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野村寨小学有4个年级,一年级有11名学生,二年级8名,三年级7名,四年级5名,全校一共有31名学生。至于教师,除了我,还有一位快退休的闫桂林老师以及代课的陈立柱。上级把我分配到这里来就是要接替闫老师,而陈立柱是因为家里穷,在高一时辍学回村做了代课教师。我来了以后,闫老师先让出算术让我教,他教语文等其他课程,以后逐渐移交给我;陈立柱教体育、音乐和美术。

  我到野村寨小学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国旗。其实,我刚来时发现学校没有升起国旗,就问陈立柱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不过曾经看到办公室的文件柜里有一面国旗。第二天,我问闫老师,他说国旗是去年公社发下来的,可是没有发旗杆,他不知道怎么弄。陈立柱得知是这个原因,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很快就挖来自家的一棵小白杨树,在顶端丫杈处用铁丝固定了一个木制线轴做滑轮,用一条长麻绳做旗绳,然后把白杨树移栽到泰山奶奶庙也就是教室门前2米的地方,这样就可以利用台阶做观礼台。当时没想到的是,随着白杨树不断长大,旗绳要不断加长,国旗也越升越高了。为了国旗不被树冠挡住,陈立柱不得不爬上去把树杈锯掉。

  第一次举办升旗仪式很是隆重,我们把所有学生集合到操场上,一个年级一列站好队,要求每个人都要抬头挺胸,行“红小兵”礼,陈立柱负责唱国歌,我和闫老师负责升国旗。国旗升起来了,那一刻,我觉着很自豪。从此,野村寨小学有了升旗仪式,直到现在。

  第二件事是为学生们洗脸梳头。在野村寨,除了曾经在公社中学上过初中、在县城中学上过一年高中的陈立柱坚持每天刷牙洗脸外,这里的大人孩子根本没有养成任何卫生习惯,只有在夏天干农活太热时到运河里洗个澡,才算是顺便洗了把脸。如果让孩子们养成刷牙习惯,那不太现实,因为要买牙刷、牙膏或牙粉,乡村没有那个闲钱,不过洗脸梳头还是可以的。洗脸盆是我从济南带来的搪瓷盆,盆底有一朵大红花。陈立柱特别喜欢那个搪瓷盆,他挑来水倒进去的时候,总是慢慢地倒,不是怕水洒出来,而是多端详一会儿那盆和盆底的花。早上学生们陆续来到学校,每来一个我们就洗一个、梳一个。他负责洗脸,我负责梳头。别认为这工作很简单,那一双双小手上长着好厚的皴,洗起来很费劲,洗过几次后才露出原本的肤色。给女孩梳头也很难,因为天天洗头也不现实,就算洗了,很快就会脏了打结,打结多了就会梳不通,硬梳就会把头发扯疼,所以要非常小心,手上的力道也要均匀。其实,如果坚持天天梳头,也等于是洗头了。

  第三件事是盖厕所。因为学校是“借用”泰山奶奶庙,原本就没有厕所,学生们想方便就到奶奶庙后面的荒地里,男生、女生混在一起解手是常有的事。我提出来要盖厕所,陈立柱第二话没说就见诸于行动。盖厕所就要先脱坯,土和麦秸随处都有,水可以从运河里挑过来,陈立柱家里有脱坯的木模,拿到学校就开始动手。脱坯是个力气活,曾有俗语说农活里最累的是“挖河,筑堤;拔麦子,脱坯”。每脱一块坯都要付出相当的劳力,而我能帮忙的只是在和泥的时候倒水。正在忙碌时,有一位老大爷过来问这是要干啥,得知是为学生们盖厕所,他就指着陈立柱一顿骂骂咧咧,说尽干些脱裤子放屁的事,然后转身走了。没过多久,老大爷带着村民用手推车送来几车晒好的土坯,一起动手很快就把厕所盖好了,左边是男厕,右边是女厕。从此,男生女生可以分开入厕了。

