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刘媛和巴图从萨丽云的坟那回来,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一股燥热弥漫在草原上。几个人下车进了屋,乌丽罕给大家端上了奶茶。乌丽罕看到刘媛的眼睛红肿,知道她哭过站在一边一声不吭。

刘媛看到小张没有进门说:“小张怎么没进来?”

乌丽罕说:“跟着苏日勒去杀羊了。”

刘媛说:“还杀羊,昨天的羊肉都没有吃完呢?”

巴图听了笑了一下说:“看来你还是没把草原忘掉,现在吃羊肉算什么?不像过去了。别说是一天杀一只羊,就是杀两只我也舍得给女儿吃。”

“阿爸,这次跟我走吧?”刘媛说。

“去哪儿?”巴图说。

“跟我回北京,你岁数大了,又有心脏病。虽然说这里的条件比过去好了,可你这个病来得快,耽误了可就麻烦了。”刘媛说。

“女儿,阿爸听你这么一说已经知足了。阿爸是在草原长大的,我就应该埋在草原上。北京是很好,可是我觉得我不会住得惯。再说了,你们都有工作,我不能拖累你们照顾我,这里有你兄弟苏日勒还有乌丽罕你就放心吧。”巴图说。

“阿爸,我总觉得我没有孝敬过您,特别是想到那木其额吉走的时候我居然连面都没见到,心里每次想到这就难受。”刘媛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女儿,你能想着来看阿爸,这就是孝敬啊?等有一天阿爸没有了,这里还有你兄弟,还有那么多的乡亲,还有草原,这里是你的家。”

停顿了一会,巴图卷上一颗烟点上,刘媛把烟从他手里拿过来掐灭说:“阿爸,不要抽烟了,烟对心脏的伤害最大。”

说完她又转过头对乌丽罕说:“你记住,我不在的时候这件事就交给你,你监督阿爸不许他抽烟。”

乌丽罕没有把握地点了点头看了看巴图。

刘媛说着站起身来说:“乌丽罕,你跟我来一下。”

没一会,刘媛和乌丽罕走了进来,两个人手里都拿着很多东西,刘媛手里拿着几个袋子,乌丽罕抱着两个箱子。

刘媛打开东西说:“阿爸,我不知道你得了心脏病,所以给你带了些烟酒,你留着招待客人,你自己不许喝。这是给你买的西洋参和虫草,还有这个是给你买的衣服。”

巴图看着一大堆东西生气地说:“这是干什么?阿爸什么都不缺,你买衣服我穿着上哪儿?这些烟酒我留下,这些药你拿回去给你的父母,我不需要。”

刘媛说:“阿爸,他们都有的,我爸爸也没了好多年了,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妈妈。草原上有阿爸,北京有妈妈,我还算是父母双全。”

巴图听着说:“女儿,你叫阿爸说什么好?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从你一来阿爸就想问你,你在北京就没再成个家?”

刘媛摇了摇头。

“这怎么行?不能就这样自己苦着自己。”

“没有找到巴特尔,我不会成家。如果永远也找不到他,我就自己过一辈子,等我退休了,我就会到草原来伺候你。”

“阿爸要是没了呢……?”巴图哽咽地说。

“阿爸不会扔下我一个人走的……。”刘媛说到这再也忍不住眼泪哭了起来。

巴图搂过刘媛哭着说:“阿爸答应你,我不会让我女儿一个人这么孤单……”

爷俩哭作一团,乌丽罕也不断地擦着眼泪,苏日勒抱着一只杀好的羊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衣服上沾着血迹的小张。

“这是怎么了?”苏日勒抱着羊,看到眼前的情景说。

“阿爸和姐姐难过呢。”乌丽罕接过苏日勒手里的羊说。

小张也站在那发呆。

刘媛擦了擦眼泪,又给巴图擦了眼泪说:“没事的,就是跟阿爸聊起了过去的往事。”

巴图一眼看到小张身上的血问:“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苏日勒说:“他非要亲自杀羊,结果溅了一身血。”

刘媛看着小张说:“知道你是杀羊,不知道还以为你杀了人呢?”

刘媛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苏日勒,你去把巴根那大叔还有那些乡亲们都叫来,中午在我这吃饭。”巴图说。

“我都告诉完了,他们一会就会来的。”

乌丽罕说:“包里坐不下,要不上我那去吧?”

巴图说:“不要紧的,外边这么好的太阳,今天咱们就在草地上吃饭。”

小张一听高兴地说:“这就是野餐呀?太好了!”

