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双人马车里她倚身向后长出了一口气。

  为什么一个女子仅仅为了摆脱凡常要付出如此的代价?为什么一个人从来不能做一件平常的事情、而不必以假象的设置来加以屏蔽呢?她出于一时的冲动抑制不住而去了劳伦斯.赛尔顿的房间,而她能允许自己享受一下冲动机会是多么地奢侈!这一次,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将使她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她恼怒地想到,这些年的谨小慎微,没想到在五分钟里竟然失足两次。那个关于她的裁缝的愚蠢故事糟糕透了——简直就是直截了当告诉罗斯代尔她是和赛尔顿喝茶去了!其实稍加解释就可以把情况应付过去。可是,自己一旦因犯错而失态,再去漠然处之看到自己明显的窘状的人,那就是错上加错了。如果她当时能够迅速反应过来,让罗斯代尔驱车送他去火车站的话,这样的让步也许能够换取他的沉默。他具有自己民族价值评判的准确性,如果让别人看到他在午后熙熙攘攘拥挤的车站月台上,和莉丽.巴特小姐走在一起,这是一桩来钱的买卖,正如他自己就曾经这么说过的。他当然知道,在贝尔蒙特将举行一场盛大的家庭舞会,他无疑已经预想着自己能够被人看作是特伦纳夫人的邀请对象之一。罗斯代尔先生的人生舞台还处在社会阶层的上升阶段,所以给人制造这样的印象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恨人的是这些情况莉丽全知道——知道当时怎样就能轻易让他闭口不言,也知道过了机会再想如此就难了。西蒙.罗斯代尔先生是这样一个人,他把知道任何人的任何事当成自己的事务,他打定主意要显示自己在社会里如此的融洽,他表示自己能够如此的方式是,对于自己想亲密的人容受熟知其所有的习性。莉丽确信,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关于她在贝纳迪克拜访她的裁缝的故事,就将在罗斯代尔先生的交际圈里广泛而迅即地传扬开来。更糟糕的是,她是一贯在漠视他忽视他的。在他初次出场的时候——当时他那个穷奢极欲的堂兄,杰克.斯蒂普尼,给他(无疑是对显而易见的利益的回馈)搞到一张冯.奥斯波夫大型“社交集会”卡——罗斯代尔,以他那种具有民族特点的艺术家的敏感和实际事务的机敏混合形成的气质,就拜倒在她的魅力之下。她心知其动机,因为自己的图谋也同样是足经盘算导引的。训练和经历教会了她要善待新来者,因为最初的最不起眼的往往证明在最后是最有用的,然而如果他们并非如此的话,就会有足够多的牢坑在等待着吞噬他们了。但是一些直觉的厌烦,这是积年的社会律条酿就的,使得她没经验证就把罗斯代尔先生一下子推入了他的“牢坑”里了。他所能遗留在身后的,只是自己被遣时候迅速的效劳,在朋友圈子里引起的一连串快乐的笑浪;虽然在以后(继续发挥这样的比喻)他在如此的流波里沉沦漂浮,也只是顺流而下、时隐时现,没有消失、时而露些峥嵘于浸润之中而已了。

  至此莉丽并没由此而感到自责。在她的小圈子里,罗斯代尔先生意味着“不可能”,而杰克.斯蒂普尼根本不在意他想请客吃饭以回报的企图。即便是特伦纳夫人,虽然她要求花样特别的品味使她做过一些冒险的尝试,也坚决抵制杰克要把罗斯代尔先生当成稀罕介绍给她的试图,并且宣称,他只不过是一个小犹太佬,和那些经常在公众场合献殷勤被拒之门外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她可见得多了;而由于朱蒂.特伦纳偏执成性,罗斯代尔先生有一定的机会冲破冯.奥斯波夫社交圈的外围的冷漠限制。杰克放弃争取,笑着说,“你等着看”,手把武器豪迈雄壮,和罗斯代尔双双现身与高档饭馆,携有一些即算不太出名可也称得上靓丽的女郎,充作显摆之用。可是这些努力还是白费了,由于买单付账的无疑是罗斯代尔,那负债人当然还是那笑着的人了。

  由此看来,罗斯代尔先生根本不是可以忧虑的因素——除非有人自己送上门去撞他的枪口。而这正是巴特小姐所做的。她自作聪明随便撒了个谎,反而让他看出自己在刻意隐藏什么;而且她确定有些旧帐的瓜葛扯不清与他。他的笑意里面告诉她有些并没算完的意思。她回过神来不禁稍微打了个寒颤,在去火车站的一路上她一直在思忖,罗斯代尔先生的影子一直尾随着她走上月台。

  她刚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火车就开了;但是在自己的角落里安顿下来,还是本能地感到困扰并没离开自己,她环顾四周希望找到另一个特伦纳聚会的成员。她需要摆脱自己,而她知道谈话是唯一的出脱方式。

  她的寻求得到了报偿,她发现了一个白净的、长着柔软的红色山羊胡的年轻人,他在车厢的另一端,好像拿着一张展开的报纸在掩藏自己。莉丽的眼睛一亮,漾起的微笑放松了嘴边揪紧的纹路。她获悉坡西.格雷斯先生是要去贝尔蒙特的,但他没有估计到可能在火车上与他相伴这样的运气;这样的事完全消弭了罗斯代尔先生引起的困扰思绪。可能的话,今天虽然开始得不怎么如意,也许结束得还算称心得多。

