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高手’终于没有砸锅。”


  二十一 洛阳玻璃厂


  被我这么一翻,即将签字的合同一下子没了下文。


  回国到京后,少不得提货、托运,好一阵忙乱,不必细表。

  趁我休假之机,全家回东北老家探亲,遍访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又来到已去世五年的母亲坟上扫墓。全家一路回来,大人小孩皆大欢喜。尤其是文梅,从调去陕西以来,这是第一次回家,孩子们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见世面。回来后,假期已完,上班如常,不在话下。

  洛阳距西安有十个小时的火车路程。洛阳玻璃厂是个很大的老厂,生产平板玻璃。这个厂近来引进外国技术,工作搞得红红火火。所以,在这一年,正与澳大利亚的一家玻璃公司谈判合资经营生产浮法玻璃。厂子派书记来我厂借调翻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他们的一位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是从我厂调去的。我和小方应邀来到了洛阳。

  洛阳是座古城,别称九都,因为在历史上,共有九个朝代曾经在此建都。刘副厂长接待了我们。方原来就认识他,我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过他身上穿的我们厂的工作服使我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刘厂长。

  他热心地帮助我们背上背包,送到厂招待所。他爱人也来了,原来早就认识,只不过不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当年我在北京常驻时,她们那批出国的所有手续都是我一手经办的,所以很熟。随来看望的还有董副总工程师,一个非常热心的人。刘董大谈洛阳之好,工厂效益之高,以及在与外国人合作方面的雄心壮志。他们尤其希望我们能来帮他们一把。我说,如果不想调来,我们这次就不会来的。咱们先互相看看吧。你们也别先把对我们的希望值定得太高,我们也别把自己厂子的好处老和你们厂的不足之处相比,了解一段再谈调动的事好吗?他们也认为有理。就这样,厂长向我们介绍了谈判日程。

  刘说,这次是澳大利亚的一家玻璃公司要和他们厂搞合资,此前已经谈过三次,这次准备签合同,所以把我们二人特意请来帮忙。日程安排是,先谈三天,看情况再定,安排些旅游。下个月还要去深圳谈一次,看你们二位,怎么安排?我说,好办,到时候再说吧。

  第二天,会谈正式开始。我们的人先来到会场,两排沙发对面摆放,可是由于会议厅太大,使得双方坐下后,相距很远。边上是八排椅子。我们先坐在椅子上等。过了一会儿,我说,小方,昨晚欢迎宴会是你翻的,今天谈判由我来,明天你来,后天我来;欢送宴会由你翻。这方面你的词多。他笑着答应了。我看时间差不多了,还不见坐在前面的刘董搭话。我主动走过去,对董说,今天由我先翻,明天小方上。他表情不自然地笑了笑,看着刘。刘说,唉呀,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们了,今天上午是介绍洛阳市和玻璃厂的情况。因为有新来的外国朋友还不了解情况,就先由我们的小徐来翻。一是他对厂里的情况熟悉,二是让他锻炼锻炼,你们二位做他的后盾,请你们帮忙吧。我不好意思地坐了回来,心里满不高兴,一种被误会了的感觉。我偷偷对方说,咱这不是自不量力外加自作多情吗?他只是笑了笑。

  外宾到了。一个香港人陪着一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头。先由香港人自我介绍。他自称姓陈,人称CC;老头儿是南非太阳玻璃公司的副总裁,这次回去就准备退休了,是被澳大利亚的先生请来当参谋的。老头儿发言道,太阳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玻璃公司之一,技术和设备力量都很雄厚。这次应澳大利亚朋友之请,访问洛阳这座文明古城,心里十分高兴。那中年人是澳大利亚公司的经理,年轻人是他的助手。

  接下来,由刘介绍洛阳玻璃厂的情况。小徐可能是因为我们在场的原因,有些紧张,不过翻得还不错。他有几个数字慌乱中老是说不对,我及时地为他更正过来。这不但没有帮上他忙,反而使他更加紧张了。他听说我们二位是请来的“武林高手”,一个去过美国,一个在伊拉克干过二年刚刚回国,越发慌了手脚。

