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赶到丁思成家时,黄辉和白冰也到了那里。

  丁思成像木偶般坐在床上,脸色蜡黄,眼睛灰暗,上唇全是水泡,见到来客,他只能勉强地欠身点点头。

  夏中华俯在丁思成耳边介绍了张旭东。丁思成听后吃力地向张旭东抱拳作揖。

  张旭东并不号脉听诊,他仔细察看了丁思成的脸色、掌纹、舌苔,对丁思成道:“您这是急火攻心,气血郁结,在中医上属火邪入侵。请老先生不必担心,我有把握在半个小时内让您感到明显的疗效,三天内保证痊愈。不过,老先生要把心放宽,天灾人祸,都是定数,泰然处之,方为上策。”说完,他从一个小盒子中拿出一枚竹签,用拇指和中指捻动着,隔开两尺左右的距离,对丁思成的七八个穴位进行“隔空气针”(运用气功发放的外气通过竹签来针炙)。大约十五分钟左右,丁思成吐出一口郁血,气息立即显得平缓,神志也清晰起来,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谢谢诸位,谢谢张神医。”

  张旭东说“气针是通过刺激、激发人体的经络系统来调节腑脏功能和气血运行,如要使疗效更好,就需辅之以服药。按理,汤药的效果比药丸好,但时间不允话,加之熬汤药比较麻烦,我带来一些药丸,您服三天即可,每天三次,每次三颗。此药丸是我祖上相传,以野生铁皮石斛为主,灵芝、银翘等药为辅。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称铁皮石斛为仙草,它在滋阴补虚、调节人体阴阳平衡和急补元气方面有神奇疗效 ,您可放心服用。”

  丁思成在服完三颗药丸后不久,气色和精神明显好转起来,他对张旭东说:“我感到饿了,能不能马上进食?”

  张旭东说:“进食无妨,但暂时不要吃荤油之类的东西,最好吃一点大麦粥,加适量的红糖,它具有益气调中、消积健胃之效。”言罢,他对丁思成家的保姆和秘书小李具体交代了如何熬粥、应该放多少红糖等细节。

  小李说,熬大麦粥的时间太长了,我怕老先生等不及,正好我知道有一位邻居晚餐是大麦粥,让潘阿姨向他家借一点吧。

  这时候,丁思成才突然记起了什么,对黄辉和夏中华说:“你们二位出来了,没事吧?”

  黄辉说:“我俩完全是受人陷害,当然不会有事了,士国把问题说清楚了,也不会有多大的事,您不用过于担心。”

  夏中华暗中捏了黄辉一下,提醒他这时别提丁士国,以免刺激丁思成。

  谁知这一小动作被丁思成发现了,他很坦然地说:“你们不用怕刺激我,子不教,父之过。但是,既然他做了违法的事,就应该得到报应,这我能够理解和承受。”停顿了片刻,他又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士国这逆子就是被利熏坏了脑子。老朽虽不重利,但却重名,这追究起来也是一种贪欲呀。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上士’即为君子,我不配当君子,离庄子提出的‘磅礴万物’的境界更相去甚远。这几天我等于闯了一次阎王殿,许多事情豁然开朗。黄先生,小夏先生,趁我还能苟延残喘,你们得帮助我做一件事,我要把整个博物馆和所有藏品都捐献给国家。”

  夏中华愕然道:“丁老先生,您别意气用事,这可是您家几代人的心血呀!”

  丁思成说:“老朽现在考虑的是,我家几代人的心血为了什么?为利,目标太俗;为名,目标太低;唯有把它献给国家,才能把这些中华文明的珠宝永远传承下去,也才能显示出它的真正价值。”

  夏中华问:“《华夏物语》您不想搞下去了吗?”

