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尔顿惊异地怔住了。在大中火车站下午匆忙的人流中,能够一眼看见莉丽.巴特小姐的身影,令他的眼睛有一新一亮的清爽感觉。

  那是九月初秋的一个星期天,他去乡间稍作休闲,正在返回工作地的途中。可巴特小姐在那个季节去镇上干什么呢?如果说她像是要赶火车,他很可能推想他偶尔遇到她,在她辗转于乡间别墅之间的时候,而在纽波特这个季节的末尾,她出现在这里又是很反常的;可是她漫不经心的神态,很是令他费解。她远远地离人群站着,任其从身边流向站台和街道,流露出游移不定的神情,如果加以猜测,很可能是一种掩饰真实意图的表象。他马上注意到,她是在等待什么人,但是又很难确定为何会有这种猜测。莉丽.巴特一如平常,但他每次看到她,都能感到隐隐的情趣的萌动;这是她的特别之处所致,总是引起别人的寻味,以致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似乎都产生着很深的意味。

  好奇的冲动使他调转身,没有直接走向门口,而是溜达着经过她身旁。他知道要是她不想被别人碰见,就会试图躲避;他兴味十足地要见识见识她的手段。

  “赛尔顿先生——好幸运啊!”

  她笑着走上前来,几乎可以说是急切,直截了当地截住了他。一两个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人,不得不停足看着他们;因为巴特小姐是这样一种人,就算一个去赶末班列车的乡下旅客,也会找机会看上她两眼。

  赛尔顿此前从未见她如此光鲜。她的神采奕奕,使得黯淡无神的人群顿然生辉,比她在舞池里的时候更光彩,在黑色的帽子和面纱的映衬下,又有了几分少女的宁谧,素面朝天的纯真,这是她十一年来夜生活和不知疲倦跳舞的原因,已经在渐渐失去的了。准确地说是十一年吗?赛尔顿觉得不能确定,那么她确实已经要过第二十九个生日了吗?这是她的竞争对手最有把握之处。

  “好幸运啊!”她又说道,“有你来给我救驾解围简直太好了!”

  他高兴地回答说,这正是他此生义不容辞之责,然后问她如何解围救驾。

  “哦,随便好了——只管坐下来,和我说些什么。你可以袖手旁观一场沙龙舞而无动于衷——怎么不可以在车来车往之间熟视无睹呢?这里可一点不比凡.奥斯波芙夫人的音乐学校那儿热——有好多女人也不比她们难看啊。”

  她忽然扭转话题,笑着解释说,她从图克瑟都进城,是去位于贝勒蒙的格斯.特莱纳旅馆的路上,可是错过了三点十五分往莱茵贝克的火车。

  “第二趟火车要到五点半。”她看了一下藏在腕上花边里镶着宝石的小手表,“要等两个多小时。我真不知道怎么打发自己了。我的女仆今天早上来给我办些采买,一点钟就赶去贝勒蒙了,我婶子的宅子关了门,在这城里没一个人我认识的。”她带着哀怨的神情环顾了一下车站四周。“这儿其实比凡.奥斯波芙夫人的音乐学校那里热多了。要是时间够方便的话,带我去什么地方透口气吧。”

  他表示自己完全受她支配:为自己的巧遇心中狂喜。以前作为旁观者的时候,他就一直饶有兴味地审视莉丽.巴特;可是他的活动路线总是远远不能与她的运行轨道相遇,所以突然有了片刻时间能领受遵命以亲香泽,他能不打心里高兴嘛。

  “咱们可以去雪利喝杯茶吗?”

  她颔首笑允,却又微露狡黠之色。

  “周日这么多人进城——挤挨得肯定烦死人了。俗话说地老天荒,本小姐是不年轻了,无关紧要的;我老得够可以了,你怎么会呀,”她笑着轻轻就给驳回了。“喝茶讨厌死了,就没有更清静的地方?”