  四

  我把陈立柱当成亲弟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那天,我在梦中被屋外奇怪的动静惊醒,好像有人在不断地扔麻袋,还混杂着踢打声,我战战兢兢地扒着门缝向外看,借着月光看到两个人在操场上扭打,谁都不做声,只是不停地扭打,其中一个粗壮的身形好想要逃跑,另一个瘦小的人撕扯着就是不让他走,而且用脚、腿、膝盖拼命地踢打,那个粗壮的人似乎被惹恼了,用力将那个瘦小的人掀翻在地,然后骑上去挥拳就打。我终于认清那个瘦小的身形是陈立柱,也终于明白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搭起那个窝棚,才和那人拼命地厮打。同时,我发现顶门杠已经被挪开,应该是被那人用树枝通过门缝拨开的。随即,我扯开门板,抄起碗口粗细的顶门杠,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冲向他们。那个骑在陈立柱身上的人惊恐地看向我,至今我还记得那双惊恐的眼睛,他拼命地甩开陈立柱的双手,起身撒腿就跑。

  不知不觉之中,我就把陈立柱家当成了我的家,他娘也待我像亲女儿一样。

  既然这里是家了,那房子,那羊圈,那火炕,那锅台……家里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在济南,叫自己的父母为爸妈;在野村寨,把父亲叫作“大大”,把母亲叫作“娘”。虽然我仍把陈立柱的娘叫“大娘”,不过从心底里已经把她当作了娘,把陈立柱当作了亲弟弟。

  我能为这个家做出的最大帮助,就是把自己所有的口粮都贡献出来,还有工资的三分之二。另外,我还时常让济南的爸妈寄些粮票、布票、油票过来。爸妈虽然对我下乡的选择持反对态度,可既然我走上了这条路,他们还是会记挂心疼我这个女儿。

  和陈立柱接触多了,也就了解到他的心思,他一直对被迫辍学耿耿于怀,他想离开野村寨,想到外面看看这个世界,想出人头地。

  那天,我们坐在窝棚边,如水的月光洒到田野上,洒到窝棚上,洒到我们的身上。

  我问:“你真的想离开野村寨?”

  他点点头,良久,说:“嗯。”

  “你想过吗,怎么才能离开野村寨呢?”

  “如今招工也很难,只有当兵这一条路了。”

  我犹豫一下,说:“你才17岁……就算当了兵,还是要复员回来,你也知道如今招工很难,最后还是离不开野村寨。”

  “我可以在部队上好好干,争取提干。”

  “就算是能提干,那只有成为营级干部后,家属才能随军,这期间你娘怎么办?再说了,当兵身不由己,谁知道你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是边疆大山沟里,你娘随军去了也是受罪啊。”

  他叹了口气,深深地埋下头。

  我说:“要不这样吧,我来辅导你高中的课程,以后考大学,毕业了照样能当国家干部,不管怎么分配至少能留在本省,如果是定向培养,还能回到本地区、本县,这样你就能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你娘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说:“如今大学招收的都是工农兵学员,不要说我还不符合‘有三年实践经验’的条件,就算是符合了,村里、公社里也不会推荐我的。”

  其实,这些我比陈立柱还要清楚。自从1966年“停课闹革命”,1968年响应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大批“老三届”(1966年、1967年、1968年高中、初中生)上山下乡后,全国的大学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到1970年才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而且明确招生办法为“废除修正主义的招生考试制度,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办法”;招生条件除政治和格外,还包括“具有三年以上实践经验,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有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和青年干部(一般只招收未婚者)。还要招收一些有丰富实践经验的工人、贫下中农,他们不受年龄和文化程度的限制。理工科学员原则上专业对口”,以及“从农村中招生,应注意招收那些有三年以上劳动锻炼,表现较好,受贫下中农欢迎并为群众所推荐的上山下乡和回乡的知识青年”。

  也就是说,陈立柱至少还需要三年的实践经验。至于三年后能否获得“群众推荐”以及“领导批准”,并不是未知数,而是基本不可能。就算是他在村里和公社里表现很优秀,也得到了群众和领导的认可,但仍要从全国范围来看,因为1975年1月19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我是1975年6月主动要求上山下乡的,多少也受到了这篇文章的鼓舞,所以记得非常清楚,这篇文章的引题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主题是《我国有近一千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副题是“这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一场革命,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反修防修的战略措施”。当时,全国的大学比较少,招收的工农兵学员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多,而且除了招生条件里规定的“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和青年干部”外,至少还有“近一千万知识青年”,陈立柱怎么可能从这么多人里面脱颖而出呢?说“基本不可能”算是客气的,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