  下午一开始,小徐再也没露面。由于双方坐得远,听不大很清楚,再加上平板玻璃的词我一个也没有,事先也没有准备就匆匆上阵,费了半天劲,翻了一下午,自我感觉比小徐也强不到哪去。回到招待所,我把刚来时受到厂方上下隆重接待以及刘董求贤若渴的情景,情绪激昂地写给文梅的信一下子撕了个粉碎,心想,这一下子可砸了,有些下不了台。小方也有同感,因为他一声不吭,情绪低沉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说,老苏,明天还是由你来翻吧,看来我也一样会败下阵来的,干脆可你一个人应付算了。我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反正我已经露馅了,也不怕再丢什么脸。第二天,只谈技术,而技术正是我的拿手戏,形势急转直下,一下子好了起来。

  第三天早晨,会谈继续进行,我下定决心背水一战,不相信真的就这么掉价。伊拉克二年真的白混了吗?所以,等人们一到齐,我说,这样坐法不行,我根本就听不清。我干脆坐到他们那边算了,刘董立即表示同意。那年轻人马上起身坐到边上的沙发上,腾出地方让我挨着主谈的经理坐下。有了昨天经常遇到的合作中的一些技术术语作基础,我不相信应付不了这场面,根本就谈不上有影响听说能力的紧张情绪。当然,手还是有些颤抖,精神也极度紧张,生怕这最后一天再砸锅。为了避免记录带来的麻烦和分散精力,外国人边说,我边翻,自我感觉良好。不想没过多久,刘说你这样翻不行,听起来太凌乱,还是一段一段地翻,条理更清楚些。于是,我被迫先用纸记下发言者谈的内容,等他停顿下来,我再按照笔记翻出来。开始,不习惯记笔记,并且我一直以来也没掌握及时而准确地做笔记的技巧。以前也找过两本速记的书,可是那看似简单的线条,不下功夫去掌握还是不得要领。由于现在已经冷静下来,逐渐地,笔记也记得好了,又能在记录过程中构思出英语的表达方法。这样过了两个钟头,我已经完全习惯于这几个外国人的口音,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可是还是出了毛病,刘越听越不对。本来经过了以前的三次谈判,这次是准备谈如何签合同的问题,可是外国人越说越离谱。从开头大讲浮法玻璃的技术难度,到国际合作之如何艰难。谈着谈着,刘建议休会。我由于全神贯注于翻译,对于这些变化一点也没觉察,更没往心里去。至于在他们听来越来越古怪的论调,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连串的英语等待我去翻成汉语。

  停下来以后,外国人被邀请到隔壁休息去了,刘与香港的CC碰了下头。刘对这些不着边际的语言实在拿不准:是外国人原意如此,还是我翻译得驴唇不对马嘴?我当时并没有感到难堪,因为我越来越得心应手,根本没有想到刘会对我的翻译质量产生怀疑。

  CC对刘说,苏先生翻译得非常准确,非常之好,问题出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怨我没来得及跟你们事先交底。因为上来就开谈,我真的没有时间介绍情况。本来我们是按原来的约定,已经准备好了文件,打算来后就签约的。可是,从香港出发前,他们还是不放心,特意请来了这么一个雇问,帮助出出主意。这老头儿干玻璃已经四十多年了,太阳公司又是个有名的世界玻璃公司,对国际玻璃市场了如指掌。这次澳大利亚完全听取了他的意见,认为现在签字还是为时过早,有好多技术细节需要深入探讨,所以这次他们一改常态,对达成协议已经不是急于求成了。这次他们提出的一些新问题,我觉得也不是没道理,谨慎些对双方都有好处。作为中间人,我当然希望买卖越早做成越好,可是如今看来,这顾问真的为咱们提供了不少问题,值得我们耐心地去研究。我希望通过这次会谈能增加相互了解,为下个月在深圳的谈判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一席话说得刘董哑口无言。只好再次入座,重开谈判。刘此时一下子判若两人,一点劲儿也没有的样子。他半躺在沙发上,头发像鸡窝似地一大团,可他还在不停地抓挠。