  她开始一页一页地翻一本小说,镇静地透过下垂的睫毛研究自己的捕猎对象,已经构思出进攻的方法。他看似故意聚精会神的态度之中还是让她看出一些迹象,他已经察觉她的存在:没有人会对一张晚报如此地全神贯注!她猜想他是因为羞怯而不好意思过来找她,要想办法接近他,不要显得是自己主动的。她觉得很有意思,像颇西.格雷斯这样富有的一个人也会羞怯;而她的禀赋厚重且个性宽纵,再说,他的胆怯对她来说要比可靠稳重的人更能有助于她。虽然她擅长于把自信赋予困惑的人,但是她不敢说同样可以让自信的人困惑。

  她一直等到火车穿过隧道,在北方乡郊荒凉的边缘中运行。当火车在扬克尔斯附近减慢速度的时候,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轻松地走过车厢。当她经过坡西.格雷斯先生的时候,火车突然摇晃了一下,他意识到有一只纤细的手扶在他座位的靠背上。他吃惊地站起来,天真的脸庞好像在红色里边浸了一下:就是他的胡须里边红色的色度好像也一时加深了许多。

  火车摇晃得更厉害了,几乎把巴特小姐送入他的怀抱。她笑着稳住自己、后退一步;但是他已经完全浸没在她衣服的气息里边,他的肩膀业已感到了她轻轻的触碰。

  “哦,格雷斯先生,是你吗?很抱歉——我在找乘务员,要些茶喝。”

  火车进入平稳行驶以后,她伸出手去给他,站在过道里和他说了几句话。是的——他是在前往贝尔蒙特。他听说她要去参加聚会——他这么承认的时候脸又红了。那么他是要去那里整一个礼拜吗?简直太令人高兴了!

  正在这时,一些前个车站上车晚了的旅客闯进车厢里来,莉丽不得不退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旁边的座位是空的——你过来吧。”她转过头去说;格雷斯先生别别扭扭地和人交换着过路,这才把自己和行李搬到了她的身边。

  “啊——这不是乘务员吗,咱们可以有茶喝了。”

  她对那职员做了个手势,过了一会儿,好像很顺利地就能满足她的所有愿望,一张小桌被安放在两个座位的中间,他也帮着格雷斯先生把他那些累赘的行李放置在桌子下面。

  茶送来了,他安静而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双手在桌子上迅速地动作,出奇地优美而纤细,与那粗瓷和面包团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看得出神了,叹羡在这摇摆不定的火车上,有人竟能漫不经心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地表演一系列高难度的茶艺操作。他自己可没有信心做这样的事情,那可就会引起所有旅伴的注意的;但是在她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这样情况的蔽护下,他兴致盎然地啜饮那美味的浓茶。

  莉丽则还回味着赛尔顿的商品茶留在唇边的滋味,她可对这种旅行茶品没有多大兴致和沾唇的欲望,不像她的旅伴好似得着了玉液琼浆一般;可是,从心里知道茶的魅力所在就是和人一起来喝,她要最后点染一下格雷斯先生那享受的余韵,就端起茶盏来冲着他微笑示意。

  “还合适吗——我是不是弄得太浓了?”她热切地问道;而他很确定地回答说从没喝过比这再好的茶了。

  “我敢说的确如此,”她内心如此反应;她的意识里勾起一种想象,格雷斯先生也许说出了自己发自心底的自我陶醉的极点,他可能是第一次真正地独自和一个漂亮女子在旅行。

  她突然意识到由她来充当手段做最初的启蒙是幸运的。那些姑娘们不会懂得怎样来把握他。她们会过分着重强调冒险的离奇,试图让他感受其中刺激的经受。但是莉丽的方式更精妙一些。她记得堂兄杰克.斯蒂普尼曾经归结说,格雷斯先生是这样一个年轻人,他曾经对他的母亲保证,一定不会不穿套鞋就在下雨天跑出去;从这样的苗头着手,她决定在当下营造一种轻柔的家庭气氛出来,希望她的旅伴不是感到自己处于忙碌而不寻常的状态中,而是导引他把拥有一个伴侣在火车给他弄茶喝当作应当的权利。

  可是尽管她做出种种努力,茶盘撤去以后谈话还是淡于无形之中,她又无奈地感觉到格雷斯先生更大的拘束。无论如何看来,他是并非缺乏机会,而是没有想象的能力:他精神的味觉感受使他不能去分辨旅行茶和玉液琼浆之间的区别。但是不管怎样,有一个话题她还是可以依赖的:只要她想这么做,只要轻轻一点拨,就能使他简单的机器运行起来。她之所以克制自己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最后的资源了,她试图以别的手段激出不同的感受;但是看到已经定型的沉闷悄悄爬上他单纯的形色,她看出极端的手段已经在所难免。

  “你是怎样处理的?”她问道,俯身向前,“你的那些美国经典。”

  他的眼色不是那么迟钝了:好像除去了一层膜片,作为一个熟练的操作者她很愉悦。

  “我得到了一些新东西。”他说,满心欢喜的样子,但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好像害怕所有的旅客会群起而掠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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