  不过,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毕竟我是从省会城市来的,要比陈立柱知道更多的小道消息。虽然我立志要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是既然已经把陈立柱当作亲弟弟,我就从心底里想让他有出息。再说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从眼神里也能看出他对辍学回家的不甘心,以及不能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的苦闷。

  所以,我半是鼓励、半是劝慰道:“我有初中同学比我上山下乡早,听他们说知青点里已经有人开始偷偷复习功课了;我大哥在一个重点科研单位,听他说他单位里的科技人才已经有些青黄不接了。不管怎么说,国家需要有文化的人才,不可能永远这样。再说了,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也需要一定的文化知识,有了文化知识才能多为国家做贡献。即便不能上大学,按照最高指示‘好好学习,天天上上’总归不会错。对了,我有一个同学因为广播稿写得好、黑板报办得好,就被公社调到宣传科转正当了国家干部。”

  陈立柱猛然抬起头盯着我,挥动拳头表决心式地说:“姐,我听你的,一定好好学!”

  那天,我们望着挂在半空的月亮久久地坐着,一直目送月亮西去。

  五

  我把自己以前的高中课本、辅导材料、学习文具都翻找出来,白天我在学校里教学生,晚上我挑灯夜战辅导陈立柱。说实话,陈立柱虽然聪明,可文化基础太差,他只在县农中上了一年,而且是半工半读式的,加上那个年代学校不敢抓教育,只有在抓革命的前提下促点教育。不过,他很刻苦,很认真,也很灵透,我更是不遗余力地教,所以整个复习进度还算顺利。

  接下来,我要改变陈立柱的形象。虽然他以前在学校养成了卫生习惯,不过衣着、发型却是需要钱来改变的。因为家里没有钱,所以只能穿他娘亲手纺织和缝制的机织布衣裳,发型是走街串村的剃头师傅理的草帽头。衣服我可以给他买,至于发型就需要我来练了。当时,就算是在城市里也不是每家每户都有闲钱去理发店,在我正式参加工作之前,都是由我母亲给剪发,我父亲和哥哥们的头发也是我母亲理的。在哥哥们理发时,我时常会逗闹着装模作样地先用推子推几下,然后母亲再理,我一边和哥哥斗嘴,一边看母亲理发。所以,在理发上我算是有一定的基础。

  我从家里拿来一把旧推子,花1角钱把剪齿打磨好,虽然弹簧和中轴有些损坏使用起来很别扭,但毕竟能用,梳子我自己就有,围布是用一块旧床单改造的。就这样,我的义务理发室开张了!先是尝试着给陈立柱和学生们理,后来村民们也闻讯而来。他们对发型也没什么特别要求,只要理短就行,所以我就敢下推子,大不了最后理个光头。很快,我的理发技术突飞猛进,不仅邻村的村民,就连公社里的干部也会借着下乡的机会来找我理发。

  理过发,换上我买的一身深篮色中山装,以及从大哥那里“借”来的一双黑皮鞋,再在上衣口袋别上一支钢笔,陈立柱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在镜子前面不停地前后左右照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憨头憨脑地说:“姐,我该怎么报答你啊?”我说:“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姐就行了。”

  当天,他就回报我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他家的一口水缸搬到我的宿舍,并从运河里挑来水灌满,又放进去一些白矾,用水瓢搅动了几下。他说这口缸里的水干净,可以刷牙洗脸、做饭烧水喝,原来的那口缸里是就近从村边水湾挑来的水,可以用来洗衣服洗脚、打扫卫生或泼洒压尘。他还说,以后会负责把这两口水缸灌满。

  第二件事是给我做了一支秫秸哨。秫秸哨是一种民间自娱自乐的自制乐器,在鲁西北一带很流行,用材在农村随处可见可取,其实就是高粱秸或玉米秸的顶部,截取一寸长,用小刀割起一个簧舌,再用针把秸杆的内瓤掏空,然后含在嘴里吹奏,可以吹奏出戏曲、歌曲、鸟叫甚至方言。当然,这需要长时间的练习。

