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院长陪着爸爸走了进来,刘铁和弟弟扑到爸爸的怀里痛哭流涕。

  “首长!都怪我们救护技术不高……”李院长叔叔作着检讨。

  爸爸打断他的话语,哽咽地说:“这事不怪你们,你们都尽力了。”然后对孩子说:“走!我带你们去看妈妈最后一眼。”

  兄弟两人看见躺在急救床上妈妈,喊叫着扑向妈妈,声音凄厉,悲痛欲绝。

  爸爸当着众多部下有些失态,心里的堤岸一点点在坍塌,哭泣声从胸腔里忍不住地向外扩张,哭得让在场的声音都停息下来,让所有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部下看着他,看着他们的首长,看着一个悲痛欲绝的丈夫,刘铁看着一个泪如泉涌的父亲。

  刘铁自责起来,假如不去洗澡,妈妈就不会走了;假如爸爸回来,妈妈还能走吗?假如自己像个女孩子心细一点,对妈妈的反常之举有所察觉,妈妈也不会离开人间;假如……世上没有后悔药,刘铁后悔一辈子。

  “孩子,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走了?”

  “不知道。”

  “爸爸讲给你听,你还记得吗,当你问姥爷叫什么,什么成份,你妈妈都没回答。”

  “记得,填写入团志愿书时,妈妈不让我填姥爷的名字和成份。”

  “是啊,成份很重要,你姥爷解放前就失踪了,跟我们无任何来往。但这件事却成了你妈妈的心病。我开导她几次,可你妈就是钻牛角尖,抛下你们,自己去了天堂。”刘铁打小就没见过姥爷,也很少听别人提起过他,说他跟主子跑到台湾去了,说他让人民政府给镇压了。

  爸爸擦去脸上的泪水,接着说:“前些日子,大院传爸爸在支左中犯了错误,被隔离审查,其实这些都是谣传。这几个礼拜没回家,主要是战备太忙。”

  刘铁还是一知半解,姥爷的事,怎么能像一座沉重大山,重重地压在妈妈的心头,让她撒手人寰,疑点重重……

  妈妈去世的第二天,姥姥和舅、姨连夜乘火车赶了过来,参加再简单不过的追悼会。

  “刘铁,你妈妈是怎么走的?”二姨询问外甥。

  “一个叔叔说,妈妈因病去逝的。”

  “孩子,你信吗?二姨不信。”

  不信又能怎么办。司仪用哽咽的声音朗诵悼词:李芹同志一生是正直、善良、朴实,为了家庭和部队药厂无私奉献了宝贵的一生……

  突然,刘铁从父亲旁边走到装着妈妈的水晶棺前,他与妈妈隔着一层玻璃,却是分明的两个世界,他的眼泪犹如打开了闸门的河流,滚落的泪珠汹涌澎湃。他兀自站在冷风里,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自己和妈妈的心肠上面系了一条绳索,哭一声,牵得他心肠阵阵作痛。

  刘铁对妈妈的死因有所耳闻,妈妈是喝“敌敌畏”死的,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的离去,他脑海里还是个迷,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都怪院里那些不负责任的家属扑风捉影、添枝加叶乱传小道消息……

  “李芹,我苦命的姐姐,你怎么这样狠心哪!丢下孩子你不管,到天堂享福去了。”二姨的话,引起了老太太心酸,干瘪的嘴巴木木地移动。

  老舅捅了二姨一下,告诉她少说两句,别在老太太的伤口上撒盐了。

  几天后,刘铁二姨和老舅回东北了。姥姥留下来,挑起照顾他们子妹三人的担子。

  “刘铁,李阿姨的死,我们一家人都很难过,我妈让我给你捎一句话,节哀顺便。”王雪悲痛地对他说。

  “谢谢阿姨了!”

