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八月,很燥热。我的几株火石榴,热情得过了头。它们并不知晓,愈是这样的季节,我愈是想看一丛修竹,俊朗地挺立着,在摇曳之间,给予我些许清凉。

  小时候,村头巷尾、房前屋后,总被竹子占据了。细细的叶,疏疏的节,是月光下的水墨画。雨后的春日,掰下鲜嫩的笋,做一盘家常菜,也是莫大的快乐。夏日的时光,是在竹林间捉了蜻蜓,去喂养黄色的蚂蚁——年长的孩子说,黑蚂蚁是坏人,黄蚂蚁是红军——朴素的爱国,从孩提时便已形成。

  夏季炎热时,我们会像虫子般,蛰伏在竹林里,玩“过家家”的游戏。童年的小新郎,乖乖坐在我身侧,瞪着泥巴和竹叶的“饭”、“菜”,愁眉苦脸问:“真要吃吗?真要吃吗?”我就大方端过来,说:“我帮你吃了吧。”一边假装往嘴里扒拉,一边从下巴边统统漏掉。惹得我的小伙伴飞快抢去,欢天喜地宣布说:“这样吃,我也会,嘻嘻。”

  我最喜欢的,是搬了小板凳,坐在屋檐下听雨。经过竹叶的过滤,雨声变得不再单调,而是各种音符的组合,或叮咚清脆、悦耳动听,或细细密密、犹如蚕声,或滴滴答答、空阶清明。没有雨的夜晚,月光爬过竹林时,夜会如花瓣般绽放,明媚、静谧,盈盈生光。万物万象,在无声处,虔诚圆满。

  渐渐离开了乡村。楼顶的薄土,养不活一丛修竹。几株火石榴,点染了激情,繁花燃烧枝头,我会以为,生命在蓬勃生辉。大多时候,我会感谢先生,他为我营造了花坛、菜圃,让我不曾远离泥土,也不至于忘却童年的根。但,我依旧满腹忧伤,端坐在岁月里,任来去的光阴,洗濯我的隐秘和心事。

  文友说,她是个凉薄者,活得清浅、悠然。

  我很难想像,在蒸腾的酷热里,活成一条清浅世俗的鱼,按照自己的节奏摆尾游弋。许是性情使然,许是阅历所致,她已沉淀在时光深处,收敛了一切动静和声响。而我呢,只能羡煞这种“清浅”,任锋利割痛灵魂,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心底无事,只简单坐、卧、笑、醉,与爱人享用满室的琐碎?若有修竹为伴最好,苏东坡曾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而我所认为的,关于竹的绝妙佳境,该以王维的《竹里馆》为极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记得儿时,爱在夏夜里,拖了竹席铺在地上,躺下看满天的星斗。父亲坐在房门口,就着白炽灯,用竹篾编些篓子、篮子、筐子之类,窸窣穿结声里,竹的清新气息,便弥散在空气里。清凉的夏风里,能听见屋后竹林的欢舞,还有远近的蛙鸣应和。这样的静谧早已走失,无论时光怎样流转,我也回不了童年的院落。多年来,都市的尘埃雾霭,将众多星辰渐渐隐没,马不停蹄的奔走里,我也静不下心来,仰望某个明媚的夜空。

  不知为何,我对竹情有独钟,大约是童年到少年里,我一直与它纠缠的缘故?我总坚信,一株修竹是懂我的,穿过岁月我能听到它拔高的声音。它溶解夏季的炎热,它知悉秋虫的心事,它收藏了许多的欢声笑语。在花草们极尽妖娆妩媚时,它静立一隅,安之若素,处之坦然,看不到轻浮焦躁,看不到沉郁忧闷,有的是从容的姿态和平和的心境。

  他们说:你知道吗?竹子属于草类。有什么好诧异的呢,它本来就是草,如假包换。查看生物知识会知晓:它是禾本科多年生常绿植物,与稻、稗、禾参子等,属于同一科。说到“草”,脑里立马呈现歌词:“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竹子却并不甘心卑微,它节节拔高、挺直脊背,终究赢得了“修竹”的声誉,“修”就是“长”,它真长啊,不单高出了草的范畴,甚至高出了小灌木、大灌木的范畴,就连小乔木也羞愧低矮下去了。

  这倔强拔高的“小草”,除极少品种依旧低矮外,绝大部分都挺直如树,以至于人们常忽略了它的出身。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是亘古不变、颠扑不破的真理。修竹,显然深谙个中情味,故而它突破“草”的常规,以一株树的姿态存活。

  尽管有人拿它来戏谑、奚落不学无术者,诸如:“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但朴实的乡民知晓它的诸多用途,它的柔韧、它的中空、它的坚硬,都可善加利用,编农家盛物用具,制各种管类乐器,也可充当建筑材料,傣家竹楼是为典型。不太懂人间疾苦的我,对竹的更多浪漫情思,则来源于唯美的意蕴,如:紫竹,凤尾竹,龟甲竹,琴丝竹,湘妃竹,碧玉竹等。

  我是到了山区,才真正认识竹鞭的。山区土壤松软,地势起伏,这根状茎便凸显出来。想不到竹竿向空中节节拔高,而竹鞭也不甘寂寞,在地下横向游走,为新芽拓展空间。原来,竹不单能利用每节同时拔高,使生长速度抵达植物之最,还懂得利用地下茎抢占地盘,在最短的时间里蔚然成林。想起童年里那首《熊猫咪咪》:“竹子开花罗喂……明天的早餐在哪里。”若按草的生命规律,多年生一次开花、结实,甚至母株就此枯死,周期又长到40年-80年不等,那么竹的繁衍生息谈何容易?竹在进化里,选择了竹鞭——地下的根状茎,进行无性繁殖,巧妙化解了这一难题。或许,修竹在暗示人们:机遇无处不在,关键在于如何把握、如何巧妙运用吧?

  因为竹鞭的繁衍生息,也使竹子的种子——竹米,逃脱生殖器官的惯常功能,而派上另一用途:成为珍贵的美食。可惜竹米不容易得到,我也只是听说,未能够一饱眼福,更别说口福了。遗憾倒也未必,我并非饱食终日之徒,不过对修竹多了一份憧憬罢。

  季节是秋天了,酷暑却还肆虐。

  我的目光下意识掠过火石榴,向着远方眺望——我多么渴望,视野里出现一大片修竹,不,哪怕只是一株,也能安抚我的燥热和迷惘。可我看到什么呢?是钢筋混凝土的楼房,还有间隙漏出的灰蒙蒙的天。

  我收回视线,又看到了火石榴,实在话,我并不厌憎它,花期长到如此,已然很不易。但它的烂漫和恣肆成不了我的慰藉,还会引发我积压已久的躁动和烦闷。我的思维停留在竹林里,那让我觉出岁月的踏实和安稳,破土而出的笋孕满着生机,熟悉感和亲切感延伸进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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