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有本小说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套用这书名，写一个为了女人豁出全部的男人。
35年前历晓伟出生在一个世代农民之家，兄弟姐妹5个，他排行老四。他揣在兜里的全家福的背景是土堆房，看不见一块青砖，可以想象这家的窘境。
川妹子付美是被人贩子拐卖到历晓伟他们村的，付美之前结过婚生过孩子，一般人家不贪这种。历晓伟说都30好几了，还没碰过女人，付美大他3岁，要价不高，虽不是黄花闺女，可脸蛋、手臂肉肉的，像我妈做的糯米团，挺喜欢的，就要了她。付美当然也喜欢这个威猛帅气的小伙子，穷人家免了那些缛节，直接同床就OK了。
清澈的月光穿过半截破玻璃窗撒在竹床上，付美迟迟不上床，说你得给我三金（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才跟你过日子。光着膀子的男人摇摇头：“钱都给人贩子了，往后一定给买。”付美抬眼瞅了眼男人，月光下，如印度人般古铜色的脸庞泛着油光，肌肉如拳、臂可跑马的膀子，金枪不倒的胸膛，她倒在男人的怀里……
种地种不出“三金”来， 历晓伟带上付美到长三角打工，听说那边好找工作，走之前男人说把证给领了吧，女人说不着急，“三金”还没给我呢。
历晓伟初中毕业后没学啥技能，靠卖力气挣钱，付美干干停停几乎没正经上过班，历晓伟的工资勉强过日子，“三金”暂时是买不成的。历晓伟学了点技术挣得多了，给女人的钱也多了，付美第一次穿上了连衣裙，花48元买的，还买了眉笔、口红、粉饼等化妆品，都是地摊货，没事，有效果就行。她对着镜子胡乱画，唇浓得快流出鲜血来啦，眉眼黑得像国宝，厚厚的粉底随着脸部动弹显出细细的裂纹，历晓伟不敢抬眼看她，嘀咕道：还是原来那样子好看！付美没理他。付美还学会了广场舞，学会了搓麻将，她感觉自己开始像个城里女人了。
付美闲着没事就去市中心逛逛，去的最多的地儿是百年老店老凤祥，不看玉，不看银，就盯着金首饰柜瞧，能瞧上两小时不带挪地方的。她看上一款金项链及鸡心挂坠，金鸡心上雕刻着“龙凤呈祥”，此乃老凤祥的百年经典老款。付美叫营业员拿出来给她看看。细皮嫩肉的女营业员眼角余光上下打量了付美，脸朝别处问道：买吗？付美：买！是现在买吗？付美摇摇头：不，不，今儿不买，以后买。今天不买还看什么？切！营业员走一边去了。付美咬咬嘴唇心说：你不就是天生落在城里了嘛，啥了不起的，势利眼！我要是生在城里，现在比你还拽呢，哼！
后来她又去过老凤祥N次，“三金”是她的中国梦，在她看来，金首饰最能显摆一个女人的价值，在他们老家，嫁出去的女儿如果戴着“三金”回娘家，那叫一个放光，村里父老乡亲都得主动招呼她，再不会爱理不理的，娘家哥嫂也绝不会跟她翻白眼，赖在娘家多住几日也不用再看嫂子脸色。
历晓伟想积蓄点钱圆了女人的“三金”梦，可钱总是不够花，更别说积攒了。不久，付美把跟前夫所生女儿玲玲带来了，小姑娘圆圆的脸很像她妈，历晓伟一把抱起孩子，玲玲奶声奶气叫了声：爸爸！他紧搂柔软的小身躯，胡茬贴近小脸蛋，玲玲笑了……他说跟付美是前世的缘，玲玲就是他的女儿，给她买零食买玩具买漂亮衣裳，付美不再提“三金”的事，她知道，男人的钱都花在她娘俩身上了。
两年了付美肚子没动静，第三年春暖花开时终于怀上了，下了班历晓伟寸步不离左右，洗脚水端到脚下，想要啥给买啥，付美说我想要城里女人穿的那种粉红色的孕妇裙，男人屁颠屁颠给买来了……付美羡慕那些被有钱男人养着的城里女人，她心里明镜似的：你对我再好，可太穷了，断断不能跟穷小子过一辈子。当然这话得藏在心里。这日正上班的历晓伟接到回娘家的付美的电话，说是不小心流产了，电话里付美还哭了。天晓得孩子是怎么掉的，之后她再也没怀上历晓伟的孩子。她一直不肯领结婚证，历晓伟想反正人是我的了，不管那么多了。
有一种现象，城里小伙子如果智力发育不太好，要找城里姑娘成家就只能找个也有残疾的，父母心有不甘，就给儿子物色个外来妹，外来妹为了在城里站稳脚跟也愿意彩凤随鸦，但得是殷实之家，不能嫁过去受穷。因双方了解不透，这种联姻往往会整出闹剧悲剧来。