  那老头儿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刘有时以一言不发相抗拒。时已正午,经理说,为了使这次谈判能继续进行下去,我建议在基本点上达成共识,晚吃一会儿饭也没关系,不知刘先生意下如何?刘深思良久,开口说道,先吃饭吧。年轻人听我翻出“Lunch first”,啪地一下子把文件箱一合,随手打了一个响指。老头儿一时没有听清,忙问,刘怎么说?年轻人大声地对着他的耳朵喊道:“Lunch first”,一时间,大家不欢而散。

  这一吃饭,实际上就是把谈判终止了。本来下午原计划还要继续谈,现在双方分歧太大,已经无法再谈下去了。午饭后通知,安排外宾游览白马寺和石窟等名胜。我一下子好不懊恼。本来好好的会谈,我这么一翻,一下子就搁浅了,这事儿怨我吗?董总看出来我的不快,说,那老头儿一来使他们改变了主意,不过上几次谈判也许翻译上出了毛病,因为今天谈判过程中好些地方和上次咱们理解的对不上号,如果上几次你来就好了,也许双方存在的误会就不会那么大,不过亏你这次来了,把问题彻底搞清楚了。刘厂长对你非常满意,欣赏你的外语水平。

  下午 ,人们坐着一个中面包出发旅游去了。CC拉着我坐在最后排,拍着我的腿说,苏先生,你翻的实在太好了,英语汉语用词都那么准确,并且反应又那么灵敏。我说,在你面前谈论英语,那岂不是鲁班门前动斧吗!他说,哪里,哪里。翻译这几年我见到的多了,你真是下了不少功夫,实在是太好了,真正的与众不同!

  晚上回到宾馆,小方也激动地说,老苏,不怪老外夸你,你真的翻得不错,我真心实意地佩服你,你翻的好多地方我都听不懂,咱们以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真的使我很感动。我口里客气着,心里也还是美滋滋的,忘记了昨天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和小方说,那老头儿耳朵背,我整整喊了三天,嗓子已经哑了,今晚的告别宴会由你来翻,不然你岂不是枉此一行。他高兴地同意了。

  说话间,刘董还有决策办的翟处长来访。他们是来商量去深圳谈判的事。看那劲头,经过这几天的充分表演,我的行情看好,刘话里话外还是由我下个月去深圳,他虽在商量,实际上还是让每个人都听个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小方很不自然地陪着笑脸,一言不发。我说,当然由小方去了。这次洛阳谈判由我全包了下来,我的嗓子已经不行了,也该休息一阵子了。小方年轻有为,轮也轮到他了。刘还要说什么,我便制止了他,认为没必要再说了。小方不好意思地客气了几句,我根本就没有理会他。

  送刘出来,他还在埋怨我为什么不给他面子,我说,我和小方来,对此行寄予了无限希望,这大包大揽,岂不是让小方白来了吗?我们的关系又不错,你也不是不认识他。在这些年轻人中,我觉得我们处得很好。这么多年来一直以诚相待。并且小方的英语也的确不错,并不比我的逊色。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长处,我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我最了解我们这行的心情,请你理解。刘听罢,也觉得有理,告别回去了。

