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中午,刘万得五人在鸡公峰寺山门前下马。肖去邪在院子里听到山下马蹄声响,出了山门,前去接应。见为首下马的人眼熟的很,剃着光头,身着居士灰色长袍,一时没敢认。上次施礼问:“敢问五位师傅,是想敬香就走,还是想礼佛几日?”没等五个人回答,他又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五匹马我怎么安排照料?”刘万得听肖去邪这句问话暗想,自己的变化这么大吗?连肖去邪都不认识我了。他苦笑了一下问:“肖师傅,一向可好?怎么?不认识了?”一听这声音,肖去邪马上上前拉住刘万得的手说:“哎呀,刘师叔,是你呀?你这身衣裳一穿,刚才我没敢认。让我把马拴上。”刘万得说:“不用你拴,他们闲着,没事难受,让他们自己干。”肖去邪不好意思的说:“那行,就麻烦几位了。”他转回头说:“刘师叔,那咱就快进院,先喝口茶,歇歇乏。”刘万得进了院,有些惊叹的问:“呀嗬?干净了,添东西了,粉刷一新了,变化不小哇?肖师傅,有大施主了?不然你哪来的钱呢?”肖去邪也很吃惊的反问:“刘师叔,难道你不知道吗?来了新住持了,他的法号叫无名。我这就领你去见他。”肖去邪走在前面,刘万得跟在他的身后,边留意周边的情况,边往峰水禅师原来的住处走去。

  无名住持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推开房门迎了出来。肖去邪老远就介绍开了:“无名住持,这位是峰水禅师的师弟,前来看你。”无名住持听肖去邪介绍来人的大号,和眼前他看到的这个人的穿戴对不上号。峰水禅师的师弟怎么可能穿居士服呢?刘万得细一端祥这个无名住持,惊讶的睁大眼睛又细看了一遍,当他对眼前这个人的身份确定无疑的时候,他又紧忙转着身子把周围又重新审视了一遍。无名住持先开口说话了:“不要看了,就我自己。刘万得,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真是事事难料,没想到,我们能以这种身份,能在这样的场合见面。”说着,他双手相合,口中发出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刘万得认出来了,他低声的问:“常谷川,你这是唱的哪出戏?现在的中国东北,已经成了你们的天下了,你怎么跑这儿装像来了。这儿是有金子,还是有银子啊?这里只是一座庙,在这庙上,吃口饭都靠别人施舍,你弄了这一身打扮,怎的了,是想整啥事啊,还是出啥事了?你救我一命,我还没来得及谢你,你倒好,自己跑来了。”

  两个人这一套对话下来,把肖去邪听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两个人认识,听话口还不是一般的认识。这个无名住持自从到这鸡公峰寺以后,除了请人修缮大庙说话外,平时很少说话,常去的地方三处:崖壁刻字处,南天门,再就是搬倒井一带。

  无名住持听刘万得这酸又不酸,甜又不甜的见面话,苦笑了一下说:“阿弥陀佛,老朋友,请里面说话。”说着在前头走了。刘万得回头对肖去邪说:“我有事就喊你,你忙去吧。”

  刘万得和无名住持吃过午间斋饭,下午谈了半天,晚上又说到半夜,对于近期发生在常谷川身上的事儿,全清楚,全知道,也全明白了。石川这小子记仇不念恩,不择手段,找缝下蛆,下绊子使黑,心胸狭窄,不是真正的军人,小人一个。