  “多好的阿姨啊,就这么走了,你也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王雪望着眼前失去亲人的刘铁触景生情,虽说在劝刘铁,自己却流下了眼泪。

  “谢谢你来看我,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刘铁嘴上这么说,但浓重的悲哀,笼罩他的心头,他的心冷得发颤。

  “刘铁节哀,我走了!” 王雪泪水从眼窝里涌出,像两眼小泉,一滴,一滴,不断线儿。

  ……

  一晃两年过去了。

  刘铁和王雪成了高三的学生,面临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考验。

  王雪下课后,来找刘铁商量下乡一事。走着走着,她看到校园大字报栏下围了许多同学,正在议论一张大字报,她挤上前一看,是一首用《卜算子》词牌填的自编词:“长征路途险,远航风浪高,纯青炉火炼真金,要走革命路。鼠目仅寸光,燕雀为一巢。若是鸿雁便展翅,莫听蛙声噪。”

  “这首诗是谁写的?”

  “不知道啊,但写诗的人有水平。”

  王雪一看就知道是谁写的,她找到刘铁说:“你怎么躲到这里,大字报是你写的吧?”

  “噢,你找我吗?”

  王雪接着说:“不找你找谁,真有你的,我还以为你不报名上山下乡了。”

  刘铁唱了起来:“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儿安家,祖国要我守边卡,扛起枪杆我就走,打起背包就出发……”

  王雪捂住嘴:“刘铁,你还是别唱了,歌曲调都跑到天上去了。”

  刘铁自己也扑哧笑出了声,深情地望着她,问了句:“你报名了吗?”

  “不报能行吗?”

  “为什么呢?”

  “你真会装,我爸爸的事还没有得出结论,不让谁去,也得让我去。”

  哎!刘铁叹了一口粗气:“你是老大,政策上允许老大留城分配工作。”

  “刘铁,这个政策对你有用,因为阿姨才走了两年,你又是家里的老大……”王雪发现刘铁脸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觉得自己说走嘴了。

  “我要去报名!”说完跑进校领导办公室,当着于校长和其他老师的面,读着自己的倡议书。

  金秋十月,秋高气爽。县里召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誓师大会。刘铁站在主席台上,代表几百名知青发言。他望着下面一双双真诚的、友好的、期待的眼睛,镇定自若地讲起来。讲着,讲着,似乎忘了自己,忘了紧张,忘了……竟情不自禁地舞动着手臂,做着一个个配合内容的手势,赢得台下阵阵掌声,王雪拍的最响。

  两天后,不大的县城,街道上站满了欢送的人群,锣鼓、鞭炮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海洋。

  刘铁看到这种场面,诗兴大发,随口诵读一首打油诗:“石头山下一座城,一条马路七盏灯,一个喇叭全城听,一个酒厂在城中,电影院里满天星,商店商品数十种,县委就在死胡同,知青下乡闹全城……”逗得王雪和二十几个部队大院的下乡子女哈哈大笑。

  刘铁、王雪和韩英站在车厢上,身着黄军装,头戴黄军帽,戴着大红花,肩背印上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八个大字的黄挎包,向两旁的人群招手示意,时而慷慨激昂地呼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口号,时而窃窃私语笑声不断,直到离开了县城,车上的人才恢复了平静。

  敞篷汽车大约行驶了八个多小时,来到沂蒙山区的东坡村。

  “刘铁,你看,多朴实的农民;你听,多动听的锣鼓声。今后,我们要在农村这个大舞台一显身手,干出一番事业。”王雪望着村口的欢迎农民格外开心。

  “你安静一会吧,到时候有你哭的。”韩英的心十分平静,因为临行前,她爸爸对她说过,在农村镀个金送她去部队当女兵。

  “老乡,哪位是刘支书呀?”领队魏医助向路边的人打听。

  “那边第二个有点驼背的人,就是书记。”

  “欢迎,公社书记早就打来电话,说你们下午六点多到,我和乡亲们等了大半天了。我带你们去知青点。”刘支书在前边领路,魏领队和知青在后边跟随。

  这是一处典型的农家四合院,解放前是地主的住宅,土改时被政府没收,成为村委会和大队部。因知青的房屋还没盖好,只好暂住这里。院内有北屋、东西屋,北屋是三间大屋,王雪和几个女生就住在这里。刘铁和十几个男生住在东西厢房。院的南侧还有一间伙房,支书派了一个60多岁的老师傅为知青做饭。