  晚上的宴会,又出了个意外。本来我和小方已经事先商量好了,由他来翻,我好好地休息一下,也可以吃顿饱饭。可是,我们随着人群进得宴会厅来,外宾已经先到齐了。桌子摆了两个,是十人大圆桌。里面是主桌,外面是副桌。我跟在小方的后面,见此情景,我便主动朝面前的副桌走去。不想早已密切注视着我们的CC一下子走上前来,拉住我的胳膊,随他来到里面的主桌,把我让在老头儿的身边,说,苏先生,你坐这里。这下子,我们的得意算盘又打错了。我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由于几天来没得休息,真是毫不情愿地任人摆布。今晚宴会真是丰盛,有甲鱼汤、鱼翅儿鱼肚儿、干贝;更有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把硕大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人们开餐便是海阔天空,从南非的气候到深圳的飞速发展;从澳大利亚的人口稀少,到中国的人口过剩。不久,话题涉及到了这次会谈的结果。刘还在强调我们的友好相处以及对这次会谈的诚意。老头儿不失时机地接上一句:“诚意是有的,只是你经常not hearing”。这是因为在会谈中,刘常常对问题避重就轻,或者干脆顾左右而言他。老头儿这是在抱怨刘厂长常以不回答来表态的作法。这后半句,我本该翻成“听不见我说的话”,或者“装作听不见”之类。我由于一时思维跟不上,却顺嘴翻成了“耳朵聋”。懂英语的人对他的原话是不难理解的;对我的翻译也不会介意,因为这是在友好的气氛下,在饭桌上说的俏皮话。话一出口,一时到也没引起什么不快;可是没过几分钟,这句翻得不当的话还是带来了小小的不快。说话间,那澳大利亚年轻人提起了旅游观感,在说到什么地方的那个大佛时,他滔滔不绝地说出使每个人都吃惊的准确数据,说那大佛的耳朵有几英尺几英寸长。正当人们对他的精确记忆赞叹不已时,对“耳朵聋”那句话一直耿耿于怀的祝厂长终于找到了回敬的机会:他接嘴说道:“那耳朵再大,老是听不清别人说的话,还不是一点用也没有?”他是利用老头平时耳背的缺陷来报那“耳朵聋”的一箭之仇。我深知这单方面的冷嘲热讽完全是我一时大意造成的,与老外毫无关系,真的逐句翻出只能生出无端的是非来。所以,我装作正忙于啃一块鸡骨头,腾不出嘴说话,把他的反唇相讥“耽误”过去了。在座的只有CC深知这小插曲的奥妙,对我的无意耽搁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啃完了这块骨头,我主动扯起了我所在陕西电子管厂的话题。经理对这个极感兴趣。他说,我对无线电一窍不通,你能不能给我大致介绍一下显像管的原理。这正是我的强项,内容比什么平板玻璃、真空镀膜玻璃以及中空玻璃之类复杂得多,可是我却了如指掌。于是,便如数家珍地从原料到玻壳、荫罩、涂屏,到电子枪,边讲边比划着。中国人当然听不懂英语,可是见到那几位老外听得直入神,也个个露出赞叹的笑容。这一场小小的风波被我这长篇大论遮掩过去了。宾主终于酒足饭饱,相约下月深圳再会。

  送走了外宾,我们便被留下来,在宾馆里翻译那堆积如山的资料。资料都是这次合作急需。我和小方光着背,坐在写字台的两端,大干了起来。晚饭后,我们来到街上走走。在邮局对面的胡同里,摆放着无数个小吃摊,许多附近省份的风味小吃都在热火朝天地各显神通。这在当时还不太多见,使我们感到格外有趣。沿着洒满了夕阳余辉的金光大道,我们边走边聊,心情舒畅地谈着这次来洛阳的收获,以及下个月小方要去深圳的准备情况。

  过了几天,厂里安排我们俩去少林寺玩。我们拿着发的冷饮票,去仓库领了一箱汽水。晚上又在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第二天,照常翻译资料。突然,咸阳来电话,让小方去接。回来后,他心神不定地说,他爱人来电话,说是孩子病了,已经住进了医院,让他赶紧回去。就这样,晚上厂里派了一辆车,我劝住了各位领导,只由我一个人送他去车站。他匆匆蹬上了西去列车,留下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继续翻那些看来永远也翻不完的资料。过了几天,谢书记要了个小车,陪我去少林寺游玩。谢说,有个万元户,经熟人找到厂里,要请厂里的车送他一家去少林寺玩一趟。一路上的吃喝全由他包。谢讲,这样他也不吃亏,因为包一辆车去少林寺,要花好多钱。车拉着我们来到了那个农民家里,接上他们老少五口,向少林寺进发。那少林寺离洛阳好像有一二百公里的样子,因为走了大半天才到。路上,谢向我详细介绍了刘厂长对我的印象。他说,刘厂长是个有事业心的人,很想在引进外资工作中把厂子搞得更现代化一些,以便打入国际市场。在他这个宏伟的计划中,正需要像我这样的外语人才,帮助他实现这个目标,否则很难在涉外工作中顺利进行下去。

