的画面,在八路军战士押解下伪警察举着手走出院子的画面,卫生员给负伤战士包扎的画面……鲁桥继续说道:“这可怎么办,部队没有医院,只有两个卫生员。后来听人说南边平泉跟前儿长胜沟隔山营子有一位巩志山老先生,他早先年是出了名的兽医,骡子、马得截症那样的病都能治,后来人病也看,再后来主要是给人看,看红伤接骨远近闻名。他们家那地方又僻静,两面都是山。我们连夜把十五个重伤员都送去了。巩志山老先生老实厚道,大儿子巩书元看样三十岁了,跟着他爹给人看病,他已经有三个儿子了,大的七岁,叫大虎,二的四岁,叫二虎,小儿子还没出满月,叫小虎。巩老先生还有个十几岁的小儿子,看上去更是龙睛虎眼的。这一家人家打眼一看就让人放心,所以安排完我就回部队了。后来我们又打了几个警察分驻所,看见把日伪军吸引过来了,分区让我们突围出去又回了冀东。过了几个月,在巩老先生家疗伤的十五位战士也都回到部队,我没想到巩家竟遭这样的惨案!”

  在鲁桥的讲述声中,有一条山沟的尽处显露出三、四户人家。鲁桥带着八路军战士抬着伤员急行在崎岖的山路上,进了一个农户家的院子前;巩志山一家人出门热情迎接,鲁桥的一双大手和巩志山紧紧握在—起,巩志山的小儿子闪着大眼睛凑到鲁桥身旁伸手摸了摸鲁桥的勃壳枪把子;鲁桥带部队离开,巩志山的小儿子追出很远用力地挥着手。

  “叛徒,叛徒!是叛徒出卖的。”周致强拍了一下桌子也从炕上跳到地下气愤地说:“当时你带部队撤回冀东,我带武工队继续在这一带坚持活动。武工队里有一个副队长李宝华是跟我从冀东一起过来的,这个人参加革命前是个跑天津卫的小买卖人。这时冀东来电要我去看一看留在平泉长胜沟你那十五名伤员。我就带着李宝华和十几个武工队员去的,到那一看十几位伤员都恢复得不错。他们说巩老先生给他们上了麻药取出了子弹或炮弹片,使的是祖传的红伤药,所以好得挺快的。有几个战士还当着我的面又跳脚又蹦高的。我看他们没啥大事了,就连夜带着武工队护送他们回冀东找部队去了。我万没想到这些伤员来养伤竟给巩志山老先生家带来灭顶之灾。”

  周致强越说越激动,脸红脖子粗地接着说:“哪想到没过几天李宝华就叛变了,就是这个叛徒把巩先生一家给出卖了!真是一桩惨案哪!当天夜里,我听到消息后立刻带着武工队赶到长胜沟,并且了解到惨案的全部经过。老鬼子仁科在清剿我抗日武装的同时也加紧了集家并村行动,巩先生家住的隔山营子也在集家并村之列。出事那天早晨……”他再一次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用东北的老话说,这一天是阴乎拉的漫阴天。早晨,巩志山老先生掀开被子从炕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瞅了一眼走进屋的老婆子说:“我这右眼皮子跳了半宿,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么跳怕是没啥好事。”他老婆子说:“能有啥灾星,你就是这些天来看病的人和牲畜忒多了,老不着闲,嗐!咋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巩志山听了老婆子的话又说:“你说的也是,我寻思再带带大儿子,让书元成熟些,我就都交给他了。”他老婆子说:“你可该歇歇手了,你说大儿子接你的手艺,可我看老小子那个精明劲儿赶明儿个得强起他哥。”

  巩志山没再接着老婆子的话头往下说,转移了话题:“昨儿个我在回来的道上碰见吴保长了,他说日本人正催集家并村的事,让咱们快点儿往大营子搬。我跟他说,我们家没法搬,这远近十里八村的甭管人还是牲畜有病有灾的都找我来看,我要是搬了,谁家有个急症上哪儿找我去?捎带说,书元媳妇生孩子刚出满月,搬家一折腾,大人、孩子受了风咋整,我就不搬,日本人他是人就得讲理。吴保长气呼呼地说,‘这话你跟日本人说去!’一甩袖子就走了。”老婆子一听这话,有些担心了:“那还真得小心点儿,吴保长可是个孬种,不行他爹你就领着两个儿子先上他二姨家躲两天听听风声再说吧。头两天他二姨捎信儿来说他们家的驴不正经吃草让你给看看去哪。”巩志山老先生这时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炕沿儿上说:“那没啥大毛病,灌两剂药泄泄火就行了。我把药开上,让他们哥俩去,一来给驴灌药,二来在耶儿待几天,听着没啥动静了再回来。”

  吃过早饭,巩书元把药搭子搭在肩上和弟弟巩书安就去了离隔山营子村有二十多里地的二姨家。临走时,巩书安抽空儿溜进哥哥和嫂嫂的屋间,瞅见炕上的三个小侄子仍然睡得正香,喜欢非常,忍不住揪了揪两个大孩子的耳朵。大虎和二虎被惊醒了,小虎也被惊醒了,随即都大声地哭叫起来。巩志山老婆子闻声跑进屋来,抄起笤帚疙瘩高高地举起,轻轻地拍了两下老小子的屁股,嗔怪道:“当老叔的也没个老叔样,都十四、五了还猴子似的稀罕孩子呀。”巩书安嘻嘻地笑着,躲闪着跳在地上,随手掀开靠在北墙边的那两节红油漆大柜的柜盖子,掏出一套插着飞镖的皮囊扲在手中,蹦蹦跳跳地跟在巩书元身后一溜烟地跑了。巩志山老婆子眼巴眼望地瞅着老小子和大儿子的背影喊道:“你们路上小心呀,老小子你玩飞镖可小心着点儿啊,可别伤着人!这孩子,外边那棵老榆树生让你打飞镖给打死了。”

  傍晌午的时候,云城宪兵队长夏古一郎领着十几个日本兵和李宝华,由吴保长带着路,杀气腾腾地朝着隔山营子而来。夏古一郎是一个极其残忍的家伙,绰号叫“屠夫”。他的前脚刚迈进恐志山家的院门就大声地嚷嚷起来:“巩家的统统地都出来!”

  当时,大虎和二虎正在院子里玩着“骑马杀仗”的游戏,突然发现有一帮人没好气地闯了进来,还大声地哇啦着。大虎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瞪着一双小眼睛,嘟囔着小嘴,双手拖拉着一把大铁锹就向大门口跑过来。屠夫夏古一郎见状,鬼一样地阴笑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小手枪,比划了两下,轻轻地扣动了扳机。“叭”的一声枪响,可怜的大虎一头栽倒在地,小小的身体在痛苦地抽搐着。屠夫见孩子没有马上死去,又阴冷地一笑,再一次扣动了扳机。“叭——”,大虎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只有四岁的二虎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愣了愣神,摔倒在地,一边大哭着一边钻进了身边的“冷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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