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安与陆象杉、道济听到“陈希夷”三个字,不由地身躯一震,陈希夷向清月借书一事,因清月忌惮他对同霏和道济痛下杀手,当初便始终未将此事告知道济。但三人如今都已知晓,陈抟当年因练《六通要旨》走火入魔,而后误杀陈希夷与唐凤母子,终致背井离乡,只身远走。虽在死前得知唐凤母子健在,但亲手杀死胞弟却是他毕生难以弥补之愧。正因如此,他才甘受南玄一掌,最终自断经脉而亡。南一安见那麻衣客装束,突然间“啊”了一声,先前困扰许久之事仿佛终于有了眉目。他首次听到麻衣道人是在指玄洞中,陈抟说到他离开八部会,游历天下,遍访名山,在峨眉山时曾遇到过一个麻衣道人,那麻衣道人料事如神,竟对陈抟生平之事了如指掌,又道其罪孽深重,须得退隐江湖,今生不可动武,方能消除业障。第二次当是三年前在少林寺时,包悉迩曾同他讲述自己与唐凤暗中谋划窃取《六通要旨》,复仇陈抟之事。唐凤受了陈抟一掌,身负重伤,后来为一个麻衣道人所救,并告知其陈抟下落,引其寻仇。南一安当时听包悉迩说到此处,已对这麻衣道人的神秘行径颇存疑惑,适才又听刘云当着众人的面说了那日各派在三圣庄遇袭之事,且认定那身披麻衣,又杀了公羊止宇之人便是陈抟。事到如今,南一安已知这麻衣客便是陈希夷,却不知他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又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

  他正自思索,突听得“啊哟”一声,循声看去,原来是徐存青,只听徐存青道:“你……你是那日在聚寿山……杀了华山派掌门公羊止宇和那八部会恶妇之人……那陈图南他……他是真的死了?”

  陈希夷深吸了一口气,轻叹一声道:“我那兄长不死,我又岂会现身?”

  陆象杉听了这话,登时气往上冲,喝道:“狼子野心,快纳命来!”堪堪说罢,只觉胸口剧痛难忍,一口老血便要喷将出来,幸好道济在他身旁照看,急忙点了他“膻中”、“云门”、“中府”三处穴位,关切道:“陆兄,你伤势不轻,切不可动怒。”

  陆象杉转念想:“此人是何动机尚不明白,且将原委弄清,再拼了性命为老祖报仇,到时黄泉之下也可说与他听。”

  陈希夷道:“儒圣啊儒圣,你今日已是必死无疑,我也不瞒你了。”

  陈大学听了半晌,虽听得稀里糊涂,但也知公羊止宇和陈抟之死与眼前这麻衣客必有关联,且正因此人杀害公羊止宇,嫁祸陈抟,将祸水引向三圣庄,危及南一安,何阮溪才为保护南一安执意要孤身犯险,一念及此,当即喝道:“好大的口气,咱们人多势众,料你那妖法再邪门,也难掀起风浪。”

  陈希夷听了却不理会,斜眼向人群中瞥去,道:“今日之事,你功不可没,为父自会替你在王爷面前请赏。这是今年的药。”说着左手一扬,袖中一颗暗褐色药丸随即向人群中掷去。

  众人不知他在与谁说话,目光都朝那药丸看去,只见一名年轻僧人立时伸手将药丸接住,低声道:“孩儿多谢爹爹。”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法智。身旁少林僧众若非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如何也不会相信妙语大师的入室高足竟然是八部会魔头之子,一时间哗然大噪:“小师叔怎会是那妖道的儿子?”“此人是邪魔外道,不知使了何种妖法魅惑小师叔。”更有人斥道:“法智,你与这妖道勾结,是何目的?”

  陈希夷冷冷道:“过来。”

  法智听众人议论,直听得面红耳赤,脊背上冷汗涔涔,突见陈希夷召唤,忙不迭奔到他身旁。

  南一安见了此状,心想法智极有可能便是陈希夷与唐凤之子。倘若照此推断,陈抟当年便根本没有杀死兄弟一家三口,那么他愧疚一生之事便也无从说起,愈想愈是不平,道:“好一招瞒天过海,你可知道老祖为你之事悔恨终身?”

  陈希夷凝视眼前这说话的少年,上下仔细端详了一番,道:“按理你应叫我一声外公,我念你年少无知,不同你计较,你只需将这陆大人杀了,便仍是我的乖孙。”

  南一安怒道:“呸!莫说是我与你素未谋面,便是我爹娘在此,见你这般行径,也定当与你一刀两断!”

  陆象杉听闻陈希夷唆使一安杀了自己,心下甚感奇怪:“我与他素不相识,何故他要杀我?”转念又想:“是了,刚才他说‘在王爷面前请赏’,当今之世能招揽如此高手的王爷……莫非是安西王阿难答?”

  这安西王阿难答乃是一名信奉大食教的蒙古贵族,元世祖忽必烈之孙,安西王忙哥剌之子,元大德皇帝孛儿只斤?铁穆耳的同族兄弟,统辖西北大片领土,在蒙元宫室中地位尊崇,权势极大,便连当今皇上铁穆耳也得礼让三分。当年为教净身,致使同霏削发为尼的正是此人,可他却始终不知同霏为自己诞下一子,也不知同霏早已在十年前香消玉殒。

  彼时汉人社会地位低下,甚至不如西域色目人,儒生地位也大不如前,民间常有“九儒十丐”之说,可见一斑。陆象杉身为前朝遗老,又是名臣大儒,当年南宋覆灭,他不屈威武,淡泊名利,风骨独存,辞官归隐,虽博得美名,却也得罪了蒙元朝廷,这些他岂会不知?这陈希夷为蒙古人卖命,张口便要取自己性命,想来也是为了在他蒙古主子面前邀一番功。想到此处,对那陈希夷卖国求荣的行径不禁恨得血脉喷张,凛然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陆某一生顶天立地,死何足惧?今日便能杀得了我,又岂能断送华夏之血脉?你这贼子不懂,你那禽兽主子也不会懂。”他声若惊雷,响彻深山,在场群雄皆受鼓舞,一个个热血沸腾,连连叫好。