刘媛听了说:“你去把衣服换一下,别吓着人家。”

蒙古人做羊肉简单快捷,一只羊从杀羊开始到煮熟端上桌子最多半个小时。把羊剁成块下锅煮熟就端上来,没有什么作料,只不过是最近才兴起了一些调料蘸着吃,原来就是用盐来调味。别看就这么简单,羊肉是草地上长大的,现杀的羊一点也不膻气,天作之合美味无穷,究其原因还是羊肉鲜美。

刘媛的话音刚落,门外一阵马蹄纷乱,首先冲进来的是巴根那,他的身后跟着琪琪格。

“格日勒?”巴根那已经一头白发,看见刘媛喊道。

“巴根那大叔!”刘媛也上前拉着他的手说。

“哎呀,我不是做梦吧?”巴根那说。

“格日勒……”琪琪格走过来抱住刘媛哭了起来。

“琪琪格大婶儿……”刘媛也哽咽着喊道。

“你怎么不回来看我们,看你阿爸?”琪琪格说。

“我这不是来了吗?”刘媛说。

“就不走了,跟你阿爸在一起,跟大家在一起,我还给你做奶豆腐。”琪琪格说。

“好啦好啦!她刚哭完了,你又招惹她,苏日勒,把桌子搬到外边去!”巴图说。

“我来吧大叔!”小张答应道。

桌子搬到了外边,羊肉锅里冒着热气,满桌子都是好吃的,大家围坐在草地上,巴图拿出刘媛给他买的酒。

“来,尝尝我女儿给我买的酒。”巴图说。

“这是茅台酒,我认识的。”巴根那说。

“茅台酒也不许你多喝,挺贵的呢!”巴图说。

“哎,老哥哥,蒙古人吃肉不管够,喝酒还不管够?”巴根那说。

“大叔,随便喝,多着呢!”刘媛说。

“肉来喽!”苏日勒端着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的手把肉放在桌子上。

刘媛给每个人都倒上酒,轮到巴图的时候只倒了半杯。

“哎,格日勒,给你阿爸倒满。”巴根那说。

“我阿爸有心脏病,今天就已经破例了。”刘媛说。

“我听女儿的话,就喝半杯。”巴图说。

苏日勒在旁边小声的说:“姐,还是你说话管事,你别走了。”

“大家举杯,欢迎我女儿重返草原,回家了!”巴图举起手里的酒杯说。

大家齐声响应,巴根那一饮而尽说:“啊,这酒就是香。”

吃着饭,大家说着离别后的话,琪琪格不断地给刘媛夹菜。

“格日勒,你知道吗?孙元前年来看过我,还带着他老婆孩子在这住了好几天。”琪琪格说。

“真的?我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刘媛说。

“是的,你们这些孩子自从走了以后,开始还有人来,后来就没有人来了。”琪琪格说。

“我们在北京也不常见面。”刘媛说。

“鹰长大了就是要自己飞的。”琪琪格说。

“格日勒,我问你,那个李彤现在在哪儿?”巴根那说。

提起李彤桌子上的气氛凝固起来,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刘媛。

天黑的时候,刘媛和萨丽云被那木其叫醒。

“吃饭了孩子们!”那木其站在门口弯着要看着里面喊道。

刘媛叫醒了萨丽云跟着那木其走出了蒙古包来到巴图的包里,桌子上有一个小碗里面是一个灯捻,一豆火苗在灯捻的面跳跃冒出一缕黑烟。她们后来才知道,这碗里面是羊油,中间的灯捻是用棉花搓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子,桌子上多了两个人,一个满脸胡子卷花头发的年轻人,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子。

满脸胡子的年轻人低着头抽烟,刘媛和萨丽云走进来也不抬头看一眼,巴图满脸的怒气好像刚刚跟他说完了话看着他。

男孩安静的坐在那,巴图看到刘媛和萨丽云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是巴特尔,一个浑小子,这是我儿子苏日勒。”

巴图说完转过头说:“这是北京来的知青刘媛和萨丽云。苏日勒,叫姐姐!”

苏日勒乖巧的叫了声姐姐。巴图说:“你们和那木其苏日勒到旁边吃去,我和巴特尔说会话。”

“他不吃饭?”那木其问。

“还给他饭吃?”巴图瞪了一眼低着头的巴特尔。

那木其又在旁边放了一张桌子把饭菜挪过来,原来的桌子上还留着一份儿饭菜。

“我说过不给他饭吃。”巴图说。

“你看你,你都熊了他半天了,怎么连饭也不让他吃?”那木其说。

巴图并不理会那木其的话,叽里咕噜地和那个人说这什么。

“那木其大婶儿?大叔为什么有的时候说我们听不懂的话?”萨丽云说。

“这是蒙族人的习惯,他们当着外人说一些他们不愿意让别人听的话就说蒙语。”那木其说。

几个人吃着饭,听着巴图用蒙语教训着巴特尔,最后巴图用汉语说道:“吃饭吧,我看你再敢有下次我一定不饶你,吃了饭去给拉克申道歉。”

巴特尔抬起头来看着巴图,巴图看着巴特尔说:“怎么?不服气?”