付美背着历晓伟去婚介所登记相亲，对方是刘家独生子大个子刘勇。付美第一天踏进刘家就忙不迭干起家务，刘妈刘爸挺满意，晚饭后刘妈把付美牵进儿子房间，悄悄掩上门……憨厚老实的刘勇喜欢上付美了，进进出出手牵手，刘妈乐不可支，第二天就带准儿媳去了老凤祥。付美心花怒放挑好了三金，刘妈拎起项链还给营业员：马上给你们装修新房，还得办喜酒，手头紧，金项链肯定给买，宽限点日子行不？付美心里很不痛快，但又不得不挺懂事地点点头，刘妈把金戒子金耳环给她戴上，那一刻，付美有生第一次满足了！
付美在刘家住了两天就想历晓伟了，回去呆一晚又回刘家，刘妈煞虎着脸：昨天一天你不接手机，干什么去啦？我都调查了，你有男人，算了……三下五除二把金耳环金戒子摘了下来：赶紧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这个骗子！刘勇拽住付美：不，她不是骗子！刘妈使劲甩掉儿子的手：没出息！
付美回到历晓伟身边，菜饭不思彻夜难眠：哼，什么人家，恨不得弄炸药炸了他们！历晓伟非但没怪罪女人寡淡无情，见她受委屈还很心疼，是自己能给她的太少才让她遭此羞辱。夜沉沉，男人搂着女人：别想不开了，我发誓，年底一定给你买“三金”！女人背过身去：你哪来钱呀?还不是糊弄我……你一言我一语，最终俩人商定了一起罪恶计划。
付美瞒着刘妈把刘勇约到住处，在里屋游说傻子跟她私奔。不一会候在门外的历晓伟招呼付美出来说让傻子回家吧，对面邻居可能在阳台上看着咱这边呢，估计是看见傻子进来了，不好下手。
付美说放他回家就没下回啦，今儿必须出了这口恶气，敲刘家一笔钱，好买三金，看我的眼色行事啊，你先出去。
里屋，付美这么动员傻子：跟我走，咱俩出去过家家，我烧饭给你吃，伺候你，没你爸妈在，我就能天天跟你呆一块了！刘勇听进去了，他拉起付美的手，紧紧拽住，生怕一松手她就飞了似的：嗯嗯，天天在一起，那……那得回家跟我爸妈说……说一声。付美猛地抽出被傻子拽住的手，急切地在傻子眼前直摆手：不能不能啊，千万别告诉你爸妈，告诉他们了咱俩就不能过家家了，懂吗？就是咱俩上哪去了，不能让你爸妈知道，他们知道了会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瞒着你爸妈跟我走，咱俩就能天天睡一张床，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明白了吗？傻大个使劲点点头：嗯嗯，知道了！
付美这番话全都是骗人的鬼话，可她忘了，屋外的历晓伟对这些话的感受。猫在屋外的历晓伟听得真真切切：“天天睡一张床，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嗯，一个傻子都跟我抢女人，不就是他家有几个钱能买得起三金嘛？！脑门上青筋直暴，拳头握得紧紧的：你还真打算跟傻子过啦？！这么一想，历晓伟啥也不顾了，抄起事先准备的木棍冲进屋内，付美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下手吧，历晓伟举起木棍狠狠地砸向抢他的女人、给他的女人买三金的傻男人。
刘勇倒地呼喊，历晓伟掐住他的颈脖，付美用电线绕住刘勇颈脖猛勒，再捡起木棍猛打一气，可怜的人一命呜呼。
逃亡路上历晓伟给刘家打电话：“你儿子在我们手上，25万来赎，不许报案，否则……”刘爸刘妈不像儿子那么傻，严词拒绝当即报案，凶手相继落网。
关押期间历晓伟给同一看守所的付美写了20多封明信片，袒露对她的歉疚与思念，付美只给他回了一封，暗示这个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男人最后爱她一次，尽量承担罪责。历晓伟做到了，把谋划及实施犯罪的主要责任全部承担下来，他要让她活下去。
历晓伟犯绑架罪，系主犯，被判处死刑；付美因从犯被判处无期徒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刘家父母来到儿子墓地，把判决书烧了，白纸黑字化作一片片飞蝶，飘向天国，老夫妻相拥而泣……
经历了漫长的死刑复核程序，这日一早，那只悬在半空的靴子终于掉下来了。他被押进审讯室，法官向他宣布了最高法院院长签署的死刑执行令，高大帅气的法警递了根烟给他，他礼貌地道谢，神态坦然，丝毫没有将赴刑场的慌乱恐惧，最后跟他聊几句：
“杀死刘勇除了为钱还为了什么？”
