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部是高炮团,机关分司令部、政治处、后勤处、技术装备处;基层下辖一营、二营、三营三个整编营。其中一营是57炮营,二营、三营是37炮营。每个营有三个连,每个连有三个排,真真正正地齐装满员。直属连队有:卫生队、教导队、指挥连、汽车连、导弹连、修理所等。

  我在当新兵那时,包括我下到老连队,最后上调到机关的第一年,我部团长一直是那位团长,没有调换。团长姓李,湖南人,个子一米七二左右。面皮红润,双目炯炯有神,上嘴唇上留有两撇浓浓的大胡子。他说话底气十足,声音有磁性,极富张力,声震瓦屋,十分洪亮。

  我与李团长首次接触在94年底,我们刚到部队投入训练后没多久。那时候,在检验考核了全团各新兵连军事训练成果后,团长在全团军人大会上作新兵战士入伍动员令:

  “我师是应急机动作战部队,即国外的快速反应部队。我们是拳头,是臂膀!平时隶属于军区管辖,关键时刻则直接听命于中央军委。我部的战斗口号是——‘首战用我,敢打必胜!’若发生任何军事战争,那么首先拉上战场的,一定是我们部队!”

  也许是新兵连训练实在是太苦太累,也许是新兵动员令的确令人心惊胆颤。甫听团长此言,我感觉两腿儿已微微打颤,内心正上下打鼓,额上的汗也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正当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在发怵,却又听团长在台上给我们打气鼓劲:“打仗怕什么?头掉下来碗大个疤,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是呀,既然来当兵,就知责任大,是个军人就要打仗,害怕打仗的军人算什么?军人的价值要在战场上体现。不然,算什么保家卫国呢?嗯,既来之则安之!

  接着,团长又在全团军人大会上,专门替我们这些新兵蛋子们释疑解惑。原来,我们在部队营区炮场转了一圈后,一个个傻眼了:天!这是什么高炮呀,武器装备怎么会如此落后?据说,它们有的还是当年在“抗美援越”时,国家支援越南打美国的老旧武器装备!可是后来,越南不但不感恩图报,竟然还反转炮口来悍然攻打中国!于是我们忍无可忍,将之迎头痛击,并将之一一缴获过来,重新“完璧归赵”!你看,这绿漆刷炮身,这白漆涂炮轮,绿白相间的真好看、好惹眼!但这些漂亮的高炮们真能够打下来那高高在上的敌机么?

  “大家不要小看了这单57高炮与双37高炮!57高炮的有效射程是8000-10000米,37高炮的有效射程是6000-7000米。在此范围内,打击敌机最精准!特别是双37高炮,双管发射,发弹速度惊人,网点式笼罩,命中率极高,常让敌人有来无回,敢叫敌机闻风丧胆。海湾战争你们看过没有?伊拉克曾用这些看似无用的高炮,先后击毁了美军多架无人侦察机,甚至还击落了其最先进的战斗机——帕里奇。其实这并不奇怪:敌人再怎样先进的武器炸弹,从万米高空中下来,距离越远,误差越大。若想尽量减少误差一次性命中目标,必须将飞机高度下降,飞行速度下降。然后俯冲投掷,才能有所保证。一旦其俯冲下来,必先进入高炮射程。而我们却早已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多时了!同志们,战友们:当兵不习武,不算尽义务。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只要我们认真努力刻苦训练打好根基,打下帕里奇,将指日可待。大家说,对不对?”

  “对!”战士们人人血脉贲张,个个异口同声。

  那时候我部有位康政委,是一个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的老兵。李团长对他一直很尊敬,如同新兵见老兵——毕恭毕敬。大凡我部要开什么重要大会,团长一律礼让政委先讲。等政委讲完了,他再来作适当补充或总结发言。

  团长常在会上会下当着大家的面讲:“最佩服咱们政委!打过仗,在前线出生入死,不简单,不容易。”有时,他甚至还不忘要自我嘲弄一翻:“瞧瞧,我都当了三十多年的兵,前线都没能上过,连仗都没有打过。后悔吗?有点。因为没有赶上那个真正打仗的时候。遗憾吧?不遗憾!我愿意我们的祖国,永远无内忧外患,永远风调雨顺,永远国泰民安!”