  我试了一下,只能吹出单调的“吱吱”声。陈立柱接过秫秸哨,在袖口擦掉口水,然后含在嘴里试吹了几下,随即一首歌曲的旋律从秫秸哨中飘扬出来,先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然后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以及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打虎上山”、《红灯记》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后来是我从没听过的曲调,有时欢快,有时悠扬,还时高时低、时粗狂时婉转,好像是男女在对唱,听得我心里痒痒的。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陈立柱才红着脸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只是跟着长辈们学,后来听说是一些民间的淫词浪调。”

  我打趣道:“我这个弟弟懂得真不少啊,真是长大了,是不是已经有媒人在说媳妇了?”其实,在农村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都有结婚生孩子的了,我也听说有媒人在给陈立柱介绍对象,是邻村的姑娘。

  他听我这样问,脸更红了,嘟囔道:“我不稀罕!”转而盯着我,好像是在赌气地说,“你不是也没说媒嘛,干吗管我!”

  我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他站起身,挑起水桶向运河一溜烟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从心底里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在放寒假前,我买了一辆自行车,金鹿牌加重大飞轮。

  那时候,买自行车需要车票,就如同粮票、布票、肉票、糖票、烟票似的,只是普通人很难得到。我原本也没有资格,那天一名下乡的公社干部找我理发时说,上级为了照顾偏远地区,特别批下来5张车票,他有幸抓阄抓到一张,得意之余又为凑不足买车的钱而骂骂咧咧。其实,当时的国家干部也不是很富裕,如果生的孩子多,日常生活就更困难了。听他这样说,我的心不由一动,就找了许多借口和好话求他把车票让给我,包括学校的闫老师年龄大该退休了,如今只能由我去公社甚至县里开会,而且下发给村里的文件我也可以顺便带回来,等等。还是基层干部可爱,最终我只花5角钱买了一包能砸死人的点心,就把车票换过来了。听说,省城里一张车票已经卖到5块钱。当时的5块钱是什么概念?那是一个一家三代农户一个月的口粮钱。

  我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又让父母支持了一部分,就带上钱和车票去县供销社提车。毕竟自行车在当时属于贵重物品,我又是一个小女子,所以就叫上陈立柱一起去。

  去的时候,先搭顺路的小毛驴车到公社,再从公社坐长途车到县城,等买到车后,我们就一路骑回来了。如今,早已是村村通公路,而且是水泥路。当时,出了县城不远,柏油路就已经是坑坑洼洼的了,还没到公社,连柏油路都没有了,全是乡村土路。一半多的路程是他骑车,我坐在后架上,遇到颠簸免不了要搂一搂他的腰。等快到野村寨时,我把陈立柱换下来,由我骑车带着他,然后一路按动转铃骑进他家大院,正好赶上吃晚饭。

  这成为了野村寨的头号新闻,成了新时尚的代名字。据说,野村寨的人至今还会给儿孙们讲起这件事。

  六

  要说陈立柱这个人,还真是有命又有福。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刚得到消息就先为他报上名,然后才通知了他。不论考得好不好,至少要去考,否则我两年来的辅导就白费了。

  先为他报名主要还是因为时间太紧迫了。如今,人们讲起“恢复高考”往往会提1978年,其实应该是1977年。很多年后,我才从杂志上了解到当时的情况:1977年8月4日至8日,邓小平主持召开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并邀请了30余名科学家和教育工作者参加,明确支持他们提出“恢复高考”的呼声;同年8月13日至9月25日,教育部召开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期间受到很大阻力,又是邓小平力挽狂澜,最终做出恢复高考的决议;10月12日,国务院决定当年恢复高考。可是,到国内各大媒体正式公布时,已经是10月21日,并称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

