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准时到达北京。下了飞机,我赶紧到三里河,住在我曾经常住过的工厂驻京办事处。第二天,也就是3月15日,我来到铁道部援外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人,正是给我回信的那个老吕。他极耐心地详细询问了我的近况,并埋怨我乱写信而打乱了他的安排。他说,本来去年九月份,他已经把我的护照做好了,准备让我10月份出国,就在要发通知之前,突然收到了我那封措词强烈的信,使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让我立即出国的打算,想等待情况调查清楚后再说。当时,他们办公室正在粉刷房间,所有的办公用品及文件柜、办公桌等一切都搬到了走廊上来了,一切混乱不堪。收到我那几封信,正是在那个时候,根本就坐不下来给我回信。希望我以后不要太冲动,动不动就写出这样不负责任的信。随后,我提到我厂有几位女同志,这次委托我一定要打听出来,她们是否有机会出国,她们的决心都有很大,坚决要求安排出国。他回答说,现在国外情况不太好,根本不适合女同志工作,否则在日常生活与工作安排上都很不方便。安全上也存在问题,已经有几名女同志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他请我转告那几位女同志,希望她们耐心等待,她们的名字他一直记得,一旦有机会适合她们出去,他一定尽力及时安排,但是如果她们有其它的什么机会,那就不用等待他这边了,以免耽误她们的大事。有关老方的问题,他说,通过考试,觉得他没有干过口语工作,如果像我这样被派出国,独当一面,显然是做不到的,只有等以后有大批出国的机会时,让他担任某个基层单位的翻译,还是可以的,所以也请我通知他,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接下来便正式谈我的问题。他说,由于你的考试成绩不错,所以这次部里决定派你前往伊拉克,承担四桥项目的翻译工作。这次部里之所以对四桥项目如此重视,是因为这是我们多年来的第一个承包项目,以前的都是出劳务,也就是出劳动力,在西德、巴西、日本等国承包的项目下干活。这次责任重大,翻译相当于总经理的助手,可以说是名副总经理,在某些情况下,一些关键的重大问题上,翻译的作用极其重要。他不但要担任起翻译工作,更重要的是要协助领导搞好日常事务,在某些难于解决的问题上还要帮忙出点子,想办法,使问题得到很好的解决。具体情况还要由技术处的刘处长和你谈,希望你不负众望,把这次出国任务完成好,协助项目队领导成功地建好四桥,为我们今后的业务开展打下个坚实的基础。

  回到招待所,负责接待的一位同志请一位姓孙的小车司机开车去我三里河的住处,把行李取过来。因为他也是去四桥,是和我一个项目队。来到招待所,老马帮我扛着箱子,装上了汽车。我与他挥手告别,住进了位于北京海淀区的北蜂窝4号--铁道部援外办招待所。这是一座极旧的三层楼,招待所住满了回国的人员,二楼则是援外办的各科室的办公室。我住的房间里,其他三人都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他们买的彩电、收录机、自行车、缝纫机等各种东西堆满了房间和走廊。当时彩电尚未进入家庭,那20〃彩电实在让人望而生畏。记得当时北京正在播放日本的电视连续剧《姿三次郎》。当时我心中想到,二年后,我也可以看上一台大彩电,尽管娘仨要受那么多苦,可是能看上这东西,也算做一种补偿,总的来讲,还是值得的。同室的人,向我讲起了他们在伊拉克的经历,告诉我伊拉克人懒,根本就不干活。女的穿着黑袍子,全身除了眼睛,其他全用黑布包起来。男的穿的是白袍子,整天穿着拖鞋,东游西逛。那里的老百姓如何如何穷,当兵的又到处横冲直撞,谁也惹不起。说是有一次中国的一个医生坐车前往某地,途中遇到总统车队,因躲避不及,被警察连车带人立即带走,至今下落不明,说是他们回国时,同伴们如何趴在汽车上嚎啕痛哭,说是那地方有多么热,外边铺设的自来水管能把人的脚烫起泡。所有这些,尽管以前没有见过,但已在思想上做好了充分准备,听他们讲来一点儿也不使我害怕。可是当他们听说我被派往承包项目,就说,承包项目可不好,挣不到钱,最多能挣到他们收入的一半。这下,我可感到不妙了。辛辛苦苦干上二年,才相当于他们干一年,岂不是太不平等了吗?可是又一想,自己这次来,完全是为了学有所用,实现自己长久以来想当个翻译的梦想。挣钱多少由不得自己,后悔又有什么用?去找人家说说,换一个挣钱多的地方,又实在不可能。夜里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明月,思前想后,还是算了吧,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听从命运的摆布吧。既然跳到了这个陌生的圈子里,就随他去吧,反正不管到哪里也不会是我一个人,吃亏占便宜大家都一样。这样想来,心里也就平衡多了。那时并没有力量不断地给家里打电话,只能不断地给娘仨写信。其实也只是给爱人写信,因为两个女儿实在太小,大女儿才上小学五年级,根本就看不懂信。