  南一安听后,心下敬佩无已,眼中热泪盈眶,道:“夫子,这奸贼想要杀你,怕是没那么容易。”当下抢前一步,左掌前伸,右拳紧握抵在左臂关节之下,做了个“龙图拳法”的起手式,护在陆象杉身前,只待陈希夷攻上,立时便与他拼死相搏。

  陈希夷一面狞笑,一面朗声道:“陆先生不要误会,我不是要杀你。”他顿了片刻,又道:“我是要杀了你们每一个人。”群雄见其如此张狂,有恃无恐,心下既不安又愤怒,只是刚才见识了他的手段,都不愿当出头鸟率先发难。

  陆象杉心想:“此人武功虽然厉害,但他只身一人如何能杀得了这么多人?便是加上那小和尚,也断然寡不敌众。但此人韬略之深实在闻之骇然,想必他定然做足了准备,当下还是静观其变为上。”

  突听妙语口诵佛号,合十道:“譬彼病目,见空中花及第二月,空实无花,病者妄执。法智,你可还记得此句?”

  法智一证,低头道:“禀师傅,这是《圆觉经》中我佛如来答文殊菩萨之语,弟子当年内伤发作,师傅不惜耗损真力替弟子疗伤,当时便以此句开示。”

  妙语道:“善哉,善哉!”凝眸远眺,续道:“你入少林,有六个年头了吧?”

  法智道:“是。”

  妙语道:“当年送你来的人,想必便是这位陈施主了。”

  法智一凛,道:“师傅……你早就知道?”

  妙语道:“适才陈施主展露的轻身功夫天下无双,也只有他方能避过全寺耳目,将你送到少林后山。”

  法智道:“那么当初弟子谎称家人被山贼杀害,侥幸脱逃,亡命至此,师傅也早已识破了。”

  妙语道:“你的伤势乃内劲与药力杂糅所致,为师生平从所未见,普通山贼怎会有如此本领?你不说实话,为师知你自有苦衷。佛家以慈悲为怀,道心众生,大觉有情,见此情状,焉能不施援手。”

  法智道:“师傅不仅替弟子疗伤,还以佛法开示,只可惜弟子根基浅薄,执迷不悟,枉费了师傅一番苦心。”

  妙语道:“事到如今,你可愿实言相告?”

  法智皱眉不语,却瞧向陈希夷,神情低微,显得惧怕不已。陈希夷道:“他们已活不过今日,死得明白也无妨。”

  法智顿了片刻,突然跪倒在地,哽咽道:“法戒方丈……是……是被弟子害死的!”

  他此言一出,群雄大为震惊。南一安和少林弟子回过神来,立时便要上前动手,只听妙语喝道:“听他说下去!”

  法智又道:“杀害法戒方丈,是为嫁祸南一安,引得少林派向八部会和三圣庄寻仇。可是弟子……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倘若我不照爹的意图行事,便拿不到治伤的药丸,不仅性命不保,还会备受药性摧残,实是生不如死。”

  陈大学道:“咱们江湖中人,义字当头,你为了保命,竟然杀害同门,我陈大学瞧不起你!”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今日说了实话,南一安这小子也洗刷了冤屈,倒也算立了一功。”他心中只想着南一安能脱离是非,如此何阮溪也可放心,不会受到牵连,却不曾想到今日已是大难临头,生死未卜。众人听他这番言论,倒像是已经高枕无忧,不禁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法定和谭燕、陈不二、樊峻等人此时已知南一安是受了冤枉,心下大为愧疚,谭燕拱手道:“一安兄弟,在下鲁莽,不识好歹,错认仇家,给你赔不是了!”法定合十道:“罪过,罪过。”余下少林弟子也纷纷赔了不是。南一安抱拳还礼。

  法定“哼”了一声,道:“法智,我真是错看了你。你父子两人盼着咱们自相残杀,自己坐收渔利,可惜今日真相大白,怕是要失望了!”

  陈希夷听罢,先是“噗”的一声,随即竟捧腹大笑起来,道:“你啊你啊,真是死不足惜。我既准他向你们说出实情,真相自然已无关紧要。如今陈图南已死,陆象杉重伤,华山二老人头落地……有何惧哉?”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华山二老人头落地”八个字,但群雄听来却犹如晴天霹雳,华山二老才下山不到两个时辰,怎的便人头落地了?

  只听陈大学喊道:“放他娘的臭屁!华山双侠武功盖世,谁人杀得了他们?”

  陈希夷道:“这还真要多谢陆先生和我那乖孙,嘿嘿。华山二老一个被陆先生逼得真力耗尽,一个被我的乖孙打成重伤,我要杀他们岂非易如反掌?”当下拍了拍手,他虽轻拍缓击,但击声却连绵不绝,横贯山谷。陆象杉曾带兵打仗,见他拍掌手法,便知是下令来人,于是朝庄外望去。只听马蹄声远远传来,过了片刻,但见一个身着暗红色质孙服,外披柳叶甲的军官飞驰而来,到得山庄门外时,呼号般“吁”了一声,胯下黑马随即仰天长嘶。陆象杉见这蒙古军官腰悬一块金符,便知此人多半是一名千户长,极有可能便是安西王阿难答手下的唐兀亲军。

  那蒙古军官下马后,从马鞍两侧分别取下两块方形木盒,疾步朝陈希夷奔来,恭恭敬敬地将木盒呈上。

  陈希夷“嗯”了一声,道:“四十三年前,我大元宪宗桓肃皇帝蒙哥汗,在合州钓鱼山英勇殉国。安拉保佑,今日国仇得报!”转而对那蒙古军官道:“哈丹巴特尔,打开。”

  哈丹巴特尔是那蒙古军官的名字,意为刚毅英雄,他便是当年随陈希夷去水陆庵借阅《金匮玉函要略方》的那名刀疤大汉。哈丹巴特尔闻令,便将那两块木盒分别打开,众人定睛看去,无不惊出一身冷汗,盒中赫然便是华山二老刑舒和罗红秋的项上人头。

  原来刑舒自觉事有蹊跷,携罗红秋与华山弟子下了山去。正途经半山腰,刑舒突觉不对劲,照说这聚寿山草木葱茏,当是飞禽遍岭,可下山多时竟未听见一声鸟叫,心想四周必有埋伏,当即下令止步,严阵以待。他目光如炬,扫向周围,朗声道:“是哪一路朋友,何不现身相见?”