  他详细地询问了我的家庭情况和个人打算。我说,我家中没有什么太大的阻力。这次所以到这里来,也正是为了找出路,使自己的专业学有所用。毕业以后,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伊拉克之行,使自己更加希望在专业上有所作为。我们厂是日本人包建的,英语实在无用武之地;对于我来讲,最大的阻力不是我的家庭,因为两个孩子还小,没有考学的问题;我爱人一向支持我的工作,多年来已经做出了巨大牺牲。何况洛阳这个地方不错,并且离我的老家东北又近了一大截子。至于谈到具体问题,还是生活方面的小事多一些。比如,我们厂是新建厂,厂房和设施都很现代化,是万众瞩目的大厂;家属楼都是标准高的建筑,比你们这些破烂不堪的厂房和宿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我想,为了专业用得上,作些牺牲是值得的。我爱人相信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可是有些具体问题还要想办法解决。比如煤气罐问题。我厂已经用煤气多年,现在返回到使用煤炉子来做饭,我爱人怕是接受不了;还有我厂为每个职工发了一台14〃彩电,现在每月还在从工资里扣钱。相信最终花不了五六百元就成了。可是厂里明文规定,谁要是中途调走,谁就必须一次性补齐998元,两台就是两千元。机子已经分别送给家中的亲属了,如果一下子拿出一千多元来,那是我们的能力所承担不了的。

  他说,煤气罐他也没用上,回去后看看老刘会不会想出办法来解决,至于彩电,你知道,老刘调来时是我们厂为他们出的钱,可是他是厂长,厂里急需他回来主持生产工作。你作为普通人员来,厂里出这笔钱难度较大,你看可不可以由我想办法说服厂里,由厂子出一千元;你自己再凑另外的一千元。我说,这就好多了,由我回去和我爱人商量一下也许问题不大。

  少林寺一趟玩得很是开心。一进院,在小道两旁立了好多为募捐者留念的石碑。记得有几个是日本朋友的。院内寺庙很多,一些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和尚背着书包,戴着眼镜,坐在教室里听讲;那样子不伦不类,给人一种现代文明与古老宗教极不协调地渗和在一起的感觉。原来是他们从各地寺院来参加佛教方面的学习班。庭院中松柏参天,环境优雅,令人心驰神往。难怪有那么多善男信女会经常结伴而来,向无极世界述说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向那无穷的力量乞求前进的勇气和智慧。远处旷野上,到处杀声震天,原来是从全国各地来的少年学生,在学习少林武术。不过,看起来,那成百的年幼学子中,十之八九来自农村。

  少林寺一游,使我精神放松多了,我只身一人又投入到翻译资料的战斗中。一天,刘请我去他办公室,原来他们在开厂级干部会。他要我给文梅打个长途电话,邀请她们娘仨趁学校放假,来这里玩玩。看看市容,看看这个厂的厂房和生产情况,再看看家属区,让我爱人有个感性认识,以便决定是否愿意调来。刘说,你们来玩,纯属朋友之邀,回去后绝对没有一定要调来的义务。他说,他知道,一家主事的还是女人,因为男的忙于事业,一家的生活安排和孩子的读书成长全靠贤内助一个人支掌,所以他认为我爱人来一趟是完全必要的,并且声明,来回的一切花费全由他厂报销。我说,刘厂长,你不了解我爱人,她是个十分自重的人,不会轻意到这里来。这里的情况,我已经向她写信做了介绍,同意与否,完全没必要由她亲自看后才能决定。等我回厂后,再商量不迟。可是刘一再坚持让我在他的办公室向家里拨电话。我不得已,只好照办了。刘则回去继续开会。董在会议期间,三五次地过来查看电话打通了没有,很是着急。终于,电话接通了,文梅听我把刘厂长的意思讲完后,说,你怎么这么没有脑子,我们是什么人?普通老百姓而已。全家兴师动众去洛阳招摇过市,最后能调去还算可以,一旦去不了,这不是要让人家大失所望吗?刘厂长那么看重你,这本身就值得考虑,争取调去;这么多年来你苦恼的事不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吗?不管如何处理,等你回来再说,让我们娘仨去玩,名不正,言不顺,咱们还是自爱一些的好,免得事后让人家失望。放下电话,心里十分失望。尽管我事先已经与刘说过我爱人来不来不是主要问题。使我最担心的问题还是厂里是否能同意放我。我一向不善交际,和厂里的领导没有打过什么交道,难于说服他们放我。我也不止一次和刘说过,除非他有办法和我厂管人事的争取一下,以我个人的力量实难办成调动的事。董又一次过来打听消息,听到我说,我爱人不来时,他失望地长叹了一声,又回去接着开会了。

