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群骑自行车把修顺奇送到位于果园中间的仓库门口的时候,社员们刚陆陆续续地往里走。门口一块小黑板上写着《通知》: 因下雨,今天上午开会。开会时不准织毛衣,不准闲聊,不准随便走动,不准去商店,不准……一直写到黑板边儿还有没写完的“不准”。

“我得先上趟厕所,王姐你给我占个地方。”

修顺奇朝跨上车子的大群挥了挥手,转身对从身边经过的王姐说了一句。身后跟着的马小兰抢先一步:“七姐,你去吧,我给你占个地方!”

等修顺奇从厕所回来走进仓库的时候,她发现气氛有点儿不大对头。五六十个男男女女,都齐刷刷地把眼光聚到了她的身上。连正坐在中间的石队长也暂停了他的讲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坐在角落里的马小兰和王姐朝修顺奇招了招手。修顺奇朝她们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往下拽了拽婆婆给她做的这件又肥又大的孕妇服。她边走边随口嘟囔了一句:“不好好听队长的,都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长花儿。”

谁知她的话音儿刚落,会场“哄”的一声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得人前仰后合,甚至有的笑出了眼泪儿,一边儿擦眼泪儿还不忘瞅着愣愣的修顺奇。

修顺奇被笑得莫名其妙。她站在会场中间浑身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没发现有什么值得人笑的地方。

“我有什么好笑的?”

修顺奇原地转了一圈儿,又引起了新一轮的哄堂大笑。“莫名其妙!”修顺奇又嘟囔了一句,她气呼呼地坐到了王姐和马小兰的中间。

王姐转过了脸,贴着修顺奇的耳朵:“大家都笑你呢,撞到枪口上了。石队长正在传达上面的精神,是关于计划生育的……”

“我又没多生,关我什么事?”没等王姐说完修顺奇就冒了一句。

“不是你多没多生。这回呀,是就让生一个了!”马小兰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

“啊?”修顺奇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人们又都把眼光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谁说的就让生一个?我生两个生三个,生个十个八个的我养得起!他管得着吗?”像是在置气似的,修顺奇大声地嚷着。

“小修你吵吵什么?你敢生十个八个给我看看?哼哼,罚不死你,胆儿肥了!还敢质问起我来了!你问是谁说的?我告诉你,是文件上说的,是政府说的!不是我老石说的!”

石队长把手里的小笔记本摇晃得呼呼啦啦地响,夸张地大声叫着。

会场里一片嗡嗡声,多数人不赞成只生一个孩子。说一个不少、两个正好的政策还勉强能让人接受。现在就让要一个最多两个孩子太不近人情了。农村可不是城里,季节不饶人。春播夏锄秋收冬储,忙起来满村里都找不到一个闲人。再说,家里修房盖屋打井杀猪宰羊,谁给你干?

“别在下面瞎议论!都看着我,听我讲!”石队长使劲儿拍着桌子,气得面红耳赤,大声地吆喝着。

坐在石队长不远处的田云芳咧了咧嘴角,朝修顺奇瞥了一眼,又赶紧把脸转向了石队长。

见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那里,石队长长舒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我刚才说的这些,是昨天我和云芳同志到公社开会带回的会议精神。你们不用记住别的,记住一条就行了:从今天起,头胎是男孩儿的只准生一个!头胎是女孩儿的,间隔年限够的准许再生育一个。已经够了二胎间隔要怀孕的,最好是响应号召,不要二胎,把二胎指标献出来,国家有奖励……”

石队长讲到这里卡了壳,他回过头来看着田云芳问:“昨天的会上还有什么精神来着?加强计划生育队伍?”

田云芳赶紧起身凑到了石队长的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嘀咕了几句,然后又退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石队长清了一下嗓子:“嗯哼……上面要求我们要加强计划生育队伍建设。也就是说要多安排几个做这项工作的妇女。大家互相监督,互相提醒,不能随随便便,没有节制,想要就要。干妇女工作要做到‘进到户,见到物,摸到肚儿’!”

会场里一片哄笑,一个小伙子高声叫道:“石队长!我报名!我干这个最内行!”

他的话音刚落,身边的一个年长的妇女就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嗷嗷叫了两声。

“别起哄!严肃一点儿!”石队长的老脸阴沉着,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声。下面马上肃静下来。他接着说:“进到户大家都懂,就是要挨家挨户地查清育龄妇女的情况……”

“‘见到物’是什么意思?”那个小伙子脸皮真厚,又适时地问了一句。

石队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见过脸皮厚的,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厚的!你这脸皮能当大车轱辘用了!你要是不吵吵我就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就知道跟着瞎起哄!你把嘴给我闭严实了,再瞎起哄你就给我滚出去!”