巴特尔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刘媛看到他的个子高出别人一头,走出蒙古包的时候几乎是九十度的弯着腰。

“你不吃饭了?”巴图看着巴特尔的背影,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渐渐的远去。

巴图转过头来坐在那抽烟,那木其说:“你也得有个完,你这样他还吃什么饭?这么晚了他回去吃什么?”

“饿着他才好,省的他惹祸。再烈的马,不给他草吃看他还能不能踢人?”巴图说。

“大叔,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了?”萨丽云问。

“他是咱们这有名的捣蛋鬼,打架喝酒样样都干。他没有父母,从小就跟着你大叔,你大叔把他当儿子养着。后来他长大了,就自己搬走过日子去了,可是总是惹祸。”那木其说。

“阿爸,巴特尔哥哥跟谁打架了?”苏日勒问。

“他和拉克申在桃林塔拉放羊,他总是不是迟到就是不去。拉克申说了他两句,伸手就打,而且这次打的还很重,把拉克申的眼睛都打肿了。”巴图说。

“这孩子你说说,这暴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我看就是随了你了。”那木其说。

“我教他打架了?”巴图说。

“当初我就说不让他搬出去,在你跟前还有个管束,你把他撒到草原上,他还不野了?”那木其说。

“牛犊子长大了就要自己找草吃,他不能总钻在你肚子底下吃奶?再说,要搬出去的是他,我也觉得应该让他自己挑家过日子了,他现在不好好干活,将来怎么娶媳妇?”巴图说。

“那你吃饭吧?”那木其说着把酒瓶子递给巴图。

吃完了饭,萨丽云站起身说:“出去看看,我来到草原还没看见过月亮呢?”

“等会儿,帮着大婶儿把碗刷了。”刘媛说。

“不用,你们去玩吧,不要走远,这不是城里,你们会迷路的。”那木其笑着说。

刘媛和萨丽云走出门外,一眼就看到一轮明月挂在草原的夜空,银色的光照到草地上,连草尖都闪着光。

“这月亮可真亮?而且比咱们那的大的多。”萨丽云说。

“天下就一个月亮,怎么会比咱们那大的多?”刘媛说。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远远看见一片水在月光下银光闪闪。

“刘媛,那是不是一条河?”刘媛指着水面说。

刘媛也说不准,萨丽云拉着她往前走,走到了跟前才看到,这是一个湖。湖面很大,有风吹来两个人感到有些冷。

“你说这湖里会不会有鱼?”萨丽云问。

“我怎么知道,有水就应该有鱼。”刘媛说。

“咱们明天跟巴图大叔说说,来这里打鱼吃。”萨丽云说。

“我爸爸就爱打鱼,休息了就去河边用搬网捕鱼。”刘媛说。

“我最爱吃鱼了,可是你爸爸不在这,我们想吃鱼只好靠巴图大叔了,明天我去问问他。”萨丽云说。

“你怎么知道巴图大叔会捕鱼?”

“他们家离湖边这么近,他怎么能不会捕鱼呢?”

因为湖面很大,湖水的波浪有些像海水一样拍打着湖岸发出“哗哗”的响声。

萨丽云蹲在湖边,顺手找了一块石子扔进湖里,湖面发出一声脆响。她又用手指蘸了一下湖水舔了舔说:“刘媛,这湖水是咸的?”

“真的?”刘媛听了也尝了一下。

萨丽云忽然说:“刘媛,你看那是什么?”

刘媛顺着萨丽云的手指看去,湖面上有一个黑影凸起,在湖面上慢慢的游动,头部还有两个亮点。

“是不是鱼?”刘媛说。

“鱼哪有那么大?”

“是捕鱼的船?”

“那也不对,没有声音啊?”

两个人紧紧的盯着湖面,那黑影越游越近。

“会不会是怪物?”萨丽云说。

萨丽云一句话让刘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咱们还是回去吧。”刘媛站起身来说。

“怕什么,看看究竟是什么?”萨丽云仍然不放弃的说。

“你看吧,我走了。”刘媛说这转身就走。

萨丽云站起身跟了过来说:“等等我。”

两个人离开湖边,一个黑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刘媛看了吓了一跳说:“那边有个人?”

