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说到民间戏曲(曲艺)及民间艺人,人们往往会直接联想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却忽略了其在丰富群众文化生活的极大作用,尤其是在农村地区。说大一点,这涉及到精神文明建设的问题。在2015年,笔者特意做了一个乡村艺人现状调查,试图通过记录乡村艺人或剧团的现状,以探讨如何传承并利用好乡村文化遗产的现实课题。

  一

  太阳西沉,鲁西南一个农家小院里,头发斑白的郭永章手拉坠胡,脚打梆子,朝天咧着大嘴,演唱拿手好戏《罗成算卦》。

  郭永章,1945年出生,菏泽市牡丹区牡丹办事处苏道沟村人,以唱坠子书闻名于鲁苏豫皖四省交界地区。

  郭永章是个盲人。他在1岁的时候出麻疹,差点丢了性命,救活后就双目失明了。活着,就要有傍身之技,郭永章最初学的是算卦,后来又改学河南坠子。

  袁世凯他给我种过地,

  宣统他给我掌过大鞭,

  冯玉祥他给我当伙计,

  张天师他给我看菜园嘞,

  王母娘娘来做饭,

  九天仙女当丫鬟,

  孔老二他给我管过账,

  蒋介石他黑间半夜里给我夜壶掂。

  河南坠子,郭永章一唱就是半个多世纪。50多年间,郭永章唱的最多的是明君贤臣与绿林好汉,为了与时俱进,也会唱一些有关宣传计划生育、消防安全等的新曲。

  郭永章对自己的坠子水平很自信,“在菏泽唱坠子我是第一流了。有人的坠子啥调也没有,听起来让人打瞌睡。我的坠子里面有豫剧、曲剧、二夹弦、大平调、山东吕剧、拉魂腔……”郭永章细数了自己所演唱坠子里杂糅的各种戏曲风格后,紧跟一句,“这样老百姓才爱听!”

  郭永章的唱腔自成一派,戏迷称其为“瞎腔”,称其演唱的坠子为“郭派坠子”。他在网络上也很火,百度“郭永章”三个字,与其相关的搜索结果有数十万条,包括他演唱的坠子视频、MP3等。戏迷还帮他开了博客、“郭永章吧”。有人还把他的作品制作成磁带和光碟,在音像店里销售。

  在菏泽的官方资料中,称郭永章为“著名民间坠子大师”。

  和邻居家的高房大屋相比,郭永章的房子显得低矮破旧。郭永章的妻子也是位盲人,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成家,老两口与二儿子同住一个院里。不足10平米的小屋内,所有陈设似乎都停滞在过去的时光里——老式的长沙发、五斗橱,嘀嗒作响的挂钟,还有那把坠胡,因常年使用,多处磨得光滑透着油亮。

  有人称郭永章为“现代阿炳”。阿炳,因一曲《二泉映月》名动天下。郭永章,有着阿炳一样的艺术才华,也走着“阿炳式”的路,年近七旬仍要四处演唱,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外面。

  为唱戏,郭永章走南闯北。牛车、汽车、火车都坐过,河南、山东、山西也都去过。“那时候唱戏可得劲,这个村没唱完,那个村就接上了,为了争我还夺弦子。那时候,家家户户爱听戏,天不黑人就满了,最多时候能有几千人。”

  往事不再。现在的坠子犹如西下的夕阳,郭永章更多出现在婚丧嫁娶、门市开业的现场,听众也以老年人居多。

  10年前,郭永章开始唱茶座,客人50元点一段,茶座坐上二三十人就算不错,还有人听到半截就走了。郭永章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听不懂他的戏。

  这几年能让郭永章提神的事,应该是2010年参演国内著名导演顾长卫执导的电影《最爱》。在章子怡、郭富城、蒋雯丽等众多大牌明星扮演的角色中,郭永章饰演了唱河南坠子的盲人——二骚爷爷。虽然只有短短的1分52秒,却着实让他“体面”了一把。

  “郭富城很好学,天天跟着俺学唱《吹牛》,学完还自己哼着唱,拍戏的时候也唱,吃饭的时候也唱,冷不丁就来一句‘我本是老天爷他干爹’。”郭永章去北京拍了四五十天戏,挣了三四万块钱。

  导演顾长卫称郭永章为“不可复制的一位大师”。

  郭永章因电影《最爱》一炮而红,引来众多媒体采访。在接受采访后,他总要对着镜头唱几嗓子……多数情况下,一首曲子还没有唱完,记者们就边鼓掌叫好边收拾设备了。

  在2014年患了脑梗后,郭永章出门的时间少了。他知道自己唱不了几年了,可到现在也没收到一个徒弟,他很担心坠子戏会失传。“原先收过徒弟,都改行了,有的搞按摩去了。”郭永章有点闷闷不乐,“坠子这么好的东西,不能丢了,就是不挣钱,咱还是得唱。”说罢,尚算健谈的老人停顿了两三秒,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临走,老人又唱了一曲《吹牛》,高亢又悲凉的音调让人听得浑身舒坦,却又心生酸楚。