  终于,正式会见了出国人员负责人,技术处处长刘国修。那是个40多岁的南方人,头发不多,显得很精干的样子。因为来北京后,他们组织了几个翻译对我又考了一下试,所以才决定我去四桥。刘说,根据我的外语水平,他们自己就不去人了,决定由我担任四桥项目的首席翻译,去后要大力协助队长的工作,把我们的每个承包项目搞好,为今后独立承包打好第一炮。

  我当即表示,我尽管干了一段时间的口译,但是建筑方面的事,我实在一窍不通,让我马上独挡一面,实在心里不踏实。希望你们考虑一下,再派个同行,哪怕先打开局面,使我适应了这一专业后,再让我独立干也好。他讲道,他们人手少,抽不出人来,相信我的能力,会把这工作搞好的,并且介绍我与不久也要前去四桥项目的陆工认识,他负责技术工作,向他借些图纸、资料、合同文本,先熟悉一下情况就可以了。这个刘国修正是几年后因常驻泰国,任中铁公司的分公司总经理时,假造合同,到妓院等地大势挥霍,致使国家蒙受26万美元损失的大贪污犯,并且被判处死刑。

  出国前夕的一天,走廊上遇到一位年已50,头发稀少的工程师史革。提起来他还是我的同乡,出生在辽宁清原,只是在7岁时就离开了那里。他打开水回来,遇到我,听说我和他都是四桥项目的,邀我去他们房间作客。在那里,与他同室的几位都是一个项目队的,拿出伊拉克地图让我看了要修的四座桥的位置,大部分在军事区。

  这次闲谈中,一位工程师问我“混凝土”用英语怎么说。我说,不知道,混凝土不就是水泥吗?他说不对,水泥是水泥,混凝土是混凝土。我说,这方面的知识我是一点也没有,根本没听说过建筑方面的事,今后还请各位多多指点。半年后,当我们在国外相互非常熟悉了之后,他们告诉我一个有关我自己的故事。

  在我之前,中铁公司经过挑选,找了一个自学英语,经过考试合格的司机和另外几个人打前站,先去伊拉克,为中铁公司四桥项目建设作准备。可是不久,国外传来信息说,这司机的英语根本就不行,一点事也办不成,先期到达的一个阿拉伯语翻译也不行,连上厕所都问不明白。所以有了“司机不会开车,翻译不会外语”的说法。这次派我前往,正是为了扭转这一被动局面,希望尽快把工作开展起来。岂不知,我这个被评价为极好的翻译,连水泥和混凝土都分不清,看来又没有指望了。当时,我真不知道这一切,如果知道有这些说法,我肯定会非常着急的。为了尽快熟悉情况,我从陆工那里借来了大量的图纸资料,记了许多土建方面的英语词汇,这对我一到国外就很快熟悉工作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可惜这一切发生在和那些人相识之后,否则也不会令那些人那么失望。不过因为那些传闻也的确使我到了国外一开始就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后听说,为时已晚。这是后话。(下图:护照照片)18-2伊拉克护照.jpg