  罗红秋堪堪醒转,低声道:“莫不是姓陆的想留咱们,师兄,咱们现在便杀回去。”

  刑舒道:“不对,陆象杉为人正派,若要拼个你死我活,何须这等手段?师妹,我总觉此事大有古怪,宇儿之死绝非那么简单。”

  便在此时,只听西首高地一阵话音传来,道:“好机敏,可惜晚了。”

  二老闻声吃了一惊,道:“什么人?”

  这段山道高低错落,纵深起伏,加之树木掩映,极易藏身,只见四周高地突然间冒出数百蒙古士兵,个个身形彪悍,甲胄在身,腰悬弯刀,手持弓箭,只待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

  刑舒道:“狗鞑子,有种的便下来,让老夫见识见识你的手段!”

  西首高地那人冷笑一声,道:“放箭。”

  只听嗖嗖声响,霎时间乱箭齐发,浑如雨点般朝华山群雄飞驰袭来。华山群雄自是江湖好手,倘在平地开阔之处,当能轻易躲过,可这些蒙古士兵皆是万里挑一的精悍猛将,又仗地势之利,居高临下,四面围攻,便是大罗金仙也难以抵挡,第一阵箭雨便已射杀大半弟子。第三阵箭雨后,已只剩下华山二老,两人左右抵挡,奋力抵抗,刑舒先前虽真力剧损,但未受内伤,尚可勉力支持,罗红秋本已极是虚弱,此刻便已支撑不住。

  这群蒙古士兵当真是训练有素,见西首高地那人将手一扬,数百人顿时收箭,竟无一支多发。刑舒搀扶着罗红秋,虽身受多处重创,仍是屹立在血泊中,巍然不动。刑舒喝道:“要杀便杀,我夫妻两人若是皱一下眉头,但教来生做鞑子!”

  西首高地那人“哼”了一声,跟着疾纵跃出,只见此人身披麻衣斗篷,正是陈希夷。华山二老虽早年与他相识,但时隔多年,陈希夷相貌大有变化,如今已无法辨认。刑舒道:“尊驾是何人?”

  陈希夷哈哈大笑,道:“你再仔细瞧瞧,倘若猜得出,我便饶你性命,若是猜不出,我便赏你三百记耳光,你肯求饶,就放了你。”

  刑舒大怒,道:“士可杀不可辱,要我求饶,做梦!”

  罗红秋道:“师兄,不必多费口舌,咱们死前能多杀几条元狗,那是再好不过!”她本就受了重伤,此刻一阵急火攻心,只觉五脏六腑痛楚更甚,但大敌当前却不甘示弱,当下强忍疼痛,竟不吭一声。

  陈希夷道:“啧啧啧,可惜啊可惜,威震天下的华山双侠,今日还是死在了八部会手上。”

  刑舒一惊,登时醒悟,颤声道:“我想起来了,你……你是陈希夷?你不是早已死在你那师兄陈图南手上了吗?”

  陈希夷道:“既然你已猜出,三百记耳光便免了。你若肯求饶,叫我三声爷爷,发誓今后华山派听我调遣,我便放你走路。”

  刑舒心道:“大言不惭,便是你兄长陈图南我也不惧,何况是你?即便今日真力大损,这群乌合之众又焉能取我性命?”转念又想:“此人心机深重,我且假意示弱,看他有何阴谋。”道:“今日为你擒获,我无话可说。不过你这一手瞒天过海,瞒了整个江湖三十年,究竟意欲何为?”他见陈希夷神色间隐有得意之色,又道:“求饶是决计不肯的,我已是将死之人,你说来听听也无妨。”

  陈希夷深吸了一口气,道:“也罢,瞧在是老朋友的份上,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沉吟片刻,道:“我那哥哥执拗得紧,当年不听我劝,硬要与蒙古朝廷作对,又因我与派中女弟子行了房事,不肯将《六通要旨》相授,我便将计就计,索性下他一盘惊天棋局!”

  刑舒心道:“陈图南虽然作恶多端,但比起你这卖国求荣的东西,可不止好上千万倍。”

  陈希夷又道:“我暗中已向先王忙哥剌表了衷心,先王信奉大食教,手上有一部《经行记》,载有大食教秘传武功,更有龟息丹这等失传药方,我服了龟息丹,又诳那女弟子服下,再故意引得陈图南发怒,在他面前假死,演了一出苦肉计。”

  刑舒心想:“此人如此歹毒,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其除掉。”

  陈希夷道:“我那傻哥哥果然中计,撇下八部会离乡远走。我便又扮作一个麻衣道人,诓他今生不可动武,本以为事已成功,没料到他竟结交了陆象杉,在陕西境内,王爷眼皮底下又起势力。”

  刑舒道:“你想把持八部会,投奔蒙古人,跟陆象杉又有什么关系?”

  陈希夷道:“八部会弹丸之地,非我所欲。”

  刑舒道:“那你想怎样?”

  陈希夷道:“我自然是唯王爷马首是瞻,替王爷排忧解难。江湖势力盘根错节,且尽是些不识时务之人,若不能为王爷所用,那便杀个干净。”

  刑舒冷冷道:“哼,蒙古军战力虽强,但要将江湖门派一网打尽谈何容易。”

  陈希夷道:“正因如此,我便要借刀杀人。”

  刑舒道:“八部会多行不义,正道武林必要除之而后快,不用你费这心机。”堪堪说罢,想到今日各派向三圣庄兴师问罪,如今自己夫妻二人和陆象杉均已身受重伤,少林派又与南一安结下梁子,一场恶仗势必少不了,突然间心中一凛,道:“莫非今日群雄齐聚三圣庄,是你暗中使的坏?”

  陈希夷将头一昂,得意无比,道:“江湖草莽,怎知上兵伐谋?”

  刑舒听到此处,手上已暗蓄劲力,道:“这么说,假扮陈图南,害死宇儿,挑起我华山派和三圣庄仇怨的,也是你?”

  陈希夷道:“公羊止宇那小子不死,怎能逼得华山双侠出山?除了你刑大侠,又有谁能跟陆象杉斗个两败俱伤?”

