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连续失去两位亲人,让我的精神和思维一下子陷入茫然状态。尤其是陈立柱,他是我安于目前生活的唯一支柱,虽然他的这次出轨让我心中异常愤恨,但与失去他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后来听同事说,那几天我已经不知道哭、不知道吃、不知道睡,只是愣愣地坐在门口,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是陈立柱的老娘为自己的儿子操持了整个葬礼。

  陈立柱的老娘是一位典型的鲁西平原农村妇女,吃苦耐劳且又倔强泼辣,尤其是早年守寡让她的泼辣又强进一层,为了陈立柱不受欺负,她可以说先后在每户村民的家门口叫骂过。不过,从我到野村寨并在她家吃派饭开始,尤其是她察觉到我和陈立柱的关系后,便逐渐变成一个谨言慎行、与人为善、完全躲在陈立柱背后的农村老妪,即便是他的儿子儿媳逐渐出人头地,甚至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她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扬眉吐气、趾高气扬的样子,反而更加谨言慎行起来。陈立柱和我先后调到金郝庄工作并将家搬到乡里,曾屡次让她搬来一起住,都被她以种种理由拒绝了,甚至我们生了儿子想请她来帮忙照看,也被她拒绝了。除了阴历年,她甚至阻拦我们去看望她。

  在给陈立柱办完葬礼后,她主动搬来和我一起住。夜深人静,两个总是一夜难眠的女人自然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家常,我这才知道她看到儿子儿媳如此有出息是打心眼里高兴,她有意识地与我们隔绝关系,是因为不想因为乡邻的请托而给我们添麻烦,不来照看孙子也是这个原因。另外,因为我是教师,对孩子的教育要求高,她怕自己这个没文化的农村老婆子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后来,有人告诉我,在办完陈立柱的葬礼之后,陈立柱的老娘步行几十里到严小红的单位大门去骂街,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人们都知道她指桑骂槐的是谁,不是严小红,而是严小红的丈夫。她甚至放下狠话说她不想活了,如果遇到不顺眼的她就跟他拼命。其实,人们都知道她的意思是——谁要敢动她孙子一根汗毛,她就跟谁拼命。当时的农村还存有这种“父债子还”的陋习,至少还存在于陈立柱的老娘头脑中,她是在以这种方式保护孙子的安全。

  从那开始,陈立柱的老娘就和孙子寸步不离,甚至恢复了原本的泼辣,只要是她认为对孙子不利的事情,哪怕一点点小事,她都会不依不饶,直到对方认输赔礼道歉。我劝过她很多次,她每次都说不了,但只要我不在,她总会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直到我急了,跟她说再这样孩子会被她教坏的,她才收敛了许多。不过,她的眼神仍如刀子一般,随时扫视着孙子的周围。当然,有这样一位老娘看家,我也放心许多,因此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自从陈立柱的老娘到严小红的单位叫骂后,一是严小红知道了陈立柱的死讯;二是严小红的丈夫也知道了;三是这件事基本被挑明了。所以,人们也不再避讳,甚至在我的面前骂严小红的道德败坏,骂她丈夫的无能和无理取闹。也许他们是想以此减轻我的痛苦,不过,我也因此知道了严小红的一些消息。

  据说,严小红始终缄口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即便是面对上级派来的调查组,她只是坚持要求先去向她的丈夫做调查,她的丈夫说什么,她就认什么。事实上,她的丈夫也是一个老实人,否则也不会在风言风语中与她结婚了。在这件事中,他也受到很大的压力,因为人们在指责妻子的水性杨花、隐隐地羡慕情夫的能力和魅力之外,会大肆嘲笑丈夫的无能。因此,严小红的丈夫爆发了。但随着来自社会的冷嘲热讽的压力不断加大,尤其是得知陈立柱已经死亡,他又选择了沉默,甚至有意愿与严小红重修旧好。调查组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清,最终以“查无实据”做了结论。此后,严小红跟没事人似的照常上班,不仅把工作安排得有条不紊,甚至还会跟同事开一些小玩笑,厂里举办的文娱活动也是场场不落,而且是挺着一个大肚子。