  他也只顾笑应了,眉眼都笑开了花。她的工于心计和毫不客气一样地使他打心眼里喜欢:他敢肯定这是她精心设计的同一个计划的两个部分。在对巴特小姐的判断之中,他总是用到“理由出自图谋”这样的语句。

  “纽约的资源匮乏到什么程度了,”他说,“可我还是先找一辆双人马车吧,咱们还可以再琢磨点什么玩意儿出来。”

  他带着她穿过假日寻欢作乐者回流的人群,到处是摩肩接踵来往的板着脸、带着奇形怪状帽子的女孩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纸卷子、芭蕉叶扇子的妇人们奋力鱼贯而过。她怎么可能也是属于这一族的其中一员呢?这些女性庸俗粗鲁污垢而令人不能称心爽意的众生相的普遍一面,使他觉得她是多么地与众不同,简直就是清水出芙蓉、出淤泥而不染。

  一阵急切的小雨过后,空气凉爽了许多,云朵依然清新地飘荡在潮湿的街道上空。

  “真舒服啊!咱们走一会儿吧。”他们离开车站出来的时候她说。

  转过麦迪逊大街,他们向北缓行。有她走在身边,她轻快地迈着大步,塞尔顿感到她的陪伴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愉悦享受:泽及她那小巧精致的耳型,厮磨那卷花蓬起波浪的发型——还有艺术如此轻加点染细微描绘过的吗?——还有那细密如织长长的黑睫毛。她的周身上下顿时透出生气勃勃、高雅精致的气息,魅力四射、美轮美奂。他心乱神迷地想,这样的天造地设要有多大的耗费,该有多少粗笨丑陋的人、在冥冥之中以某种方式、为了造就她而做出牺牲。他知道使她超凡脱俗于众多女性的气质主要是她的外型:犹如毫无生气的陶土被精心施加以漂亮的釉彩。但是这种类比并不让他满意,因为粗糙的质地不能造就好的品质;难道就没有可能原料本来优良,但是外部原因却促成时俗的成品?

  正当他思索至此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她却撑起遮阳伞,这让他不快。过了一会她止步叹了口气。

  “哦,亲爱的,我又热又渴简直受不了,——纽约怎么是这么个破地方啊!”她失望地环顾郁闷的长街,“别的城市都在夏季换上盛装,怎么纽约像是穿着汗衫坐在那里呢。”她的眼光顺着旁边另一条街道巡视了一下。“是谁让人在那边种了一些树。咱们去树荫下吧。”

  “很高兴我家街道让你满意。”他们转过拐角的时候塞尔顿说。

  “你家的街道?你住在这里吗?”

  她满有兴趣地扫视了一番那些新砖墙、白石灰的房屋前脸,绝对遵循美洲风格的追新出奇而又不千篇一律落入俗套,崭新的遮阳篷和鲜花座令人感到清新可喜。

  “啊,是的——确切说:贝耐迪克宅子。真是一栋好房子,好像以前没有见到过。”

  她远远观看着带大理石走廊和仿乔治亚风格前脸的住宅。“哪是你的窗户?那些下面有花座的?”

  “最顶一层——是的。”

  “那些好看的小阳台是你的?看起来上边好凉快啊!”

  他迟疑了一下。“上去看看吧,”他建议道,“我一会儿就能让你喝上茶——还保证不让你遇到烦心事。”

  她脸色红了起来——她依然会在恰当的时候脸红、且运用得游刃有余——但是却好似漫不经心地就接受了这个提议,淡然处之犹如提议者。

  “为什么不呢?太诱人了——我就冒险一把吧。”她宣称。

  “哦,我并不危险,”他以同样的调门说。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她。他知道她已经没有顾虑地接受了他:他从来不会引起她的疑虑,而且如此爽快地接受,其欣喜亦何如,令人惊诧。

  在门外找钥匙的当口,费了一段时间。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佣人早上就应该来了,茶具应该准备好了才是,还有蛋糕之类的。”

  他领着她进入到一间挂满古老画品的厅堂一角。她发现桌子上放在手套和手杖中间堆积着许多信件和笔记之类;然后她来到一间小小的图书室,有些暗却令人愉快,满墙满壁都是书籍,铺着舒适的褪色了的土耳其地毯,一张有些杂乱的桌子,还有他先前说过的,窗户边矮桌上有一个茶盘。一阵轻风习习吹过,薄棉的窗帘吹拂进来,吹送进来阳台上花座里木樨和牵牛花清香的气息。

  莉丽叹了一口气,坐进一把磨旧的皮椅。

  “独自拥有这样一个地方,简直太享受了!当一个女人是多么不幸的事情。”她不满而奢靡地在椅子上舒展开来。

  赛尔顿在壁橱里翻找蛋糕。

  “就算是妇女,”他说,“也有享受一套公寓的。”

  “哦,女家庭教师们——或者寡妇们。但不会是女孩——不会是贫穷、凄惨、谈婚论嫁年龄的女孩!”

  “我就知道一个女孩住在一套公寓里。”

  她惊异地坐起来:“你真知道?”