  刑舒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声:“畜生,今日替天行道!”罗红秋喊道:“还我徒儿命来!”软鞭一抖,风声呼呼,已连进了五六招。华山双侠知道陈希夷是当年八部会的二号人物,自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与他二人相较,却又不可同日而语。倘在平时,夫妻联手夹攻,纵是陆象杉这等人物,百招之内也定然束手就擒,此时功力虽不如前,但要取一个陈希夷的性命倒也大可一试。岂料陈希夷不但攻守之间游刃有余,更似是在有意试探两人的功力深浅,刑舒心道:“我真力受损不假,但你要如此轻视于我,那可是自绝性命了!”袖袍呼的一挥,一根树枝应声折断,当下以枝代剑,朝陈希夷疾刺而来。怎知陈希夷身法当真匪夷所思,见刑舒枝头递来,身子一低,从他腋下钻过,这一下看似狼狈,却着实有效。刑舒一击不中,枝头回转,朝他腰肋点去,此番更奇,陈希夷索性倒地,连翻了四五个跟头,霎时间已滚出数丈,不论刑舒如何变幻杀招,却总是连他衣角也未能带到。罗红秋在一旁看得心急,寻思:“这定是他适才所说的《经行记》功夫。”华山二老见识极高,见他身法邪魅,与中原武林各家各派均自不同且不必说,竟与八部会的西域功夫也大相径庭。原来陈希夷自三十多年前归降如今的安西王阿难答之父忙哥剌后,颇受恩宠,忙哥剌藏有一本《经行记》,书中的武功大多源自大食教,艰深晦涩,古奥神秘,非一般人所能领悟,陈希夷便将其讨要得来,着手修习,如今已功力大增。且那《经行记》中的大食武功诡谲无伦,华山二老虽身怀绝技,于这异域神功却是闻所未闻,不禁大感诧异。

  刑舒一面横劈他左臂,一面问道:“你不进招,只一味闪避,到底是何用意?”

  陈希夷双眉一轩,神情甚是傲慢,道:“你真力耗尽,如今已伤我不得,临死前让你见识见识大食教的功夫,你应感谢我才是。”

  刑舒心道:“我虽胜不了你,但要与你拼个同归于尽却非难事。”

  当下双臂张开,跟着挺枝前刺,罗红秋与刑舒夫妻多年,早已心意相通,见丈夫使出的这招“轩辕会仙”,门户大开,正是适才对阵陆象杉时的最后一招,意在与对手同归于尽,当即从怀中取出匕首,双眼一闭,只待刑舒得手,便与他共赴黄泉。

  只听一阵粟粟之声传来,紧接着又闻到一股柴火味,罗红秋一睁眼,却见刑舒呆立原地,手中树枝竟已燃成灰烬,而陈希夷却不见了踪影。罗红秋一惊,上前查探,只见刑舒手掌已被火焰灼伤,胸口衣襟更是被烈火烧毁,露出足有碗口大的一块皮肉,且已被烧得发红,颤声道:“师兄……”伸手探他鼻息,不料堪堪碰到他人中处,刑舒便轰然倒下,当场气绝。罗红秋自知如今已不是陈希夷对手,丈夫已然殒命,自己岂能苟活?她轻抚着刑舒鬓发,柔声道:“师兄,咱们一世英名,到头来竟着了小人的道儿,非但冤枉了好人,还做了旁人的棋子,造化弄人啊……”右手一扬,将匕首插入胸口,一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下,竟与刑舒胸前殷红鲜血汇成一股,浸入泥中。

  陈希夷不知何时已到了一处高地,对身旁一名蒙古军官道:“哈丹巴特尔,去将两人首级割下。”哈丹巴特尔依言照办后,回到陈希夷身旁,道:“军师,华山派虽然全军覆没,但那三圣庄中尚有陆象杉、妙语等人,军师可有把握?”

  陈希夷道:“你可知适才我为何迟迟不出手杀他二人,却让那刑舒在我手上走了数十招?”

  哈丹巴特尔道:“属下不知,请军师明示。”

  陈希夷道:“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他见哈丹巴特尔默然不语,显是并未明白,又道:“他起初假意示弱,是想引我说出多年筹算的计划,我岂会不知?我便将计就计,让他知道真相。他得知公羊止宇是为我所杀,定然不顾一切要杀我报仇。他与陆象杉两人伯仲之间,我只要试试刑舒眼下的功力,陆象杉还剩几许岂不是了然于胸了吗?”

  哈达巴特尔拱手弯腰,道:“军师英明,属下佩服!”他眼睛一转,若有所思,道:“那少林和尚妙语武功深不可测,属下可派人将他们围住,乘其不备,乱箭射杀。”

  陈希夷道:“你将大军开上,只怕还未到庄门,他们便早已察觉了。”

  哈丹巴特尔道:“想必军师已有计策?”

  陈希夷道:“倘若以一敌一,我倒真无必胜妙语的把握,不过这三圣庄中,倒有故人能助我一臂之力。”沉吟了片刻,又道:“那对夫妇给我看好,千万别让他们跑了,有这两人在,不怕他不听话。”

  陈希夷独自上得庄来,先是以极高妙的轻身功夫显露实力,再以诡谲异常的“火狱掌”震慑群雄,接着又借法智之口向众人大显韬略,实是出尽风头。在场明理之人自然晓得,他从佯死至今,已历三十载,中间布局筹谋,暗中实施,时至今日方才现身江湖,第一当然是在他看来,所谋之事已触手可及,第二则是要在天下群雄面前炫耀一番谋略,以慰三十年来韬光养晦之苦。

  群雄见到华山双侠首级,想到二老当年除暴安良,行侠仗义,尽忠护国,奋勇杀敌,晚年却遭剧变,身首异处,无不是义愤填膺,不知什么人呼喝了一声:“杀元狗,报血仇!”众人一听,登时热血上涌,刀枪棍棒、拳掌交加,一阵疾风骤雨般朝陈希夷招呼上来。陈希夷也不慌乱,双掌下垂,以手腕带动手掌划了个圈,功力稍差之人便已觉掌风压体,端的是寸步难行。陈希夷道:“陆先生不出手,这些人可都得死了!”干笑了两声,举掌向两侧打去,掌风所到之处,皆化为熊熊烈火,众人尚未接近便被火焰扫到,身上吃痛,登时大乱。更有几人遭烈火灼身,纷纷跳进池中,余人见此惨状,便都不敢贸然上前,唯恐丢了性命。

  陆象杉大喊一声,提一口真气,翻掌向陈希夷罩来。便在此时,突觉浑身乏力,真气堪堪从丹田走过,瞬息间已化为无形,他强运真力,再一试后当即便晕了过去。道济见势不对,伸手搭他脉搏,脸色大变,道:“怎会中了‘三焰化功丹’的毒?”几乎在同时,道济与南一安等人便都回过神来,陆象杉适才与刑舒交手,被刘云暗器所伤,想必那暗器上定然涂抹了毒药,几人向人群中探去,刘云却早已趁乱离开,哪里还有踪影?

