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打量少年犯承亮,俨然《雾都孤儿》中的流浪儿奥利弗——苍白消瘦的脸颊,忧伤的眼神,还有那头乱发……讯问完犯罪事实后又跟他聊了两个多小时。 

  问:你曾经有过稳定的工作,干得不错,还当了餐厅领班。为什么参与主犯袁猛(绰号马脸)他们的抢劫犯罪?

  承亮:恐怕是从小被关心得太少的缘故吧,我是个没爸没妈的孤儿,很渴望被人关心,“马脸”他们对我好,就不辩是非,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了。

  问:什么时候失去父母的?为什么?

  承亮:是因为爸爸赌博,妈妈离家出走。

  问:说说你爸妈的情况?

  承亮:我爸是白手起家,在工地干小工开始,慢慢创业,跟我妈结婚时,我爸已经是建筑公司经理了,有楼房有车,很让人羡慕。听奶奶说我爸年轻时很帅,又是年轻的大老板,我妈就追他,三天两头往我爸家跑,我妈很漂亮,是镇上中学的校花。

  爸有钱后就沾染上了赌博恶习,没心思做工程,业务都黄了。后来天天赌,整日整夜不回家,输得很惨,好不容易创立的几百万家业全输光了。三天两头有人堵着门要赌债,要不到就打我爸,砸东西,妈妈实在受不了,在我3岁时就离家出走了。那时我太小,对妈没啥印象,还是从爸妈结婚照片上看到的,照片上我爸确实很帅,我妈也确实很漂亮。

  我们那儿挺富裕,大人有了钱就赌博,镇上有好多赌场。我爸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三,都毁在赌博上。大伯吃喝嫖赌,至今光棍一个;二伯赌博喝酒,身体搞坏了,什么活都干不了,二妈带三个孩子,很苦,所以我能理解妈妈为什么出走。

  小时侯爸爸不过问我,我经常住在二叔家,有时住同学家,晚上不回家爸爸从来不过问,我也不问他的事。小学5年级寒假,我揣上奶奶给的一点压岁钱和作文一等奖的大红奖状,步行一天找到外婆家,想见见妈妈。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妈妈什么样,很想她,想她摸摸我的头,搂搂我。爸爸不许我提妈妈,说起我妈他就咬牙切齿地骂人,还打我,这次是想了好久才下决心瞒着爸爸去找妈妈的。

  在外婆家等到天黑,也没看见妈妈,外婆家人不告诉我妈妈的消息,他们从来不来看我,我跟他们很陌生。等不到妈妈我就哭了,摸黑路走回家,一边走一边哭,哭不动了,也走不动了,在街头墙角睡着了,回家后被爸打了一顿。

  上学是在学校吃饭,一个月爸爸才给我几十元伙食费,后来就只给几元钱,而他赌博,一输就是几千几万,他还带女人回来,我看不惯他,经常跟爸吵架。

  问:你是不是特别恨你爸?

  承亮:对,小时侯我特别讨厌他,恨他。因为是他赌博我才没有妈妈的。

  他在外面赌博还经常要我送饭给他,我每次到赌场送饭给他,看到那么多叔叔大伯围在一起,满屋子烟雾腾腾,爸爸接过饭盒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眼睛就盯着牌桌,赢了,大呼小喊,手舞足蹈,输了就拍桌子骂人。好几次,我真恨不得把饭盒砸在他脸上。他整日整夜地赌,生活不规律,得了一身病,瘦得猴样,脸上就一层皮,很难看,帅不起来了。

  妈出走后,爸赌得更凶了,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奶奶说他几句,他就打奶奶,我上去护奶奶,他就打我,说你是不是我的儿子?还帮她!我说你是不是奶奶的儿子?还打她!邻居都来劝,才拉开。

  四年级时因我成绩考得差了一点爸就打我,把我腿打骨折了,又心疼,背着我去医院,我伏在他后背上,第一次感到一种温暖。爸爸身体弱,因为走得快,气喘吁吁,爸的背部都是骨头,胳得我前胸都疼,也挺心酸,就说:爸,别再赌了,看你都瘦成啥样了,把身体养养好,再干工程,说不定妈还能回来呢。爸没做声。