  第二天的清晨,无名住持邀刘万得,两人一块上了南天门。登上南天门,刘万得的心胸,哎呀,这个开阔呀,一边是大海清蓝,一边是远山一线,另一边是大地远展。刘万得忍不住摇展腰身,伸臂扩胸,开叉舒筋,一阵比划下来后,收势平身,吐浊纳新,自觉有一股股清流在周身通转。他大笑着对无名住持说:“不登大山,难有志之高远;不上峰峦,难尝路之艰险。人生不易,人活一口气。摊上了,就得面对;赶上了,不能回避。”无名住持笑问:“登这一次,就有这么多的感受?我真羡慕你的胸襟。”他用手一指前方的海说:“老酒爷,你看到了吧,在前方的海上乘船,向南行,再拐向东,就是我的祖国和我的家乡了。家乡还在,可我的家,没了;祖国还在,可我,不得不在这个佛院里偷生;我满脑袋学识,可只能烧香。”他凄惨的笑着:“哈哈哈哈哈……哈……登高望远?我在日本,和大家一起登富士山,看中国?茫茫一片。可不知为什么,他们能看清中国东北大地上的高粱、大豆,地下的金、银、煤、铁?有人想买想卖,有人想开想采,有人想抢想赖。我到中国干什么来呀?”刘万得冷静的说:“咱俩处了这么多年,你这句话,真值金子。”他望着远方,吐出一口长气,发出一声长叹:“唉……盼着战争早点结束吧。”无名住持对刘万得最后这句话,发出了一声疑问的回应:“结束?没那么容易,还早哪。”无名住持看着刘万得继续说:“老酒爷,你也许想不到,这场战争,很有可能发展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你知道,日本的国土面积并不大。可在日本,有些人的心并不小。在欧洲,有个德国,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心,可从来就没有寂寞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有他的份。现在,他比日本可利害多了。两个人打架,是个人利益与尊严之争;两个国家的战争,就是国家利益和国家尊严之夺;世界大战,也还是利益与尊严的争和抢;战争从来就只有一个理由,利益。其他的理由,都是编的,都是预谋的,更是强加上去的。新的世界大战如果真打起来了,最后胜负的关键,是两个国家,一个是苏联,另一个是美国。可这两个国家,利益没到最后的时刻,谁都不会惹事。死人,才刚刚开始,但愿这场中日的较量,是场局部的战争,谁输谁赢,早点结束吧。”刘万得问了一句:“现在你遇事了,才这么想了,当初想啥来的?”无名住持苦笑着说:“国家之争,个人很难置之度外。就是现在,我虽然恨打仗,可内心也并不希望日本战败。”刘万得执拗说:“国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扯这个干啥?”“老酒爷,你错了,不是国家不要我了,是政治势力不要我了。一种政治势力,决定一个时期的国策。”无名住持望着眼前这个曾经使他兴趣盎然和兴致勃勃,如今又让他难受和难堪的人,不得不说出了一句不怎么尊严的话:“老酒爷,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出我的来历,可以吗?”刘万得爽快的答应说:“老酒爷走到哪,都是一个人。不管你当初救我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一定要报答你,我必须得帮你,不会看着你再出事。如果战争结束了,我还没死,还活着,我还会送你出国境。”无名住持感激的点点头,接受了刘万得的承诺。刘万得看着无名住持,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又欲言又止。无名住持读懂了刘万得脸色的意思,他又点点头说:“老酒爷,有话你就明说。”刘万得也点点头说:“常谷川,我刘万得也求你个事儿,肖病、肖灾、肖难、肖殃四个孩子,是我帮助送到庙上的,四个孩子很有佛缘,你费心多教教四个孩子。”无名住持望着远方的大海说:“自在缘分,自在自为,自在有横。人心自有善恶,非我之心的短与长。”

  两人说话间,轻雾慢起,袅袅升腾,从南坡飘然而上,过南天门峰巅,向北坡翻卷下去。两个人在雾气中,雾里看山山不见,身边有石石遮眼,飘飘欲仙而又欲行难。两个人就这么站着,渐渐的,渐渐的,雾亮了,雾淡了,雾散了,太阳升起,暖温面颊。微风吹来,周边的一切,仿佛清纯了许多。歌声从无名住持,不,歌声是从清瘦的常谷川的喉咙中,不!歌声是从常谷川的心底里,低低的,沉沉的,缓缓的,轻轻的飘出来的:“浮云遮住了山啊,山也会白了头;浮云遮住了山啊,山也会白了头。清风吹过浮云走,山更是山,洗去许多尘污;山更是山,满眼雄奇威武。人生自古磨难多,再多一次又如何,我还是我,多一次历练,又成熟许多。浓雾罩住了河啊,河也会发忧愁;浓雾罩住了河啊,河也会发忧愁。太阳拂去河上的雾,河更是河,添了滴滴水珠;河更是河,多了妩媚清秀。人生自古蹉跎多,再多一次又如何,我还是我,多一次折磨,又懂得许多。”刘万得听完无名住持哼出的歌,他点着头说:“有文化和没文化,就是不一样,这心情表达的,我都要流泪了。”   

  鸡公峰寺的大雄殿里,钟磬齐鸣,香烟袅袅,经声朗朗,余音回绕。肖病、肖灾、肖难、肖殃四个孩子,跪在无名住持面前。无名住持闭着眼睛,无语无言,脸色平淡。

  此时的刘万得,正在给四个孩子住持拜师仪式。刘万得对肖去邪和四个孩子说:“拜无名住持为师,不在佛经佛法佛学,而在于他成就了深邃的知识,等战争一结束,知识就有大用了。机会天成,好好学吧。”无名住持听了这句话,脸露喜色,睁开眼睛,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说得还真有模有样,有声有调,有韵有味儿。佛台三声磬:“叮,叮,叮……”殿内三声鼓:“咚,咚,咚……”院里三声钟:“当,当,当……”近树默立,远山昂首。像是在静听钟磬鼓的声与韵,也像是在敬意佛院容纳人的恶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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