  道济急道:“糟糕,糟糕!”

  南一安和包悉迩深知道济医术精湛,却不料他连说两次“糟糕”,只恐陆象杉没了救,齐问:“怎么了?”

  道济道:“此毒之奇,比之‘三焰化功丹’还要凶险,除了吸人内力之外,尚能吸人精血,若不及时医治恐怕性命难保!”

  南包二人“啊”的大叫一声,直如晴空霹雳,南一安道:“济公,这要如何医治?”

  道济道:“原本要治也不难,最要紧的一味解药便是连翘,倘若是阳春三月,这聚寿山满山遍野俯拾皆是,只可惜眼下已是六月天,花期已过,而果期未至,却上哪里去找……哎!”

  包悉迩若有所思,突然间轩眉笑道:“我知道啦!济公,聚寿山现下尚有一处所在,兴许有这连翘花!”

  道济奇道:“哦?是在何处?”

  包悉迩道:“济公你忘了,老祖闭关的指玄洞四季如春,或可前去瞧瞧。”

  道济道:“不错,不错!指玄洞洞顶开阔,直通云天,光照充足,极利这连翘生长。事不宜迟,我这便去采来。”

  南一安道:“济公,夫子若有异样,你在此处尚可照料,还是我去吧!”

  包悉迩道:“不行,你又不识得连翘的模样,如何找寻?”

  陈大学见他几人争论不休,急得连连跺脚,道:“哎呀!你们就别争了。小子,这里数你功夫最好,还是留下来保护陆先生才是,你若不放心包姑娘,我陈大学陪她去去便是。”他今日上山,本是要助三圣庄一臂之力,可惜自己武功低微,什么忙也没能帮上,心想眼下若能去寻得连翘花,救了陆象杉的性命,也不枉兴冲冲来这一遭。

  何阮溪道:“陈帮主说的不错,我也一同前去,一安,有我们两人保护包姑娘,你大可放心。”

  这紧要关头,南一安却哪里是心中不放心包悉迩,他不过是急盼着速速取回连翘花,好替陆象杉治伤罢了,但不知何故旁人竟会错了意,可细细一想,却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担心陆象杉的性命还是包悉迩的安危了,心道:“也罢,我且在此保护夫子,以免再遭他人毒手。”

  几人说定,包悉迩便与何阮溪、陈大学一道出了后门,径往指玄洞奔去。南一安注视着包悉迩远去的身影,想到几日前曾听她说沈汀改投了青城派门下,而这“三焰化功丹”便是当时沈汀对熊子所施之毒,心道:“定是这妖女使的坏,只怪我一时手软,放走了她,反倒害了夫子,当真是可恶至极!”

  南一安越想越是气愤,便要发作,突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悲诵佛号,瞥眼看去,却见妙语合十道:“陈施主,你设计杀害本寺方丈,今日又残害华山忠良,老衲虽是出家人,也不能任由你伤天害理,胡作非为,阿弥陀佛!”

  陈希夷道:“老和尚要动手,在下求之不得!”“得”字未出,突然间袖袍一卷,将身旁一名少林弟子带到了身前,紧接着右掌倏翻,扣在他头顶之上,手掌催动真力,那少林僧整个头颅便已被火焰烧焦,起初尚能挣扎叫喊,不多时便气绝身亡,死状极是可怖。

  妙语虽世事看得透彻,但见此惨状仍痛心不已,当下忍无可忍,哽咽喝道:“休要再伤人命!”话音甫毕,只听轰的一声,袈裟登时被一股气流充斥鼓胀,项上的菩提有如鸟兽一般破空飞出,径向陈希夷罩来,陈希夷顺势将身旁那已死的少林僧全力向前一推,那死尸兀自燃烧,与菩提在半空中相撞,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尸体受了菩提真力冲击,火焰瞬间熄灭,又听得“咯咯咯”几声,那已死少林僧的骨骼悉数寸断,这边厢菩提被死尸击中,当即反弹击向妙语,妙语喝了一声,袖袍圈转,罩在胸前,左手向后一引,右手往前一带,方才卸去大部分劲力,将那菩提接住。

  适才交锋虽只一招,但双方都是拼劲全力,旁人乍看似是战了一个平手,若细加思索一番,实则是妙语略占上风。只因那死尸与菩提相撞,菩提所携真力已先将尸体上的火焰熄灭,余势再将死尸骨骼击断,这等力道之强劲,旁人瞧不出,陈希夷心中却是雪亮,心想:“这老秃驴近百年修为,果然厉害得紧,我虽身具《经行记》武功,凭一人之力也绝难胜出。”他心中作是想,神情却仍镇定自若,道:“须弥降魔功不愧为禅门第一神功,在下佩服。便是如此,少林寺也未必胜得了八部会。”

  南一安听他将八部会挂在嘴边,心下好生气恼,道:“你这狼子野心、恶贯满盈之徒,不配提咱们八部会。我南一安堂堂男儿,不耻与你这等败类为伍!”

  群雄起初尚在担心南一安会否顾念私情,助纣为虐,此时听他当众与陈希夷划清界限,心中都松了口气。法定在适才混战中被陈希夷“火狱掌”所伤,右手已鲜血淋漓,当下艰难举起,合十道:“南少侠,贫僧先前未知实情,错怪了你,今日才知你是个是非分明的好汉子,少侠心系正道武林,顾念天下苍生,实乃大幸!”