  二

  望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蹦蹦车”车主死活不往山上走了。此时,距离邢如雨教书的村子还有八九里路。

  邢如雨,59岁,华东村小学的教师,同时也是枣庄山亭区邢氏皮影剧团的“班头”。

  华东村小学,说是小学,其实只有三间房,两间分别是学前班和一年级的教室;另外一间,以布帘为界,前半部分是邢如雨和另一位老师的办公室,后半部分做了邢如雨的宿舍。

  邢如雨的老家在距离华东村3里多的邢山顶村。邢家是皮影世家,到他已经是第四代了。邢如雨有4个哥哥,个个都是演皮影戏的好手。皮影那活灵活现的表演也让邢如雨着了迷,他12岁正式跟老父亲学戏,16岁开始登台演出。

  到邢如雨能登台时,父亲已经年迈,大哥成了剧团的主心骨。大哥带着自己的儿子和邢如雨一起,担着担子外出演戏。担子的一头挑着装皮影的箱子,另一头是被充当戏资的粮食和花生油。后来“班头”又换成了四哥,兄弟几个仍然三人一组,搭配着外出演戏。如今,最小的哥哥已经72岁,自然而然,邢如雨就成了邢氏皮影剧团的新“班头”。

  现在的剧团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过去,邢氏剧团兵强马壮,老父亲加上弟兄五个,个个能唱能演,如今父亲去世了,哥哥们老了,下一辈里只有一个侄子还对皮影戏感点兴趣,但也外出打工去了,只有在年节回乡时,才跟邢如雨讨教一二。

  同样凋零的还有演出市场。在早些年,乡村里缺少娱乐,连电视也没有,看皮影戏便成了老少爷儿们的一件大事。只要听说哪里有戏看,附近村庄的人都会赶来。最鼎盛的时候,一场戏能吸引数百人。现如今,皮影戏只能吸引一些老人和孩子了,老人们是在找一种对过往的记忆,孩子们则是在看稀奇。

  皮影戏是融绘画、雕镂、音乐、操纵、演唱于一体的民间艺术,而这一整套邢如雨都能完整地做下来。如今,像他这样既会唱、念、作、打,又会设计雕刻,在国内已经不多见了。有的艺人能操纵,但不能唱;有的艺人会雕刻,但不会唱、念、作、打。在邢氏皮影剧团也是如此,能做全套的只有邢如雨和他的两个哥哥,其余的成员只会伴奏。

  在学校的办公桌上,有一个纸片样的镂空小马,邢如雨说这是他正在雕刻的皮影。邢如雨有几个箱子,装着他的宝贝——皮影。他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件宝贝:孙悟空、猪八戒、唐僧……打开一张张皮影,个个栩栩如生。邢如雨得意地问笔者:“怎么样,细腻吧?面孔这么光滑!”

  制作皮影一般用牛皮,这些年来,邢如雨为买牛皮没少花钱,但与花去的工夫相比,钱就不算什么了,一件《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他要花一个多星期进行制作。在制作时,最重要的是细心和耐心,一件作品只要一个小地方被刻刀划过了一点,那么整件作品就算报废了。

  曾有人出两三百元买一个皮影,但是他舍不得卖。

  邢如雨生活居住的地方很简陋,办公室兼宿舍面积只有10多个平方,挨挨挤挤地放了3张桌子,其中两张上面堆满了书和学生们的作业本,另一张上摆放着一台布满灰尘的电脑和一盘吃剩下的咸菜。布帘后面有两张床,一张床上散乱地堆着些被褥,另一张床上层层叠叠地放了些家当。

  邢氏皮影剧团的演出大多集中在节假日。这时,外出打工的侄子们都回来了,剧团就好像复活了一样,一大家子组团外出演戏。一过完年节,年轻人走了,剧团就好像自动解散了一样。这时,邢如雨会接一些别的活干,比如上个周末,邢如雨和两个哥哥一起,给一批从南京来的摄影爱好者演了一天皮影。只不过,那些人只是来拍摄皮影戏的。现在,这样的事邢如雨一年要接十次八次,有的给钱,有的不给钱。这一次还不错,老哥仨和充当观众的几个村民一共挣了500元。