  陈立柱去世半年后的一天,他的一个同事也是把兄弟突然找到我,说是有事要商量,吞吞吐吐半天才讲清楚,原来是杨小红临产住院了,因为检查出血小板太低有大出血的可能,所以需要亲属签字。可是,她的丈夫躲了,她的娘家人也躲了,她就想到了我,便请朋友找到陈立柱的把兄弟来问我,是不是可以作为亲属给她签字。我还没有回答,在一旁的陈立柱的老娘先开骂了,而且连声说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我还是去了,我不能见死不救。况且,她能主动找到我,一是表明她真正遇到了困难;二是表明她对我真正的信任。虽然严小红当着医生的面拜我为干姐姐,但医院仍然按照规定不承认我这个“亲属”,不过他们也不能见死不救,最终生产很顺利,母子平安,是个女娃。

  严小红没有跟我提一句陈立柱,只是把我当成亲姐姐似的诉苦说家里人和厂子里都很忙,所以没人能来照料。其实,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明白,那是因为没人愿意来,即便是有人愿意帮忙也不会出现在医院里,这就是所谓的“人言可畏”。

  看到严小红的那副可怜样,尤其是那个女娃的可爱样,我又于心不忍起来。当时正值国庆节放假,索性留下来一直照料到她们母子出院,并且送到她在单位的宿舍。一路上,她不论是遇到熟人,还是同事,总会主动把我介绍为她的姐姐、她孩子的干妈。这让我很尴尬,把她送进宿舍就匆匆离开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那个女娃出现在我家门口,是陈立柱的老娘听到敲门声出去发现的,襁褓中有一张纸条,落款是“严小红”,主要内容是拜托我收留这个女娃。我猛然意识到严小红是要轻生,连忙追出去,一直追到她的单位,她的单位随即组织人员四下寻找,找了一天一夜也没音信,最终还是陈立柱的那位把兄弟在河边发现了一串脚印,又顺着河的下游找出去十几里,才发现严小红,已经没有了气息。

  后来,陈立柱的把兄弟向我坦陈:严小红投河的地点,就是她和陈立柱曾经常去的地方。再后来,有传言说我是个笑里藏刀的人,假仁假义地去照料严小红母子,就是要让严小红更加羞愧难当,所以最终选择了自杀。

  其实,严小红留在襁褓中的那张小纸条写得非常明白,她早就打定主意要追随“那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只因为孩子是无辜的,所以才会苟且偷生一些时日;又因为她知道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打定主意要把孩子托付给我……其实,我只要把这张纸条出示给人们,就能堵住那些人的嘴,还能维护我的个人形象。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无论做何种解释,只会将那些喜欢传播流言的人刺激得更加亢奋,又会衍生出更多的流言。我选择用沉默的方式尽快结束这件事的发酵,以便让我和两个孩子尽快恢复到平静的生活。因为,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陈立柱的老娘却不这样想,可是又没有一个特定的人去指责和发泄,所以,她把自己儿子的去世,以及一腔的怨恨都归结到那个女娃身上,她一度坚持要把那个女娃送回去,不论是给严小红的丈夫、娘家人,还是福利院,总归一定要送走。在我决定自己收养,她才勉强接受了。

  严小红没有给女娃留下名字,我就给她起名叫筠瑶,陈筠瑶。

  十

  在随后的日子里,陈立柱的老娘明显偏向孙子,不论是玩具、衣服、吃食,还是孩子之间发生小矛盾,她总是会偏向孙子。我劝过她很多次,她每次都说不了,但只要我不在,她总会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直到我急了,跟她说再这样孩子会被她惯坏的,她才收敛了许多。

  其实,筠瑶也是她的亲孙女,她怎么能不喜爱,只是心中的那个疙瘩总是解不开。后来,筠瑶大学毕业去深圳发展,并且在那里出嫁生子,还屡屡让我和奶奶一起搬过去。可是,陈立柱的老娘不仅自己拒绝去,而且以各种理由阻止我去,甚至筠瑶生孩子想让我去伺候月子,她竟然发起小孩脾气,莫名其妙地就生病住院了,我只能留下来陪她。不过,当听说她在美国留学的孙子要回国,而且想回野村寨开发现代农业,她的病又离奇地好了,而且念叨着要搬回野村寨。我问为什么,她说她的孙子不是出生在野村寨,她怕乡邻们把他当外人欺负。