  南一安道:“大师言重了,一安虽出身异域,但也知清浊善恶,当年我爹娘因门户之别而多疑猜忌,因固执己见而不分曲直,这才误杀了少林寺法慧大师,犯下大错。一安承蒙三圣庄三位恩师教诲,已渐褪顽劣脾性,当年少林寺法戒大师曾点拨晚辈,‘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晚辈时至今日也未敢丝毫忘怀,只盼能多行善事,也好消除爹娘业障。”他这番话发自肺腑,说得异常恳切,只是由此想到父母南天、柳青青二人,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鼻腔不禁一酸。他转头看向道济,只见道济盘腿而坐,两手掌心抵在陆象杉督脉“灵台穴”上,正以内力为其接续。陆象杉所中奇毒,初时并无异样,一旦催动真力,旋即便会发作,但若即刻停止,又会蚕食中毒者的精血,若非道济以自己百年修为替他固本培元,恐怕已然没了性命。

  南一安知道道济虽然内力深厚,但也不至源源不绝,倘若照此下去,非但救不了陆象杉,自己也会因真力耗尽而亡。他不知何故,自己心中在意的人,总是遭罹祸患,父母生死不明,二叔走火入魔,陈抟自断筋脉,陆象杉身受重伤,骆雅诗负气远走,包悉迩痛失唐凤……他不住想,泪水已不经意涌出,抬眼见到陈希夷狞笑的模样,满心悲伤便化作一腔怒火,颤声道:“今日就是死,也不能让你如愿以偿!”

  妙语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阁下多行不义,天理难容,只盼你悬崖勒马,及早回头,否则生灵涂炭,老衲实所不忍!”

  陈希夷道:“妙语大师功力精湛,我确难讨到便宜。”

  妙语只觉今日所造杀孽颇多,于心不忍,道:“罪过,罪过。以暴制暴,非我本愿。昔年南泉普愿禅师斩猫戒众,身造杀业,心本不住,老衲佛学不精,未敢自比大德,但今日为警世人,也当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陈希夷道:“大师所言,似已自觉胜定,今日不是比武切磋,我也用不着与你单打独斗,恐怕大师未必便能如愿吧。”

  妙语迟疑片刻,道:“言下之意,阁下还有帮手尚未现身?”

  陈希夷道:“我只求办妥王爷的差事,寻个帮手又有何妨?”

  南一安厉声喝道:“要打便打,叫你的蒙古主子一起上吧!”摆开架势,严阵待敌。

  陈希夷“哈”了一声,笑道:“乖孙忒也心急,也不瞧瞧外公把谁给你带来了。”说罢轻击双掌,击了两下,稍一停顿,再击一下,显然又是在发号施令。

  只听庄门外脚步声响,约莫有四五人朝庄内行来,其中又有两人脚步沉重,尚且夹杂着“叮叮叮”的铁链声,众人大奇,均想:“怎的这陈希夷的帮手是刚从牢里出来不成?”

  突听法智倒吸了一口凉气,南一安朝他看去,只见他面如死灰,此时也正向自己看来,眼神中夹杂着愧疚和恐慌,更有几分无奈,缓缓道:“南施主,我……”

  陈希夷打断道:“你了却他一桩心愿,岂不是好?”

  南一安越听越糊涂,道:“故弄玄虚!到底是谁?”

  他厉声呼喝之下,声音迅速传向庄外,来人听到他声音,想要加紧步伐,却受制于人。

  又行了几步,只见一行四人走进庄门,一人是安西王阿难答治下十五万唐兀亲军中的千户长,适才那蒙古军官哈丹巴特尔,众人刚才乱战,竟没人留意他何时出了庄去?另有一人堪堪走进,群雄都大吃了一惊,任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人正是青城派掌门刘云!另有两人身披枷锁,头戴面罩,依稀瞧出是一男一女,相貌年龄均不得知,这两人嘴里塞了棉布,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些什么,且要穴被点,又被哈丹巴特尔和刘云拿住,无法动弹。

  众人见了刘云,登时语塞,欲向他问询,但今日之事,实在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问起?只听徐存青低声道:“喂!刘师兄,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法定一声冷哼,怒道:“这还用问?他自然是效仿陈希夷,做了蒙古人的狗。”

  徐存青心念电转,道:“哦,哦!我明白了,难怪这么些年,每一次煽动向八部会挑事的总是你。是了,前些时日让大伙埋伏在聚寿山,突袭陈图南的也是你,害得公羊掌门因此丧命,徐某还道你是为武林除害,却原来是教咱们正道兄弟去枉送性命,你……你可真够歹毒的!”

  刘云冷笑道:“姓徐的,你可别忘了。当日在泽州城里的天香楼,可是你向咱们透露了南玄与那八部会恶妇要去寻陈图南报仇的消息,若非如此,我怎会安排这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

  徐存青知他所言不虚,又道:“定是你事前派人暗中跟踪我,你料定我在终南山得知南玄和那恶妇要去找陈图南寻仇后,必会召集大家出谋划策,到时你顺势提出这坐山观虎斗之计,害死公羊掌门,引出华山派和少林派的耋宿,好替你主子实现今日这局面。”他一面说,心中一面盘算:“昆仑、青城、华山三派向来并驾齐驱,如今华山派已名存实亡,青城派掌门倒向了蒙古人,必为天下英雄不耻,此正是我昆仑派一举成为三大道派之首的良机。且今日局势,那陈希夷武功虽然邪性,但也断然敌不过妙语和南一安那小子联手,剩下的刘云和这蒙古鞑子更不在话下,眼下我当收揽人心,日后武林盟主之位便大可一试。”转而又向群雄喊道:“诸位,徐某不才,忝为昆仑掌门,素来是以匡扶武林正义为己任,当日我在终南山知道此事,便一心想为武林除害,却未曾想到竟着了这姓刘的道儿,咱们今日便在这三圣庄,替天行道!”

  群雄听他说得似模似样,不论信与不信,眼下刘云投靠了蒙古人已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他的话便自然而然多了些分量。

  刘云道:“罢了,反正你也活不过今日,随你怎么说都好。”走到陈希夷身后,欠身道:“军师,人已带到,如何处置?”