  由于时间比较仓促,不可能准备全国的统一试卷,而是各省自行出题。因此,考试科目不一样,甚至考试日期也没有统一,基本是在1977年12月之内。同样是由于时间比较仓促,有些考生没有复习时间,甚至没有衡量自己的实力就报名参加,所以交白卷的情况屡见不鲜。当然,自1966年以来已经停止高考10届了,也不可能有衡量实力的标准。据说,某省的高考理科第一名,也就是高考状元的实际文凭是初中。若是放到现在,一名初中文化程度的考生,不论多么刻苦努力,别说高考状元,只要能考上个“三本”就算是天大的奇迹了。这也反映出“十年动乱”对中国教育造成的创伤有多大。

  去参加高考的前一天,我还在为陈立柱复习功课一直到很晚。12月的北方已经是数九隆冬,他早就不能住在那个窝棚里了,前几天下的小雪又让道路非常泥泞湿滑,所以只能留宿在学校。原本他想去办公室睡,可是为了节约煤,办公室平时很少烧炉子,除非有上级来视察的时候,所以只能住在我的宿舍。

  我的宿舍虽然有取暖的炉子,不过烧的是最便宜的大煤块,放进炉子之前需要用锤子砸成小块,常常会砸出一些不耐烧的煤矸石,而且这间加盖起来的土坯房又四面透风,所以坐在炉子旁才能感受到热气,所以……他只能和我同盖一床被子,还能彼此取暖。

  高考考点设在临清县第一中学,从野村寨要西行30多华里,为了让陈立柱省一些力气,一路上都是我骑车他坐车。应该是因为昨晚的事我们都还有些尴尬吧,所以彼此没有像以往似的说笑,一路无语。不过,我没有像以往似的骑一段就要歇一会儿,那天的双腿好像特别有力,沿着古运河的堤岸一路就骑到了考点大门口。

  目送陈立柱进入考点后,我正转身准备找地方休息,却意外看见李建华骑着自行车飞快赶来。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曾主动要求参加我在课外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协助我做了很多工作,还时常请我给他的学习体会提意见。有一次,在我家参加小组学习后,他“不慎”将日记本落下了。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不像现在这样开放,要求交换日记是最大胆的求爱方式之一,而且要以“互相学习”为名。一个女生或男生看了别人的日记,除了另有目的外,就等于是接受了对方的感情表达。

  其实,“遗落”日记本有时是因为粗心,有时则是在含蓄地试探。李建华肯定属于后者,我并不反感这种方式,因为在那个年代很正常。我反感的是他做什么事都要有精密的计划,而且谨小慎微,甚至在学习小组讨论时都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好像总是蒙着一层纱让人看不透。第二天,我大大方方地在同学们面前把日记本还给他,为了不让他太没面子,没有说是日记本,而是说把学习笔记还给他。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那个日记本。毕业后,我们失去了联系,听说他比我早两年下乡插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他。

  李建华看见我也很意外,连忙捏闸下了自行车,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也是来参加高考的?怎么不进去?”我说是送人来参加高考的。他看了看我的四周,又看向考场,嘴中“哦哦”地应道,然后笑着说:“老同学好久不见啊,我先进去,等考完好好聊一聊,等着我啊。”话音未落,就推车匆匆地跑进考场大门。

  虽然李建华裹着一件厚厚的绿色军大衣,还竖起了领子,不过仍能看出他的身材依然很单薄。陈立柱也很单薄,但那是猛长身体的原因,加上时常要干农活,所以给人的感觉是精壮。李建华则是真正的单薄,还有那张愈加没有血色的白净的脸,以及那双有些旧但很干净的皮鞋,根本不像是上山下乡干过农活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确实下乡插队了,而且也是在临清县,不过没到半年就以养病为由回省城了,这次是专程为了高考回来的,因为他的户口还在知青点,所以必须回来参加高考。

  上午考试结束后,离家近的考生回家,附近有亲戚朋友的就去投亲靠友,剩下的就在教室里或在操场背风处吃午餐。当时,饭馆被当做资本主义取缔后还没恢复起来,就算是有也没钱去吃,所以都是自带干粮和考点提供的白开水。大家带的干粮基本一样,无非就是玉米饼子或窝头,以及自家母鸡下的鸡蛋、自家腌制的咸菜。如果在早几年,不会有鸡蛋,因为鸡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