小伙子闹了个大红脸,把脸藏在了裤裆里。

“见到物嘛……啊,就是要见到妇女的月经红,没来月经别谎报军情。摸到肚……啊,大家都知道,我就不用解释了。”

石队长说到这里往周围扫了一眼。田云芳着急地凑到了他的身边,耳语了几句,又退回原位。

石队长的脸上有了一点儿笑模样:“啊哈,纠正一下哈。刚才云芳同志提醒我,说‘见到物’和‘摸到肚’文件上没有,领导也没说过,是我自己理解的,就是这么个意思。做计划生育的妇女同志要负起责任,每个月都要核实一下,该来的东西来没来,做到心中有数。别像是缺心眼儿的老娘们儿似的,肚子都大了才知道是怀孕了。自己遭了罪,也影响了地里的活儿。总而言之,我今天传达上头精神的主要精神就是俩字儿‘少生’!啊,不管丫头小子,最好是一个。我再强调一遍,最好是只生一个!反正你少生一个,国家就少负担一份。你少生一个,就少占国家一份耕地,你少生一个, 国家就少开一所幼儿园,你少生一个,国家就少盖一所学校,就少建一座医院,就少支付一份口粮,就少……”

石队长下面又说了多少个“你少生一个,国家就少……”修顺奇都没听进去。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得仓库房顶上的油毡纸“噼噼啪啪”地响。仓库里又闷又热……会场里开始有人打起了呼噜,男人们开始点上烟抽了起来,妇女们有的掏出了藏在外衣里面的毛线活儿偷偷地织了起来……

烟雾缭绕的仓库里空气浑浊,熏得修顺奇胸闷气短,她掏出了手绢堵在了鼻子上。

“能不能自觉点儿?把烟都掐了!还让不让人喘口气儿呀?” 修顺奇实在憋得难受,忍不住了,大声地吆喝着。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婆婆常挂在嘴边儿上的话:“我一辈子就养了大群这么一个独苗苗,提心吊胆地把他养大了。到了你们这辈儿,可得给我们老方家多留几个后儿。”一会儿又是妈妈常对她说的: “老七你做了老方家的儿媳妇,不图别的,就图你多给他们家生几个孩子……你和大群的婚事,他爸他妈一口答应了,就是看中了咱家这一大帮孩子。你公公年轻的时候,一走到咱家的院子门口,就抬不动腿儿了。他就喜欢热闹,就羡慕孩子多的人家。” 石队长终于结束了他的讲话。

“小修,你散会去我办公室填一张独生子女父母申请表。”石队长又转身朝散场的社员们喊了一句:“谁怀孕了,我和云芳同志不知道的,早点儿和我们打个招呼,不许哑巴悄悄地就怀上了!”

“谁跟你要表了?谁跟你说我就要一个孩子了?我可没说过就要一个孩子!还得填什么‘申请表’!谁愿申请你就批她一个!别拿我开刀!”修顺奇站起身往下拉了拉上衣,终于忍不住朝石队长发了火。

马小兰怯生生地看着石队长,拽了一下修顺奇的衣襟。

“你不填申请表?谁又没逼着你填申请表!是吧?”石队长说着转过脑袋,朝身后的田云芳看了一眼,俩人默契地眨了一下眼睛。

石队长又软中带硬地接着说:“政策有规定……不填申请表也行!哼哼,我就知道队里肯定有这样的‘刺儿头’。小修我可是把丑话先说到头里,到时候可别怪我们不给你照顾!生了孩子也别怨我们不给你一个孩儿的产假!”

身后的田云芳轻轻点了点头。他们俩的心灵感应相当地默契。石队长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队长,没念过几天书,是个粗人。见修顺奇朝他发了火,他也不含糊,说话的火药味儿十足。

经他这么一激,修顺奇也不怯场,出言不逊,而且打仗捎带着“邻居”,连田云芳也没落下。

“你俩站住!谁说过用你们照顾了?我问过你们找过你们俩了吗?我的活儿比别人少干了吗?你们不给照顾,别人就不养孩子了?哼,还吓着谁了?你看队里的老人都七八个地生,也没见谁把孩子生到了地里!不给照顾?也没见谁把孩子挂在了树上!”

修顺奇一面往仓库外面走,一面和石队长针尖对麦芒。吓得王姐和马小兰一左一右地拽她的后衣襟儿。

田云芳紧跟在石队长身后,听了修顺奇的话没言语,嘴角儿又咧了咧,脖子扬了扬,还不被察觉地轻轻地摇了摇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出了仓库的大门,见大家都四散开去,田云芳紧走了几步,赶上了石队长。

“你说哈,老石,这结了婚的人跟没结婚的就是两样。就拿小修来说吧,没结婚的时候多腼腆,跟人说句话都脸红。你看她今天嘚瑟的,谁都没有她的熊话多!”

石队长呵呵笑着,语气温和地说道:“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嘛,结了婚就有人给撑腰了,壮胆了。就有人给宠着,给惯着了。呵呵!”

田云芳跟着也咧了咧嘴,小声地说:“今天雨惺惺的,下午早点收工吧?”

石队长笑着点了点头:“晚上给我预备下什么好吃的?”田云芳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活人宴。”

石队长点头:“行,我看行!呵呵。”

修顺奇跟在石队长、田云芳的身后走了几步,又转了回来,站在了仓库门口。雨停了,天却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就像是随时还要下雨似的。马小兰推着自行车,要陪修顺奇一块儿等方大群,叫修顺奇打发走了。

其实,马小兰是想和修顺奇说说悄悄话,问问她老八想不想找对象,想叫修顺奇给老八过个话儿。见修顺奇老耷拉个脸,她话到了嘴边儿又咽了回去,这个时候不是聊这件事儿的当口。修顺奇不愿意叫她陪着她,她就先走了。

当方大群急三火四满脸汗水地赶到仓库门口时,见只有修顺奇一个人倚着门框发呆。

“哎,我来了!”他跳下车朝修顺奇喊了一声。

修顺奇抬起头朝他走了过来,脸上露出了不悦的表情。“怎么了?嫌我来晚了?”

“不是,回家再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