  欢迎宴会,就安排在院子中央,几张课桌并在一起当作餐桌,沿桌子周围排上了长条凳子。村支书让知青坐下后,操起他浓重的地方口音:“魏领队,各位知青!这个,欢迎你们到俺村啊,安家落户嘛,今后有啥困难啊,也可找我。这个,这个……”嗑嗑绊绊半天也弄不出几句来。

  “我作为知青的领队,感到十分荣幸。首先,感谢村支书和全体村民对知识青年寄予的厚爱,感谢你们举行的欢迎宴会。其次,我想对在座的知青说一句话,希望你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做一个合格的新农民。”别看魏医助是个女的,但说出的话有些水平。

  “魏医助都说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老师傅,这个……上菜。”

  红烧肥肉,白菜炖粉皮和香菜拌豆腐皮等八个大菜纷纷被端上桌。这些菜,对来自大院的知青说,算不上什么好菜。但对村民来讲,只有过年才能吃到。

  王雪看到身边的几个孩子馋得直咽唾沫,便用筷子夹了一块肥肉,递给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这下可惹了祸,五六个小孩围了过来,让她招架不住。

  “栓住,二蛋,带着你的虾兵蟹将一边玩去。”支书就是支书,一声令下,孩子都跑了。王雪看了村支书一眼,他个子不高,还有点驼背,斑白的头发已开始脱落,额头上堆积着层层的皱纹,好像那里面藏着很深的阅历。

  傍晚,村里漆黑一片,喧闹消逝了。耳边偶尔听到几声“汪汪汪”的狗叫声,王雪久久无法入睡,脑海里翻腾着晚上第一次全体知青开会的情景,刘铁被指定为副组长,组长过几天才到。王雪心里明白,这个组长一定是上级指定的。但在她心里,刘铁从能力到人缘都胜人一筹,组长的最佳人选应该是他。

  第二天,刘支书把各队队长从“沂水干渠”工地叫回来,开了个小会:“各队队长听明白了,那个叫刘铁的分在一队,王雪和韩英分在二队,其余的知青分在三、四、五小队。他们是部队里的娃娃,没干过农活,千万别让他们累着,否则拿你是问。”

  “知道了。支书,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要像供奉菩萨那样,供着他们。”一队长生子就爱耍贫嘴。

  “就你事多,小生子,在知青面前,管好自己的臭嘴。”刘支书顺手打了他屁股蛋子。


  当、当、当,划破天空的钟声又响了起来,王雪对韩英说:“韩英,我现在一听到钟声,头就发涨。”

  “我恨不能打个地缝钻进去,可恶的钟声。”说是说,但不得不离开温暖的被窝,像弹簧一样蹦起来,简单地洗漱一下,继续随着各自的小队去了冬季农田水利建设工地。

  工地上,彩旗招展,口号震天。挖土的、装土的、推车的一个个汗流浃背。

  刘铁和几个男知青反穿着黄棉袄,腰间扎着草绳,那打扮比农民还土。

  生子和几个后生看到眼前知青的这种装束,笑得前仰后翻。生子说:“刘铁,你这身行头,太夸张了,比我们穿得都寒酸。”

  “队长,我这是向农民学习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冲刷掉头脑中的修正主义思想。”

  “刘铁,学习不在乎穿成什么样子,主要从思想和政治上进行学习。”魏领队插话说。

  “队长,让我推车吧,我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刘铁向队长提出了请求。

  “你行吗?独轮车可不好推呀。”生子面带怀疑表情。

  “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就知道了。”刘铁接过小推车,没推上几步就东倒西歪的,掌握不好平衡。

  “刘铁,你还是装车吧,小车它不听你指挥。”

  “路是人走的,我非要征服这个独轮车。”刘铁坚持学习推车技术,后来在生子的指点下,他不到半天的时间,摇摇晃晃推上半车土。

  “我也想试试。”王雪心想,不就是推车吗,有什么难的。刘铁能行,自己也行,她从刘铁手中接过独轮车,还没推上两步,连人带车滚到沟里,吓得韩英尖叫了起来。

  村里两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连忙将压在王雪身上的车子抬起,其中一位把帽沿压得很低,关心的说:“没压着吧,起来活动活动肋骨吧!”

  王雪听到这耳熟的声音,打了个楞,难道是他?不可能,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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