“不帮付美报复，她就不会再跟我过，不打死刘勇也断不了她的念想。”
“刚才你哥嫂会见时你没说啥，好像见不见都无所谓，最想见的是不是付美？”他点点头。
“我会去女子监狱回访她，有啥话留给她吗？”他掏出他俩合影及玲玲的照片：“把这个带给她，让她带好孩子好好过，等她出来了到我坟上看看吧！”合影的背景是郁郁葱葱的山林，那是他的家乡，他端坐在一截矮墙上，付美双手搭在宽厚的肩上紧紧依偎在他身旁……照片背面端正地写着几排字，热情如火不亚于卡夫卡写给密伦娜的情书：
上排：紧执子手（应该是“执子之手”吧），陪你疯狂千生！与子偕老，随你轮回万世！
下排：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送给你最好精美的三金，我一定，许你一个完整的百年！
最后落款：拾指紧扣！
“‘拾指紧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和她的手指交叉紧紧扣在一起，过去我们总会这样……”
“那么在意她，可她在意你吗？难道没有感觉你们之间的感情不对等吗？”
“知道，我爱她要比她爱我多很多！”
“既然知道还为她付出所有，为她去杀害无辜，值吗？”
“值，只爱过一个女人，有始有终吧！”
“之前你没有任何劣迹，为了一个并不爱你的女人把自己全部搭进去，不后悔？”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后悔，我愿意！她不是不爱我，只是我没能耐，不能给她想要的，那次她去相亲回来，一进门就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哭了，我相信她爱我！”
他有些激动，竭力在控制情绪，但是眼圈还是红了，眼眶里盈满了泪，他把脸撇向窗外，窗外，久雨放晴的天空格外蓝，阳光格外温暖……
死囚平静地躺在行刑床上，手里拽着那张全家福，人生在最后的春天戛然而止。
一个月后在女子监狱见到了服刑的付美。她比案件审查期间胖了白了，朱唇榴齿，宽大的囚衣，遮盖不了她的风韵，把她跟历晓伟的合影递给他：“他是3月19号执行（死刑）的，这是他留给你的。”
付美捧着照片双手颤抖，大颗的泪滴在照片上，她撩起囚衣一角轻轻擦去照片上的泪滴……
“他给你写了20多封明信片，为什么你只给他回过一封？”她许久不做声。
“他对你那么好，甚至为了你铤而走险，你却连结婚证都不肯领，也没给他留下个孩子！”
她哭出声来：“我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他结婚，我是自己找到人贩子要卖的，想卖到城里去，受穷受怕了，想过城里人的日子。生过孩子，也不年轻了，人家看得出来，不要，历晓伟老家穷，人贩子就把我带到他家去了。我没打算跟他结婚，他家太穷了，跟他生了孩子我就只能跟他了。
“为什么不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一直靠历晓伟养着你？”
“我没文化，干得活都是吃力不来钱的，在服装厂流水线上干过，十几个小时，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小钱。也干过家政，受不了主人家脸色。羡慕城里女人，想嫁个好人家，一辈子不受穷不辛苦，这也没啥错呀，穷人不能一辈子受穷！”
“你真正喜欢过他吗？”
“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他，是真心喜欢，就是你们城里说的爱他，他对我好，还对我女儿好，他帅，比王宝强帅多了，是我遇见的男人里最帅的。”
“是不是还因为他特能满足你的生理需求？”付美看着我似乎不明白。
“就是男女的事。”她使劲点点头，良久，她抬起头：其实，就跟他过也会慢慢好起来的，要不要三金都无所谓，他这样对我好的男人再也不会有了！
……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结尾有这么一句话：世界上最可爱的是女人！但是还有比女人更重要的！
当然，世界上还有比“三金”更重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