  邢如雨这辈子都放在皮影戏上了,钱倒没赚到多少,“一年也就挣万把块。”对于他来说,这点钱,连糊口都不够。

  一般艺人的绝活是传子不传女、传里不传外,邢如雨早抛开了这些清规戒律,他曾动员妻子和两个女儿学,但大女儿不感兴趣,妻子和小女儿还好些,但也只学会了伴奏。

  “人总归要留下点东西,是吧?”邢如雨有点着急。这几年,利用业余时间,他开始教他班上的孩子们学皮影表演。

  临别,邢如雨对笔者说:“我明年就退休了,准备找个景点去演皮影戏。如果能够把山亭皮影戏保存下来并发扬光大最好,最不济,就把它当成爱好吧。”

  三

  天寒地冻,寒风刺骨,70岁的韩振斌骑上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出门了。

  韩振斌要去看一个人,名叫李俊功,打得一手好皮鼓,最近糖尿病引发并发症,眼睛快看不见东西了。“唉,会唱东路梆子的又要少一个了!”这位惠民县姜楼镇的东路梆子传承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感叹道。

  东路梆子是地方剧种,起源于惠民县辛店镇,在当地已流传300多年。令人遗憾的是,东路梆子和许多民间艺术形式一样,正在面临着失传的危险。据韩振斌估计,全县会唱东路梆子的演员目前不足20人,其中年龄最小的已经62岁。那些需要20多个人参演的大戏,因凑不起人数,已经很多年不演了,现在只能唱一些三五个人的小戏。

  “对于东路梆子,50岁以上的人都会有记忆,他们也喜欢看、喜欢听。”韩振斌说,以前每到农历十一月,村里就开始组织排练,一直练到年底。然后,从正月十一开始演出,一直演到正月十六,“连邻村的都来,拖家带口到俺村的亲戚家住着,连看好几天。”

  不过,如此热闹的场景只存在于回忆中了,现在用“门可罗雀”形容一点也不过分。2013年冬天,韩振斌拼凑了附近村庄的10多个演员到赵集村演出,可他们唱了半天,却只有七八个上了岁数的村民在下面听。

  “现在的娱乐活动太多了,年轻人喜欢看年轻漂亮的唱歌跳舞,俺们都是一些老头子了,年轻人咋能喜欢看呢。”韩振斌这样分析。

  东路梆子的唱腔高亢跳荡,特别是在每唱几句后会甩一个高腔,而且能够一下子把唱腔提高七八度,所以又被人们称为“山东沤”。仅此一“沤”,没有一副好嗓子是唱不成的。“东路梆子对演员的自身素质要求很高,资质不行的学起来就会比较吃力。”韩振斌说。而且,现在的年轻人平时都在外面打工挣钱,他们对唱戏也没兴趣,找个好的学戏苗子更是难上加难。

  “别人家的孩子咱们管不着,自己的儿子、孙子必须学。”韩振斌督促儿子韩清友每周必须拿出两天时间,跟他学身法、化妆等基本功。韩清友做着绳网生意,原本不情愿学戏,但为了不让父亲伤心,勉强答应了。“我也就是在生意不忙的时候,跟他吼几嗓子,全当尽孝了。”韩清友说。

  韩振斌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了孙子身上。早在孙子上小学的时候,韩振斌就给他讲戏文故事,拿出道具培养他对东路梆子的兴趣。慢慢的,孙子也能跟着“沤”几句了。可是,自从孙子上到初中三年级,功课越来越紧,韩振斌也不好意思喊孙子唱戏了。

  “有一次,我到学校去演出,一个孩子跑过来问我能不能下次还来,他想学东路梆子。后来,我就琢磨着能不能办个免费的梆子学习班。”韩振斌把他的想法和儿子做了沟通,儿子同意每年给他出几万块钱搞培训班。同时,几个和韩振斌一块唱戏的老弟兄也同意到时会来讲课,不收报酬。目前,学习班正在选址,确定地址后,韩振斌就要招生。“有了传人,一切都好说了。”

  同为东路梆子的爱好者,韩振斌的一些老搭档们可没有那么乐观。“现在根本谈不上发展,能维持下去就很不错了,以后会不会消失都很难说。”他们担心的是,即便有人爱学,学会了又能怎样?

  从收入上来说,唱戏挣的不如唱歌的多。目前,剧团的最大竞争对手是民间歌舞团,“人家用个电脑,插上个U盘就能开唱,三四个演员就能搞一台演出。而剧团演出要有司鼓的,拉琴的,打钹的,加上演员,如果演一场像样的戏,没有十几个人搞不出来。这样的话,同样的出场费平摊到每个人头上,剧团的演员收入会比歌舞团差一大截。”而且梆子戏受内容、节奏的限制,老年人喜欢,年轻人根本不听。另外,如果是在冬天,农村结婚的比较多,算是剧团的演出旺季;若是到了淡季,一个月都不一定能演一回。

  老兄弟们的“牢骚”没有影响到韩振斌,他说无论如何都要咬牙坚持,“这么好的东西在我们这一辈没了,怎么向子孙后代交待?”