  丁思成回道:“只要老朽尚有一口气,就决不会半途而废,假如老朽中途归天了,就只能拜托你们继续下去。编写《华夏物语》与捐献博物馆并不矛盾,因为后者采用最简单的方法,让国家派人来接收管理就行了,决不要搞任何形式的宣传。我们编书所需的资料和样本照样可以查到。书出来后,也是国家的财富呀。”

  丁思成说到这里,潘阿姨把大麦端了进来,坐到床前欲喂丁思成。

  夏中华抢先一步,道:“这里人多,你不太方便,由我来喂吧。”

  身着一袭白裙的白冰冲到夏中华面前,对他说:“你干这种事笨手笨脚的,快交给我吧。”

  夏中华把碗递到白冰手中,嬉笑道:“白姑娘不仅细心,还有喂黄老师的经验,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在白冰给丁思成喂粥的时候,夏中华想起丁思成的义举,心中掀起阵阵涟漪:自己在古玩界闯荡了二十年,从贫寒走向了富裕,从无名变成了闻名的“鬼才”,可自己玩古玩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何时能达到丁思成这样的境界?

  丁思成喝完大麦粥,用感激的目光环视了一下大家,说道:“诸位,今天有劳大家,现在我已经没事了,请你们回家休息吧,过日有空,咱们再聚。”

  夏中华把张旭东拉到一边商量了一下,然后对黄辉和白冰说:“今晚你俩先回去,由我和张兄、小李在这里值班,明天如果需要,你俩来换班吧。”转而面向张小虎,“老弟,今天实在辛苦你了,你也回去,明天一早,请把丁老先生的捐献义举报告给中央联合调查组。”

  当龙正平到达省政法委大楼时,郑国华和薛夕坤带领的人员也随之而来了。龙正平命令一部分人包围政法委大楼,另一部分人逐层搜查白宇华的踪迹,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他自己与卜珉、郑国华、薛夕坤一起直奔白宇华的办公室。

  白宇华的办公室宽敞、洁净、简朴,四壁没有挂任何书画警言之类的东西,也找不到一件古玩或仿古品。他所用的茶具、笔具等物都是很普通的,找不出一点奢华的痕迹。办公桌上收拾得井井有条,台历上还写着一周的工作安排,看不出他有逃跑或自杀的迹象。

  郑国华打开桌上的电脑,希望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龙正平说:“别浪费时间了,他这种心思异常缜密的人,是不会留下明显破绽的。我想问一下,这座大楼有没有暗道机关?”

  郑国华说:“不可能有,因为这幢楼是八年前建的,当时白宇华还在金宁市公安局。”

  薛夕坤补充道:“由于建这幢楼耗资较大,省纪委进行了全程跟踪监督,决不会允许他们搞暗道机关之类的东西。”

  龙正平紧锁双眉:“那么,他是从什么地方逃走的?”

  郑国华说:“龙常委,我觉得以白宇华自负的个性,他决不甘心被我们束手就擒,除了逃跑这条路,更大的可能是选择自杀。”

  卜珉说:“即使是自杀,也应该见到尸体呀。”

  郑国华回道:“他是个自命不凡的人,自杀的方式也会与众不同。”

  龙正平问薛夕坤:“据你们掌握的情况,白宇华在金宁市或其他地方还有没有隐蔽的房产。”

  薛夕坤回答:“没有。郑凤祥给他在江河市枫叶尚郡留的那套别墅,他也没有要产权,只是白冰去住过一次。这个人平时的防范意识很强,手段也比较巧妙。”

  龙正平说:“这里如果查不到什么线索,看来只能再到他家里查一查了。”

  片刻之后,负责搜查大楼的蔡振前来报告:大楼里没有见到白宇华的遗迹,也未发现他逃跑的痕迹。

  龙正平当机立断:“这里留一部人继续搜查,其他人跟我到白宇华家。”

  看到白宇华家还亮着灯,郑国华警惕地对龙正平说,你和其他领导在原地稍候,我先带两个人进去摸一摸情况。

  郑国华按了几下门铃,又敲了几下门,前来开门的是白冰,只见她脸色苍白,红肿的眼睛中满是泪水,还不时地抽泣着。

  “白姑娘,怎么回事?”郑国华关切地问。

  白冰没有吭声,将郑国华领到她的房间,把枕边的一封信交给他,哽咽着说:“我这两天和黄辉一直在丁思成家,今天中午才回到家中,由于太累,午觉一直睡到傍晚。醒来后感觉枕头下有窸窣之声,掀开枕头,发现是父亲给我的一封信,拆开看了以后,才知道……原来这是他的遗书。我正犹豫着什么时候交给你们,就听到了您的敲门声。”

  郑国华看到信封上写着“冰儿永存”四个字。信上的字迹写得很端正,没有一处涂改的地方,落款日期就是今天凌晨。

  亲爱的冰儿:

  当你看到父亲这封信时,父亲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吗?我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一个谜。但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也只能对你说。

  从大学读书开始,我就偏爱鬼谷子的学说,走上工作岗位以后,更对他推崇备至。鬼谷子说过,对于任何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是命,所逢的机遇是运。如何才能抓住机遇呢?我采用了鬼谷子的一个绝招:计谋之用,公不如私,私不如结。为公的事,场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更多的精力要用于不露声色地为自己有用的人办私事,这样才能赢得他们的感恩或敬畏;如果能把这些人结为自己的盟友、朋友 、死友,那就能控制甚至操纵人心,从而使自己力量倍增,逢凶化吉,仕途坦荡。我能得到现在的位置,正是巧妙地利用了人性的软肋、人心的贪欲、体制的弊端。这只能证明我的聪明睿智和雄才大略,我毫不为此汗颜。

  在经济上我并不贪婪。许多人心甘情愿地对我奉献财富,其实只是为了自己安全地赚取更多的财富。我只是充当了银行的角色,收取一点利息理所应当。在我国这样的体制中,假如我不这样做,填补这种角色的人不知有多少。我与别人不同的是,别人以敛财为主要目的,而我不是,我主要是把敛财作为一种控制人心的游戏,在这种游戏中寻找刺激和快乐。

  现在我之所以要走向另一个世界,并不是我惧怕对手,更没有感到罪有应得。而是在意外的打击下,我不愿屈服,不甘认输,宁愿选择有尊严地离去。所谓意外的打击,除了有些盟友、朋友的出卖,更主要的是自己两个女儿的反叛。冰儿,我这一生只爱过两个女人,你的生母和虚静的妈妈。她们先后离去后,我最记挂的只有你和你的妹妹虚静。可是,恰恰是你俩以不同的方式向我的对手指控了我,与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我。这实在令我心碎,令我绝望!当然,我知道你们并不想置我于死地,而是想叫我幡然觉醒,将功补过;我也尊重你们在思想观念、行为方式和人生道路上的选择;我会宽恕你们,爱着你们,在天堂保佑你们。

  冰儿,父亲还有一件事要向你交代: 我为你和虚静积蓄了一笔款子,存在瑞士银行。只要我死了,没有人能查得清哪部分是我的劳动所得,哪部分是意外之财。司法机关至多只能冻结我的账户,而无法提取这笔款子。世事难料,说不定什么时候天下的变化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你和你妹妹还是有机会得到这笔款子的。这笔款子的开户、账号、密码以及提取手续等资料,我已封存于一尊南朝文殊菩萨佛像的底座。这尊佛像藏在什么地方,我不能告诉你,但凭你和你妹妹的智商,只要想找,就一定能找到。到适当的时候,我的另一位像杜开宝式的死友会帮助你们。更为重要的是,我相信大智文殊菩萨能点化你们。

  今晚或明天,会有人发现我在省政法委大楼的屋顶俯瞰全市、全省、全国、全世界。

  亲爱的冰儿,永别了!

  当郑国华看完这封遗书时,龙正平等人已走了进来。

  郑国华将遗书交给龙正平。

  龙正平看后长叹一声,道:“真是可悲呀,一个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走向罪恶深渊的真正根源,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还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不过,他也从反面警醒我们,反腐并没有进入尾声,它是一项长期、艰巨、复杂的任务。”

  这时候,负责继续搜查大楼的蔡振打来电话,说在大楼屋顶发现了白宇华尸体,他也是服河豚毒素身亡。

  龙正平说:“天气炎热,先将他的尸体送往省人民法院进行尸检,其他事等黄春江同志来后再说。按他登机时与我的联系,大约四十分钟后他就可到达江河市机场。”他转而面对薛夕坤和郑国华,“夕坤同志陪调查组成员去吃晚饭,国华同志跟我一起去机场接黄春江同志,我要先向他汇报白宇华的案情,并商量下一步的工作。”

  郑国华和龙正平的车一前一后,穿过喧嚣的闹市,驰入安静的郊区道路上。皎洁的月亮把银光撒向广袤的田野。清新的空气中,洋溢着庄稼和树木的馨香,还有蛙声和虫声的鸣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