萨丽云看了看说:“什么人,那不是一棵树?”

刘媛仔细的看了看,果然是一棵树立在湖边不远处。

“我们去看看?”

“你什么都想看,这黑灯瞎火的,咱们回去吧?”刘媛拉着萨丽云的手说。

“这也没什么可看的,我都好几天没看见树了。”萨丽云说。

“那咱们看完了就走?”刘媛说。

“好吧。”萨丽云说。

两个人走到树跟前,看到那棵树有手腕粗细,萨丽云摸了摸这棵树说:“应该把这棵树移走。”

“移到那去?”

“移到巴图大叔家门口,等它长大了,我们就可以坐在树底下吃饭。”萨丽云说。

两个人看完了树,转过身来凭借记忆往家里走。虽然地形并不复杂,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她们自信是没有问题找到家的,而且她们也没走出太远的路。奇怪的是,在她们估计能够看到巴图的蒙古包的时候,前边仍然是一片空旷的草地。

“怎么还没走到家?我们没走这么长时间啊?”刘媛说。

“大概是方向错了?”

“不会,我们来的时候,月亮是在我们前边,现在是在我们背后。”刘媛狐疑地说。

“怨不得那木其大婶儿嘱咐我们别迷路,看来我们是迷路了。不要紧的,不行我们就在草地上睡觉,看着月亮睡觉。”萨丽云说。

“胡说,谁敢在这睡觉?”刘媛说完心里害怕起来。

两个人继续走着,急切的看着前边,她们希望巴图大叔的蒙古包就会出现,可是前边还是什么也没。

“刘媛,你看月亮怎么又跑到咱们上边去了呢?”萨丽云指着天空上的月亮说。

“也是呀?”刘媛抬头看着月亮说。

两个人正在犹豫,身后传来一阵“嘟嘟”的马蹄声。这声音两个人已经听了多次,她们断定是有人骑马过来。

两个人转回身看到,果然是一个黑影飞快的朝她们跑了过来。

“是不是巴图大叔找咱们来了?”萨丽云说。

“可能的。”刘媛说。

黑影越来越近,看清楚是一个人骑着马朝他们跑了过来,等到她们完全看清楚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巴图。

两个人正在纳闷儿,刘媛心里害怕到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儿。

“看来不是巴图大叔。”刘媛说。

“我去捡块石头!”萨丽云说。

骑马的人走到他们面前,由于是背光,她们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就听到那个人说:“北京人,你们去哪儿?”

萨丽云听到声音说:“我听着好像是刚才在巴图大叔家的那个巴什么?”

“巴特尔?”刘媛说。

“管他什么八特九特的,他要是敢欺负咱们,我就用石头砸他。”萨丽云说着举起手里的石头。

巴特尔下了马走到他们跟前:“你们是不是住在我阿爸家的北京知青?”

“是又怎么样?”萨丽云说。

“你们走错路了,你们的方向正好相反。”巴特尔说。

“那好,我们往回走。”萨丽云说。

“来吧,骑马送你们回去?”

“一匹马怎么能坐三个人?”刘媛说。

“你们骑上,我牵着马。”巴特尔说。

刘媛看了看萨丽云,萨丽云说:“好吧!我正想学骑马呢。”

巴特尔听了走过来抱起萨丽云放在了马背上,他转过身来要抱刘媛,刘媛躲避着说:“我不敢骑。”

巴特尔笑了笑,月光下看得见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

巴特尔转过身去拉起马说:“那你一个人走着?”

“别,刘媛,快上来!”萨丽云在马背上说。

巴特尔把刘媛抱上了马背,刘媛感到巴特尔的胳膊特别地有力。

多年以后,每当刘媛想起了这双臂膀,想起了自己曾经枕着他的甜蜜日子,她总能感到心痛。

巴特尔在前边牵着马走着,萨丽云高兴地搂着刘媛说:“骑马可真舒服。”

走了半个小时的路程,巴特尔走在前边一句话也不说,远远的看见了巴图蒙古包的灯光,门前站着那木其。

巴特尔把两个人扶下了马,那木其急忙跑过来说:“你们去了哪儿,你大叔急坏了,跑出去找你们去了。”

“我们到了湖边上,那个湖可真大。”萨丽云说。

“怎么,你们去了达根湖?”那木其说。

“额吉,我把她们送回来了。”巴特尔说。

“去找你阿爸,他这会不知道多着急呢。”那木其说。

“我可不去,他看见我跟看见仇人似地。”巴特尔说完翻身上了马朝月光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