  李团长爱兵如子,他经常在全团军人大会上严厉告诫下属说:“不许打兵!假如我再听到有谁打新兵,轻则禁闭,重则处分!”

  96年年底,在我调到机关政治处的第二年,李团长被调去高炮旅,先是当了一段时间的副旅长,后来便正式当上旅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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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在李团长上调高炮旅后,我部黄副团长便正式扶正当上团长了。黄团长是广东人,“由”字型的脸上经常挂着一贯招牌式的微笑,是那种很经典,很威严,很和善,很亲切的人。

  我与黄团长首次接触的时间是94年底,那时我刚当兵入伍没多久。一天,我们新兵一连正集中在营区800米障碍训练场上,进行分排分班分组单个军人队列动作训练。不曾想,黄副团长突然轻车简从,突击下来检查与视察新兵训练工作(他是全团新兵训练分管负责人)。等到新兵连长忽然发现其已下车,并且向着训练场上走过来时,连长便大喊了一声:“停!”于是,训练中的我们便齐刷刷地停止不动,昂首挺胸站好军姿,却拿两只眼睛不停地扫瞄着他。

  只见新兵连长一个完美转身,提起双拳跑步到黄副团长面前停步,靠腿,敬礼。紧接着,连长清脆洪亮的声音在操场上空炸响:“报告黄副团长,新兵一营一连正在进行单个军人队列动作训练,请指示!新兵一营一连新兵连长XXX。”

  “继续训练!”黄副团长也回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新兵连长又一个干净利索转身,提起双拳跑步到我们训练方阵正前方停步,靠腿,接着下达命令:“继续训练!”

  后来,我调到政治处当文书。由于与机关首长们同在一幢办公大楼里工作,所以我与黄副团长见面的机会便无形中多了起来。

  96年底,黄副团长顺利当上团长了,他的工作更加忙碌了。

  如果说司令部是一个专抓部队军事过硬的机构,那么政治处则是一个专管部队政治合格的组织。司令部集中了一些能谋善断的参谋,政治处荟萃了一些弄文舞墨的干事。宣传股与组织股是咱政治处很厉害的两大部门。我在机关当兵那时,政委的讲话往往是由宣传股负责起草;而团长的讲话则由组织股进行撰写。98年,具体什么月份,我现在记得不很清楚。只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情,至今回想起来依然印象深刻:有一次,团长要在“一班人”会上讲话,于是责成政治处宣传股陶干事给他写稿,又交给宣传股长进行修改,再交给他最后审阅。

  我们很认真很仔细地修改过稿件多次,想不到最后还是出了点纰漏。因为当时在文稿中,我将黄团长那句“各位军政主管,千万要注意廉洁自律,不要再随便随意去部队饭堂拿米拿菜,吃霸王餐,影响很不好”中的“拿米拿菜”打成了“拿来拿菜”。更没想到,团长竟然在大会上照本宣科、一字不漏念了出来。

  “殷锋,我总叫你在打文稿时要多注意一下,完稿之后再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将文字校对工作做得再细再实一点。你总不听,反而贪快。你看,现在出问题了吧?团长将‘拿米拿菜’念成了‘拿来拿菜’!我们都知道是你将字打错了,可是团长也跟着念错,害得我们想笑又不敢笑。”陶干事事后专门跟我说。

  那几天,我进出办公大楼很是提心吊胆!总害怕见到黄团长,担心他来找我据此说事儿,没想到最后却是风平浪静。

  “殷锋,你知道么?你在跟县长一块儿吃饭!”一次,黄团长在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笑,一边还不忘与我开着玩笑。

  “县长算什么呀?有几次,我还跟市长一起吃过饭呢。”我话儿一溜口,立即意识到不对与不该。于是我顺势将嘴巴大张,对着空中似鱼儿喝水一般。我心里说:哇,这牛皮儿吹得实在有点过了,要坏事了!