  陈希夷道:“取下面罩,让诸位都瞧瞧是谁。”

  刘云应了一声,依言将那两人面罩取下,南一安定睛看去,又惊又喜,原来这两人正是自己分别三年,苦苦找寻的父母南天和柳青青!两人蓬头垢面,一身囚衣不知穿了多久,尘土和血迹混成一道道暗褐色污渍。南天本来生得方脸阔口,身材健硕,如今脸颊凹陷,神形萧索,那柳青青本也是个绝色美人,此刻脸上竟生生多了一道三寸来长的伤疤。

  南一安痛心父母受难,一面大喊爹娘,一面向二人飞奔而来,堪堪跨出几步,却被陈希夷喝住:“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立时让他们灰飞烟灭。”

  南一安领教过他“火狱掌”的厉害,知他绝非危言耸听,当下止步不前,厉色道:“你若敢伤我爹娘,我教你不得好死!”

  群雄适才并未认出南天和柳青青,听南一安叫了声爹妈,这才知道二人便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八部会阿修罗尊者和乾达婆尊者。在场众人有的确与南柳有不共戴天之仇,有的是当年假意为武林除害,实则觊觎《六通要旨》,后来在争夺过程中结下梁子,但不论如何,大多都盼着两人不得好死,此时见八部会自相残杀,心中都暗自窃喜。

  南柳二人嘴里被塞棉布,兀自说不出话来,只远远望着南一安,眼神中充斥着复杂感情,既有喜悦,又显无助,喜的是南一安当年受了南玄一掌,少林寺终究不计前嫌将他救活,时隔三年一家终于团聚,无助的是今日团聚却不知是何结局,不禁流下泪来。

  南一安道:“爹,妈,你们放心,孩儿长大了,学了本事,绝不容许谁再伤害你们,谁要敢伤害你们,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南柳二人听了,脸色突转激动,眼里满是惊惶,兀自竭力想要说话,却只听见支支吾吾的声音,南一安毕竟是两人亲生骨肉,一见之下便已猜到父母是想让自己快逃。唐凤当初将两人带到终南山,其后欲交予南玄处置,以此同南玄结盟,请他助己报仇。再后来南唐两人共赴三圣庄,留下了一众心腹看守,却不知刘云跟踪徐存青,早已将南柳下落禀告了陈希夷,陈希夷找上门来,不仅将南玄手下尽数杀光,带走南天和柳青青,还在法智的帮助下得来了法戒随身携带的半瓶“桑枝续筋散”,他清楚南一安从刘云口中得知父母下落,必会去往终南山,于是将药瓶故意放在终南山仰天池畔,由此栽赃南一安,挑起少林寺和八部会、三圣庄之间的仇恨。

  陈希夷是南天和柳青青的养父,素日里对他甚为敬重,二人不知他所图之事,在终南山时知他并没有死,都是惊喜交加。倘若陈希夷要取自己性命,自己也绝无二话。但今日情形,南一安性命有虞,天下父母都是一般的,第一个要护着的便是自己的孩子。二人与南一安分别三年,三年前南一安尚是个只会些粗浅功夫的少年,哪里知道他如今的功夫已远在自己之上。

  南一安哽咽道:“爹,妈,孩儿已不是昔年任人宰割的弱童,孩儿学了本事,从今往后,谁也不能欺负咱们一家。”

  陈希夷道:“好外孙,你爹娘亦是我的儿女,我怎忍心伤害他们?你只要答应外公一件事,外公立马放了你爹娘。”

  南一安知他没安好心,但情势被动,自己也没别的选择,道:“什么事?”

  陈希夷道:“此事对你来说,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南一安道:“究竟何事!”

  陈希夷侧目看向陆象杉,道:“我要你亲手把姓陆的杀了,再助我除掉妙语,怎么样?”

  此言既出,群雄耸动,但稍加细想便知缘由,陆象杉当年守土抗元,战功赫赫,南宋灭亡后不顾忽必烈盛邀,退隐之举令他名重士林,蒙元朝廷早已视其为大患,只不过江山打下不久,政权尚未稳固,滥杀名士恐在汉人士族中引起轩然大波,难以收场。如今大势已定,再由他自己的门生亲自动手,也免了落下口实。至于妙语,陈希夷既然投奔了信奉大食教的阿难答,便视佛教为大敌,妙语在禅门德高望重,且在武林中位份尊崇,当初之所以不令法智暗害他,是担心妙语手段厉害,倘若不能一举成功,反倒坏事,只好等到今日方才动手。

  南一安毕竟年轻,哪里想得到这些?大惊喊道:“你说什么?”

  陈希夷道:“你不是要救你爹娘么?只要乖乖听话,外公便让你们一家团聚。”

  南一安转头凝视陆象杉,只见他仍盘腿坐在地上,双眸紧闭,气息微弱,思绪突然间回到三年前,他一家人被各派追杀至聚寿山下,若非陆象杉仗义出手,自己焉能活命?若非他严加管束,凭自己的顽劣脾性,恐怕早已误入歧途;南玄在范谷坨村的观音庙中发难,一家三口危在顷刻,陆象杉又一次出手相救;此番上山,陆象杉为保他周全,假意与他断绝关系,赶他下山,实是用心良苦……南一安深知,陆象杉虽外表冷漠,却是古道热肠的真君子,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凡此种种,但教有良知之人,又岂能恩将仇报,害他性命?道:“你休想!夫子对我恩重如山,我是决计不会伤害他老人家的!”

  陈希夷道:“南一安,你会为了一个外人不顾自己爹娘性命吗?”当下向哈达巴特尔使了个眼色,哈丹巴特尔从腰上取下一把匕首,只听“呼”的一声,手起刀落,南天左手食指,右手拇指已被削下。他青筋鼓胀,强忍疼痛,竟一声不吭。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都是一惊,柳青青见丈夫受难,险些晕了过去。南一安大喊“不要”,却哪里来得及?他疾步向前跨出,又被陈希夷喝住:“再上前一步,断的可不是手指了。”

  南一安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既是我爹娘养父,怎忍心如此对待他们!”