  在所有的考生中,恐怕只有李建华带了酱牛肉,用报纸包着,从歪七扭八的包装样子,就能猜出是从原本的一包里分出来的。即便是只有几片牛肉,那也是很招摇了,所以李建华偷偷说带了好吃的,要一起吃,然后把我和陈立柱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如果不是听到陈立柱对我一口一个姐地叫,恐怕我就没有这个口福了。为了陈立柱,毕竟他还在长身体,而且为了高考复习得很辛苦,我才欣然接受了邀请,也吃了分给我的两片肉,不过都只咬了一小半,把其余的偷偷塞进窝头眼里,然后说不太饿,便把窝头塞进衣兜里。我不知道李建华是否看到了,我想是看到了,应该也猜到了什么,下午考试完,他只客气地打声招呼就走了;第二天中午考完后,他说自行车是借公社干部的,要赶紧送回去,并说以后到省城再聚,然后骑车一溜烟走了。

  我最讨厌这种小心眼的男人,也很快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忘了。不过,那想象中的另外半包酱牛肉,总会时不时地在我的脑海里恍一下,还隐隐地遗憾没有让陈立柱吃到。

  陈立柱考上了山东师范学院,当时属于中专。那年,大学、大专、中专是统一考试,全国有570万考生,只录取了27.3万人,而且年龄放宽到30岁,婚否不限,所以,夫妻同校、师生同读的情况也就比较常见了。也就是说,能考上中专已经很不容易,而且毕业后包分配,属于国家干部。

  当时的山东师范学院坐落在济南市文化东路,北门内伫立着一座毛主席挥手的高大塑像。我父亲是学院的老师,全家住在教师宿舍,我参加工作前还在这里进修过,当时叫学习班,所以对学院的一砖一瓦都感到既熟悉又亲切。陈立柱能来这里上学,我在由衷地为他高兴之余,也暗暗为自己感到庆幸。从那以后,只要是不开会的节假日,我都会以看父母为由回到省城,回到学院的家。在那里,等我回来的除了父母,还有陈立柱。

  其实,回省城一年也不会超过10次。因为闫老师退休后,学校里只有我一名正式教师,虽然陈立柱走后,闫老师又被返聘回来(当时叫“发挥余热”),毕竟他已经退休了,所以我就成为了一校之长,是上级正式任命的。既然当了校长,就要参加很多会,除了教育系统的会,有时候村干部不想去的会,即便与我的工作无关,也会让我代表去参加,毕竟我还兼任着村妇女队长的职务,也就是村妇联主任。当时,除了特别正式的大会,平时开会要以不耽误日常工作为原则。因此,不仅是节假日,连寒暑假也要开会,公社里、县里总是有开不完的会。

  那一次,恰是我被评选为县级优秀教师到省城开会期间,陈立柱受伤了,而且就在我的面前。

  陈立柱喜欢打篮球,水平还算不错,如果站在罚球线上,基本上能够十投九中,带球能力也非常好,那球就像粘在手上一样,尤其是三步上篮时特别矫捷,就像是一只猎豹,即便是有两个人防守也能突破上篮。那次也是因为突破上篮,因为冲得太猛加上被防守队员绊了一下,他整个人飞起来又重重地摔倒,场边的观众都惊呼起来,可能是我的声音更大,旁边几个人都诧异地看向我。

  我和陈立柱的同学一起把他送到学院卫生室,初步诊断是手腕骨折,不得不送到市一医院,拍片、打石膏、开药……整个过程他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表现得很坚强,像个男子汉。

  一阵忙碌下来,已过了学院食堂的晚饭时间。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把陈立柱和陪同的两名同学领回了家。我的父母正要出去散步,远远看到我们便转身回家,母亲走进厨房,从来不下厨房的父亲也跟了进去,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从来没有给父母说过我和陈立柱的关系,不过父亲毕竟是学院的教师,也许已经有所耳闻乃至目睹,此时此刻显然是在用行动表明他们的态度,那就是——不同意!那两位同学应该意识到了什么,除了喝茶就是低头不语,陈立柱也是一样,而且更显尴尬,我只能假装没事般地招呼照应着,心里则打定了主意——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和这种封建门第观念作斗争!

  直到我和陈立柱去公社领了结婚证,也没有告诉我的父母,以及一切亲朋好友,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举办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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