  看到我带的两个衣箱实在太没必要,我打算只带一个算了,另一个送回三里河四机部招待所,托人捎回厂里。临行时,开始制装,就是去当时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后身的一个小二层楼的出国人员服务部买衣服,皮鞋等必需品,而这些在当时的大街上是买不到的。可是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活到现在,从来没有穿过好的衣裤鞋帽,所以打电话请当时也在北京出差的与我原来在一个科的韩文华来帮我选衣服。他忙活了半天,为我挑选了中山装、西服料、衬衣等。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临出国,一个亲人也没在身边,就是他帮我将那个衣箱和不穿的大衣和一个箱子捎回家的。他下了楼,我送到门口,挥手与他告别,我禁不住热泪盈眶。他安慰了我几句,离去了。回到大厅,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与娘仨分手时没有流出的眼泪,现在不住地流了出来。一位女服务员稍稍地问我身旁的小车司机王晓林,这个人怎么这么伤心,是不是丢了钱?他说,这是个翻译,出国不知有多少次了,这次组织让他又出去,他不爱去,所以哭了起来。这真是胡说八道,事后他向我述说了当时的情景,又使我笑了起来。老韩看到我的难过心情,当天晚上又特意打电话来安慰我,我说我现在很好,边说边在电话里又哭了起来,嗓子都哭哑了。我求他回厂后一定不能告诉我爱人我临走时的难过心情,免得她们娘仨担心。对他亲人般的关心,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又来过几次电话,看到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稳定了下来,也就放心地回陕西去了。

  在招待所的那几天,是我心情最难受的日子,对娘仨放心不下,更不知道出国后会有什么样的经历,不知道是否能从那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平安回来。几夜几夜地睡不着觉,终于渡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终于盼来了整装待发的严重时刻。

  在北蜂窝住了几天,中铁公司负责接待的人来通知我,要搬到丰台去,那里才是出国人员集中地;这里都是回国人员住的,所以需要赶紧过去,参加出国前的外事教育和旅途安排。

  全体大会上,我被任命为此行的副领队,这次与以前一样,是坐包机,波音707,坐150人。会上宣布了纪律和旅途中遇到意外情况,应与巴基斯坦卡拉奇、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简称阿联酋)沙加和安曼等地的中国民航办事处和各地领事馆取得联系的人员和电话号码等。大会规定,每人的行李不得超过30公斤,超过者自己想办法减装。所以临行前每人都要用一个小台称称一下自己的行李是否符合规定。我们每人发了行李被褥、军用水壶、手电筒、草帽、手套、工作服、毛巾、肥皂、洗衣粉,甚至还有碗、汤匙和翻毛皮鞋等物品。此外还要分担集体用的各种罐头、茅台酒和副食等。不得已,我把用不着的多余东西打了一个大包,寄给了东北的哥哥,他孩子多,又在农村工作,是用得着这些东西的。上三楼去拿台称,被一个小伙子拦住了,说他还没用完,不能拿走。司机小王把他叫到一边,神秘地对他说了些什么,那人赶紧帮我们把台称送下楼来用。那人走后,我问小王,刚才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告诉他,这是咱们的副领队,你敢对他不客气,是不是不想出国了?那人听后,马上紧张起来,低声下气地对他说,对不起,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小王接着说,那你还不赶紧把称送下楼去?听后,我笑得出不来气,说,你小子真是个诈骗犯,吓着人家怎么办?

  临行前的最后一次大行动是减装,就是把换下来的所有衣裤打成一个邮包,由接待人员率领,乘车前往丰台邮局邮回家,邮费由公司出。又规定了重量,超过者自理。我对这些不太放心,所以自己事先打了个邮包,寄回了家。记得一共花了两元多钱。

  出国前的最后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今晚再睡一觉,我们就要乘机远行了,前往那陌生、可怕、令人神往的沙漠之国,去开始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异国生活。心里不用说是既激动又害怕。我们厂里二十几个同事中,报名参加考试的有十几个,后来又经过体检、照相等程序,又淘汰了多人,最后仅剩下九个人,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有刚结婚的,有就要生孩子的,有爱人千方百计阻拦的。现在我真的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冒险远行,这实在不能不使我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有一种当年探险家九死一生、离家而去,义无反顾的决心,一种不知道的强大力量催促我向前,向前,向前,去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去向世人表明,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今天就要以实际行动证明,我是生活中的强者,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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