  我笑她还是那么偏向孙子,她说那段孽债已经还完了,也就没什么偏心不偏心了。我知道,她说的是把筠瑶培养长大成人,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随后,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这些年他们陈家把我拖累了,并且历数那些向我求婚的人,还说那个人挺好的,那个人也不错,如果我改嫁过去肯定比现在好。我笑着说你当年不是也没改嫁吗,她说给她提亲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她怕陈立柱跟过去会受苦。我没有再说话。

  就像是陈立柱的老娘说的那样,我不是没有改嫁的机会,也不是没有再嫁的想法,只是怕带着一双儿女和一位农村婆婆过去会拖累人家,虽然他说不在乎。

  他在省城工作,还是一位作家,明年就要退休了。二十五年前,他曾到我们县挂职锻炼,当时他的妻子在美国留学后办了绿卡,所以,他不像其他的挂职干部那样总是找机会回省城,而且一心扑在分管的文教卫生工作上。正是在工作接触中,我们彼此产生了好感,尤其是在知道我的经历后,他更是对我表现出同情和善意。

  一年后,他调回省城,被重新分配到文联工作。虽然我们已经没有了直接的工作关系,不过仍保持着通讯联系。当他得知我会定期回省城看望父亲后,便会相约在一起坐坐,有时是小饭馆,有时是咖啡屋。有时我到省城出差开会,也会告知他。

  直到两年后,他给我看了离婚证,我们才正式走到了一起。他想让我调到省城然后结婚,我则想等孩子再长大一些。况且,我还有那么多学生要教、要照料,至少要等送走这批学生之后;还有陈立柱的老娘,我曾半真半假地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到省城生活,被她当下拒绝了。后来,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一次因为生活琐事的拌嘴中,我流下委屈的眼泪,她反而说你走吧,回省城吧,我自己照看两个孩子。

  我怎么能走呢?这几年,陈立柱的老娘就犹如这个家的避风伞,当我由于身份和性格的原因不宜出头露面时,她总会挺身而出,我们已经形成相依为命的关系,我一定要把她养老送终。

  谁承想,陈立柱的老娘越活越硬朗,如今快90岁了,依然能吃能喝能睡能走。当听说孙子要到野村寨开发现代农业,而她要回去的想法又被我拒绝后,竟然拄着拐杖步行二十多里到野村寨为孙子“铺路”。当我得知消息开车把她接回来时,她却心满意足地说,等孙子有了出息我就可以走了,就不拖累你们了。这句话让我流了一路的眼泪。其实,我早已和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纠缠不清了,陈立柱的老娘生在这里就不走了,我的儿子走了又回来了,我来了怎么能走呢?

  就这样,我再婚的事一拖再拖,他也一等再等,一直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他快退休了。他说,等他退休后就搬到我这里,和我一起办幼儿园。

  这所幼儿园是4年前我退休后开办的。当时,原单位有意愿返聘我,一些辅导班也在发出邀请。不过,我看到许多更小的孩子因为父母外出打工而变成留守儿童,就想办一所寄宿制幼儿园。我的想法得到了几名学生的支持,他们有的刚大学毕业,有的已经找到工作并且干得还不错,但相约回来和我一起创办幼儿园。

  这些年轻人敢想敢干也能干,他们正在计划把幼儿园升级为“集团”,进而辐射到全乡、全县的每一个村庄,当然也包括野村寨。到那时,儿子在野村寨开发现代农业,陈立柱的老娘肯定要搬回去住,我会主动把集团让贤给年轻人,而专心开办野村寨幼儿园,他退休后也会从省城搬过来。

  一家人相互依靠、和和睦睦地在一起,是我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唯一精神支柱,如今终于能够实现了!

  说实话,我早就离不开这片土地了,而且早就注定要做一名新农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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