  “你真跟市长在一起吃过饭?”黄团长此时却站了起来,拿温润厚实有力的手掌,在我肩头上很亲昵地一拍,我便又很老实地坐了下来。

  “是。”我骑虎难下,频频点头。

  “不错不错,小伙子有前途!”黄团长边说边笑,态度极是亲切和善。

  98年6月,我军校没能考取,受了不小打击。一次,团长来政治处微机室办事,顺便也询问了我今后有何打算,还准不准备明年再考一次。我说我的数理化基础不行,还有英语也差,六门功课一下子去掉四门,只剩下政治和语文两科,即便成绩再好,也是于事无补,不准备再考了。

  “你得早作打算!假如不再考军校,可考虑留在部队转志愿兵,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像你这种情况,将直接转改二级士官。”

  “哦,团长,我还没决定好。”我老实汇报说。

  “那好!等你决定来了,就去跟你们廖主任直接汇报吧。”

  我说好,谢谢团长关爱!

  98年9月份,我部从湖北石首抗洪抢险前沿阵地撤回营区驻地后不久,一次,黄团长又再次问我决定是走是留?

  “团长,我还没想好。”事已至此,我只好将我的困难与困惑,详细如实向他作了汇报。

  “嗯,要趁早决定呀。今年超期服役的老兵比较多,这名额有限,竞争又激烈。像你所说这种家庭状况,应考虑留在部队会比较好。你想,直接转二级士官,一月工资将有七、八百元,部队又包吃包住包穿。而你想回地方发展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性格太软弱,人又老实,地方上的就业形势很严峻!因为你太不了解社会,又不能自己思考与决择,有朝一日你会碰得头破血流。”黄团长苦口婆心,可是我却丝毫没有听进去。

  就这样,一直徘徊犹豫到了98年11中旬,我始才决定正式退伍。我部上报师里的正式退伍名单终于一一确定了下来。接着,我们这些准退伍老兵们,在各自的摄像点,照了一张专门用来办理退伍证上的个人登记照片后,又全部集中在团部操场上举行了退伍老兵军衔摘除仪式。看着帽上的帽徽,肩上的肩章,衣领上的领花,被那些留队的战友们,用颤抖的双手给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此时此刻的我们,便再也忍不住地失声痛哭了。

  最后,我们统一在团部机关大楼,照了最后一张所有退伍老兵的合影纪念照之后,便先后回到自己所属的单位分队了。接着,各分部饭堂连续一周的老兵退伍饭便正式开始了。老兵退伍饭的饭菜非常丰盛丰富,甚至有酒可喝,但我们个个却是丝毫难以下咽。部队那段难熬的退伍时光真的很痛苦,常让人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我的双眼也成天地红肿着,只觉得精神萎靡,行动无力,但却依然是“在位一分钟,闪光60秒”地站好最好一班岗,继续拼命努力工作着。

  “殷锋,你工作认真,能吃苦耐劳,是部队培养出来的精英。既能写会画,还会操作电脑,这些都是你的优点优势。不要害怕,是金子走到哪里都会闪光,我相信你!”临行前,黄团长跟我握别,语重心长对我说。

  “嗯。”我使劲点头,那不争气的两行热泪早已夺眶而出……

  如今,我与咱们可亲可敬的黄团长已分别20年了。果如其言,我退伍后工作一直很不顺利。先是费尽了周折,利用两年前后时间终于进了一家工厂,但工厂因经营不善,多次频临倒闭,最后被迫“国有民营”,最终破产倒闭了。而此时,我已“成家立业”了。为了生存与生活,我选择了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在衣食无着,四处飘零的日子里,眼见黄团长对我的一切预言,都在渐渐演变为真实现实,我的懊恼与悔恨开始与日俱增。

  但,“我是一个兵,退伍不裉色!”

  黄团长,我在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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