  “我知道。”他确定地说,从壁橱里拿着要找的蛋糕过来。

  “哦,我知道了——你指的是格蒂.法瑞施。”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我说的是‘谈婚论嫁的女孩’——而且,她的是一个可怕的小地方,没有女佣人,吃的是一些古怪的东西。她的厨子兼做洗刷,食品有肥皂味。我是会厌恶这个的,你知道的。”

  “你可以不在洗东西的日子和她一起进餐。”赛尔顿说,一边切着蛋糕。

  他们两个都笑了,他在桌边跪下来点油灯烧水壶,她在一边往绿釉色小茶壶里量茶叶。当他注视着她的手,光洁如同一块古老的象牙,有着纤细的粉红色指甲,青玉的手镯在手腕上滑动着,他感到好像产生一种滑稽的感觉,竟然向她提起像表妹格尔特鲁德.法瑞施所选择的那样一种生活。显然她是创造她的文明的牺牲品,因此她那手镯的链接就如同束缚她的命运的锁链。

  她好似看出了他的想法。“那样说格蒂是我不好,”她以很有魅力的歉意说,“我忘了她是你表妹。但是我们如此不同,你看:她喜欢优秀,我喜欢快乐。另者,她是自由的而我不是。如果我是自由的话,我敢说就算身处她那样的公寓里,我也会努力使自己快乐的。那纯粹是一种极大的快乐,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安排家具,能肆意恐吓掏灰的人。如果我能在婶娘的客厅里有一番作为的话,我可能也就会是一个更好的女人了。”

  “情况有这么坏吗?”他怜悯地问道。

  她对他笑了一下,正在面向他举着茶壶加水。

  “那说明你很少过那边去。为什么不经常来呢?”

  “就算我来,也不是为了看宾尼斯顿女士的家具。”

  “废话,”她说。“你根本就不来——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协调。”

  “可能这就是原因,”他敏捷地回答着。“恐怕我这里没有一点奶油了,你看——不介意换一片柠檬吧?”

  “那更好,我喜欢。”她等着他切下柠檬,丢一薄片在她茶盏里。“可是那不是原因。”她坚持道。

  “干什么的原因?”

  “你从来不来的原因。”她向前俯着身子,漂亮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的阴影。“我希望我能知道——我希望我能从你那里知道。当然我知道有些男人不喜欢我——你可以从那一瞥就察觉到。还有另外一些男人害怕我:他们以为我想嫁给他们。”她坦然地笑迎着他。“可我不觉得你不喜欢我——你也不会以为我想嫁给你。”

  “是啊,你放心得了。”他首肯道。

  “那好,然后呢——?”

  他已经端着茶盏走到壁炉边,倚着烟囱那里站着,以一种慵懒快意的神态、从上往下打量着她。她眼中被激的形色助长着他的快意——他没想到她会在如此屑小游戏之处浪费弹药;也可能是她只在随意参与而已;更可能是她这样一个类型的女孩除了个人形式就没有别的谈话内容。无论怎样来看,她的美丽令人惊艳,而他邀她来喝茶、是要尽到自己的本分的。

  “那好,然后,”他意在引诱地说,“可能这就是原因了。”

  “什么?”

  “就是说事实上你不想嫁给我。也许我并不把跑来见你看作如此强烈的一种诱惑。”如此冒险的吐露使他感到一丝轻微的振颤顺着脊梁骨传导而下,但是她的笑声使他放心下来。

  “亲爱的赛尔顿先生,你真不值得。爱我对你来说是愚蠢的,而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这样愚蠢的。”她仰着身子,啜吸着手中的茶水,神态迷醉而毫无偏颇的样子,这使得他感到,假如他们是在她婶娘的客厅里的话,他几乎会努力否定她的推断的。

  “你没看出来,”她继续说,“有这么多对我甜言蜜语的男人,而我需要的是一个不避忌进忠言的朋友,在我需要的时候。有时候我会幻想你可能是那样一个朋友——我不知道为什么,除了你既不是自满又非粗野的人,我不必与你装相也不必对你设防。”她的语音已经归于严肃的调门,而且她坐在那里以孩子才有的思虑重重、一本正经地仰面注视着他。

  “你不会知道我是多么需要这样一个朋友,”她说。“我的婶娘满嘴书上学来的公理,可那些说教都只适合指导才十几岁的孩子。我总觉得遵循那些道理,大概包括穿薄棉纱的衣服、带着舞男的袖子。另外一些女人——我最好的朋友——哎,她们利用我或者毁损我;可她们一点都不关心我的遭遇。我无依无靠这么长时间了——人们对我厌烦了;他们开始说我该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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