  四

  从南山下来个贫道,

  怀抱着三尺三惊天动地的冰铁梅花玉鼓,

  手捻着七羽漂江过海的逍遥道板……

  在汶上县苑庄镇毕村民间艺人毕德贞的家中,寒腔渔鼓又开演了。道板一敲,渔鼓一响,简单几句唱词,便把村民们带到了悠远而神秘的历史岁月中。

  寒腔渔鼓是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曾在鲁西南地区广为流传。然而,时至今日,寒腔渔鼓已经濒临消亡,64岁的毕德贞成了山东省寒腔渔鼓唯一的北派传人。

  毕德贞7岁拜师学唱渔鼓,12岁登台演出,如今已经演唱了50多年,用他的话说,对渔鼓的热爱已经融到他的骨头里了。

  毕德贞唱腔丰富,演绎的人物细腻传神,深受听众的喜爱。在长期的从业生涯中,他学会了上百个渔鼓段子,并且博采众长,把快书、相声等曲艺形式的一些元素融入到他的演唱中。

  “渔鼓最火的时候是改革开放初期,会唱渔鼓的人多,喜欢听渔鼓的人更多,那时候人们流传着‘听见渔鼓响,锅饼贴在门框上’的俗语。”毕德贞介绍说。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民间曲艺开始走下坡路,毕德贞坚持演出了一段时间后,最终还是改行做了一名建筑工。毕德贞心里放不下渔鼓,白天无论多累,晚上总要为工友们唱上一段。

  1994年,不顾家人反对,毕德贞重新拿起渔鼓,开始了四处闯荡的日子。在泰安、济南等地,只要有人邀请,无论是婚丧嫁娶、开业迎宾,他都会到场演出。二十年来,在无数个村庄、企业、老年公寓里留下了他的身影。“这些年是怕风、怕雨、怕恶犬,吃了太多的苦,要不是太喜欢这个渔鼓,我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毕德贞介绍说,如今能唱寒腔渔鼓的人越来越少,在山东省内也就只有五六个人了。在一次参加活动中,毕德贞发现,有人在演唱寒腔渔鼓时加入了琵琶、吉他等乐器,这让他非常气愤。“过去渔鼓是一个人演唱,后来发展为多个人,甚至加入了一些伴舞,但伴奏一直就是一鼓一板,改了这个就不能算是寒腔渔鼓了。”毕德贞说,“盲目的创新会闹笑话,不仅对这门艺术没好处,还可能害了它。”

  五

  八年前,在多位两夹弦民间艺人的请求下,定陶县半堤镇的王效孔组建了一支演出剧团。

  “大家入团都是为了兴趣,也没想过要挣多少钱,剧团能保本运营就行。但没想到,剧团成立了8年竟然赔进去7万多块钱,现在已经快撑不下去了。”王效孔无奈地对笔者说。

  两夹弦,是我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因其伴奏乐器四胡(四弦胡琴)是每两根弦夹着一股马尾拉奏而得名。“二三十年前,半堤镇的村村都有三四十名两夹弦艺人,那时候剧团也多,现在就剩我们一家了。”剧团成员周素芹说。

  剧团在2007年成立之初,成员们凑钱买了乐器,又向一个垮掉的剧团租来服装。“我们演出一般是在庙会上,或被村里结婚的请去,演出费很少,唱歌跳舞的年轻人一次能拿到三四千元,我们只能拿到一千元左右。这些钱只够当天的伙食费和主要演员的演出费,大部分成员领不到工钱,剧团也攒不下钱。”王效孔说。

  剧团还先后购买了音响、服装等演出用品,这些钱都是大家凑出来的。王效孔说:“剧团是硬撑到了现在。”

  2012年,剧团在一次演出的路上遇到车祸,赔了1万多元,王效孔开始有点撑不住了。“过去剧团每年平均能演出七八十场,从前年开始,剧团的演出基本就停了。”王效孔说。

  “在剧团里,我们几个年轻的也快50岁了,如果我们老了,唱不动了,能唱这个戏的就不多了。”周素芹说。

  虽然剧团运行得不景气,但令王效孔感到安慰的是,在他的调教下,他的两个重孙女唱两夹弦已经有板有眼了。“在外边找个传承人很难,这俩孩子还真争气,我盼着这个老剧种能够一代代传下去。”王效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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