  法定虽与南一安冰释前嫌,但南天和柳青青害死自己的师弟法慧,他却难以容忍,倘若有朝一日撞上,自己定当为师弟报仇雪恨。可他毕竟是佛门弟子,心地纯良,见陈希夷如此残忍,教南一安作两难之选,心中既愤慨陈希夷的行径,又同情南一安的遭遇,喝道:“这两人虽然有过,但你如此折磨他们的后人,算什么英雄?你既要杀我师伯,便速速将这二人放走,少林派今日与你决一死战!”

  陈希夷道:“一安,中原武林尽是些道貌岸然之辈,从来便视咱们为异端,将他们杀干净,咱们八部会才能真正抬起头来!”

  南一安道:“那是因为咱们本就做了错事,受人敌视那也无话可说。”

  陈希夷冷冷道:“你是这么认为的?”蓦的伸手指向刘云,道:“你瞧瞧这位刘掌门,八部会树敌甚众,以他为最,素日里叫嚣着匡扶正义、替天行道之人,却原来是八部会神龙尊者的左膀右臂,还有这位法智师傅,少林寺妙语大师座下高足,居然是我陈希夷的儿子,还替我杀了少林寺的掌门方丈。”他顿了片刻,又道:“还有这位昆仑派的徐存青徐掌门,适才一番说辞,真是大义凛然呐!想必是估摸着华山派气数已尽,青城派投靠了蒙古人,自己假惺惺扮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好在中原武林中收揽人心,以此树立本派威望罢了,哈哈哈哈哈哈!”他干笑了数声,话音突转严厉,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徐存青,道:“我说得对吗,徐掌门?”

  徐存青被他说中心事,又羞又恼,脸颊涨得通红,转瞬又变铁青,道:“你……一,一派胡言!徐某行事向来光明磊落,除恶扬善之心日月可鉴,休得……休得血口喷人!”

  陈希夷却不理会,兀自对南一安道:“你说,中原武林是不是尽出些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啊?”

  南一安在西域长大,自小便与母亲柳青青最为亲近,柳青青是西域色目人,向来不喜中原汉人,偏生性格又古怪多疑,南一安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多多少少受其影响,也是在所难免的。但他踏足中原以来,先后受三圣和法戒的教诲,心性已成熟许多,他默默望向陆象杉,心想:“他说的这些人固然可恨,但他们岂能跟夫子相提并论?”

  陈希夷突然提高嗓门,尖声道:“你以为这陆象杉是真对你好?你可真傻!不错,他是救过你,但他不过是想以此令咱们八部会对中原武林感恩戴德,对他陆象杉唯命是从罢了!倘若他信得过你,何故在三圣庄时不传你武功,还不是怕你将来有异心!”

  南一安明知他是挑拨离间,可这些话听来却如鲠在喉,似乎正戳中自己的内心。其实自始至终,南一安内心都很矛盾,他出身八部会,自小被人叫“魔崽子”,有时候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也许就是在他相助骆雅诗,拆穿沈汀那一次,有时候他又想彻彻底底犯浑,对一切都置之不理,也许就是在他被南玄打伤后去少林寺寻求医治时,听见法定指责自己父母后不愿接受帮助的那一刻……他希望做一个有侠义心肠之人,所以他拯救熊子莫同非,但有时过犹不及,因此他责备自己放走沈汀反倒害了陆象杉;他本想做一个感情专一之人,在凉亭初见骆雅诗的一见倾心,在夕阳下的断崖斋边懵懂约定,在打伤李博渊后被陆象杉罚扫落叶时的青涩话语,在被南玄带走时的痛苦分离……可他偏生又是个多情之人,包悉迩的若即若离,忽冷忽热反倒让他不知不觉间神魂颠倒……

  他拼命回想陆象杉与自己相处的日子,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胡说!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机关算尽,阴险狡诈吗?”

  陈希夷知道此刻南一安喊得越是大声,他的内心就越是不安,越是动摇,道:“你是魔头的种,你本就是个魔鬼,为什么要让自己假装成另一个人?!一安,跟着我,杀了他!”右手一挥,一股力道猛然间将地上短剑卷起,重重插进南一安身旁立柱,余势不衰,兀自颤动。

  南一安呆立原地,心乱如麻。突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了声“一安”,他循声往右看去,却是道济。道济以内力替陆象杉接续,纵然他内力深厚,却也抵不住那毒性猛烈,真气一旦催入陆象杉体内,弹指间便如石沉大海,倘若包悉迩再不将连翘采来,道济强行撑持,也只能落得个油尽灯枯的下场。他面色苍白,冷汗直流,缓缓伸出食指,朝西边的落日指去,道:“一安,你看……那是什么?”

  南一安一怔,想到他初来三圣庄时,道济曾手指明月,问他这是什么?他只说那是月亮。后来他从少林寺回到三圣庄,却遭遇陈抟亡故,道济再一次指着明月,问了同样的问题,他说那是手指,两次回答似乎都不对。如今道济第三次问他,他已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垂双眼,兀自摇头。

  道济微微一笑,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南一安道:“济公,我……我该怎么办?”

  问罢良久,道济只闭目不语,南一安又道:“济公?”道济仍不理会。南一安察觉古怪,心头一凛,上前轻摇道济手臂,他手臂搭在陆象杉肩上,南一安堪堪触及,两人便轰然倒下,已然气绝。

  南一安倒吸一口凉气,却如何也呼之不出,竟似一口气卡在咽喉,过了半晌才放声大哭。这一变故太过突然,群雄都楞了半晌,直到见南一安大哭起来,才知陆象杉和道济已携手仙游。

  妙语是得道高僧,早已看破生死,但见道济亡故,想到两人年轻时一同钻研佛学、探讨公案,今日好友往生极乐,心中是既喜且悲,道:“阿弥陀佛,六祖百年修持,终证圆满,善哉,善哉!”

  众少林门人不论在家出家,尽皆屈膝跪地,齐声口诵佛号,山谷轰鸣。

  便在此时,斜阳西边缘突生暗影,像是被天狗啃去一角,继而自西向东扩展,暗影愈来愈大,渐渐将阳光尽数遮盖,整个中原大地暗如黑夜。

  注:时值公元1302年,元大德六年,据明代薛应《宋元通鉴》载:“六月,癸亥朔,日有食之。”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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