  晚上,刘董来访。刘说,煤气罐他可以帮助解决,新盖的那栋家属楼马上就要完工,如果我来得快些,可以分到一套。彩电事他只问了一下交款情况。所有这些我都觉得好解决,唯独厂里能否放我,还请他们费心,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有希望的。第二天,招待所上下大忙一气,在我的房间里又铺上了地毯,搬进来大大小小四个沙发。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并不是我现在还在犹豫不决,我的确对能否调成信心不足。刘本人也一再和我说,他多么求贤若渴,又说澳大利亚和美国几个国家公司对他厂的吸引外资工作很感兴趣;还有几次出访等待着我们,并且计划中成立引进办公室也正等我这种人来支撑门面。说心里话,对于他们厂的开发前景我深信不疑,而这也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工作环境。但是对于他们厂破烂不堪的厂房和家属区,极端落后的生活环境,又使我下不了决心。这一切对我来说没什么,因为有得必有失,为了事业,我宁愿工作称心些,生活差些也无妨。可是想到娘仨以后就要从那么优美的地方来到这落后了几十年的工厂,她们是否能适应。尤其是我不能老呆在家里,让她们去过那种本已过去了的苦日子,我于心不安。想到这些矛盾的组合体等待着我去拿主意,我真的左右为难,又想了结此事。所以,我提出要回家了。一是与爱人商量下一步怎么走,二是我也需要休整一下了。一个月来,我整天整夜地埋在那些英文资料中,又时不时地被调动工作这事干扰,急需安下心来理出个头绪来。刘董坚决不同意。我知道他们深怕一旦放我走,那肯定是放虎归山,再请来已不太可能,至于调动的事,也会就此搁浅。而我又介乎于热衷于来,又心中没有把握能否真地调来的两种极端矛盾之中。为了使他们安心,我答应将全部资料带回厂,由我和小方义务为他们翻完再寄回来。他们见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同意了。晚上,谢书记陪我上车站。洛阳之行,果真就此结束了。除了我和方忙乎了几个月,将他们的资料全部翻好并陆续寄回外,一切有关调动之类的事已成过去。因为没有外力的帮助,想从这里调出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刘本人调回洛阳所经历的重重阻碍,使他为我的事望而却步。中国的有人不用,不用又不让别人用的顽固僵化的管理体制又不知埋没了多少英雄豪杰。我作为一个普通的小知识分子,更何必去以卵击石,自讨没趣。对洛阳事,我着实苦恼了好长时间,可是又无能为力,只能怨自己处事过于认真,不屑于与那些钻营取巧的人为伍,到头来还是自己被淹没在这个毫无人情味的汪洋大海之中。不过,洛阳之行使我回国后第一次受到了人们的承认,也为我有朝一日得到发挥特长之时,会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会完全自信,充满活力地去迎接新的生活。

  伊拉克之行使我自己说服了自己,出国并不神秘,只要条件允许,任何翻译出身的人都会如鱼得水,事业有成;洛阳之行使我认识了自己的价值,使我从此摆脱了自卑无为的自我否定心理,为将来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精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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