  爸爸自己糟蹋自己,对我却要求挺高,我成绩排到十几名,他还不满意。小学时我得过三好学生,爸一高兴给了100元,那是第一次给这么多钱。我喜欢语文,能排到第一、二名,考语文常识部分从来不扣分,就是作文部分再好也要扣1、2分,就给我个100分该多好呢!初中语文比赛得过一等奖,可惜,那次拿到奖状拼命跑回家,想让爸高兴,可爸已经昏迷被送医院了。(说到这,承亮眼圈红了)

  爸也想不赌,还发毒誓剁了一根小手指,结果还是没戒掉,爸说赌博这玩意跟吸毒一样,上瘾了就难戒掉。爸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因没钱治病就从医院拉回来了,更没钱支付我的学费,我要退学去打工挣钱,爸不肯,那会我上高二,成绩好,爸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学。我坚决要退学,想尽快赚钱养活自己,也好给爸看病。爸扭不过我,就请他朋友介绍我到一家汽修车厂当学徒。

  临走那个晚上,我坐在爸床边,爸颤抖着手摸出最后50元钱塞给我,我不肯要,说爸你留着自己用吧,我出去能赚钱养活自己。他还是硬塞给我说:别嫌少,爸就只有这点钱了,你看你的眉眼多象你妈,找她去吧!他哭了,我也哭了。

  那个晚上我和爸说了好多话,长这么大从来没跟他说过那么多话。爸说小时侯,你妈老是抱你骑在我背上,把我当马骑,还记得吗?咱家那时候住三层楼房,爸还有工程车,小汽车,你就喜欢坐驾驶室爸身边,一开车就高兴得直拍小手。现在咱家比你爸小时侯还穷,穷得连你的学费都交不起,爸害了你啦!被朋友拉到地下赌场,一脚下去就再也没能拔出来呀。

  爸爸来摸我的手,他的手干枯得可怕,他的身子也就是一副骨头架子。我端了杯热水给他,他楞楞地看着我说:儿子,你恨爸吧?你千万不能走你爸的路,你聪明,有文化,要走正道,做个好人!千万别回这鬼地方,这里的人都赌疯啦,回来了你就会走爸的老路,你要发誓,不上赌台,决不沾毂子的边!我跪在爸的床前发毒誓:一辈子不进赌场!爸这才露出点笑容。我说爸你要挺住,我挣钱养你,给你看病!爸哭了,我第一次紧紧搂住了他。

  我到城里打工,上班的地址只告诉我爸一人。一个多月后,爸病危,家族的人都找不到我,是堂姐上网留言,叫我赶快回家。结果那两天我加班没时间上网,第三天上网看到堂姐留言,连夜赶回家,爸已经火化了。

  我抱着爸的骨灰盒哭了整整一夜,堂姐陪着我哭。我想起爸的一切,他打我骂我,他的坏他的好,还有我俩最后的那个夜晚,那是我们父子这辈子仅有的一次谈心,也是最后一次谈心,这一切都让我刻骨铭心。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想起这些就想哭。爸再不好,我还有个爸,他走了,我就是没爸没妈的孤儿了。

  问:这个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想你妈?

  承亮:想,很想,只是她在我脑海里没有记忆点,她离家出走已经15年了,感觉离我很遥远。我总是盯着爸妈的结婚照片发呆,想象照片上的妈妈能象“海螺姑娘”那样从画中走下来。

  我又回到城市,没爸没妈,那种凄凉无法用语言表达。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大个子“马脸”他们一伙人。我知道他们都是吃喝嫖赌的家伙,但是,他们能给我温暖。夏天我拉肚子很厉害,是“马脸”背我去医院,让我想起了我爸背我去医院的情形,我在“马脸”背上哭了,“马脸”守了我一夜,之后,我就跟着他混。

  前几天晚上,我们几个路过大学城,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马脸”上去几拳打倒男的,拔出刀逼他交钱和手机。一旁的女的哭了,我上去搜了她的拎包,拿到500元,不几天就被逮捕了。

  唉!我没听我爸的话做个好人,现在没有资格怨恨我爸了,因为我比他还坏。(承亮泣不成声。)

  承亮的母亲离家出走15年,这对孩子来说,意味着被抛弃,是一种屈辱。这样的感受会使孩子变得冷漠自私,不顾及他人,甚至放纵自己。自幼缺少父爱母爱,这种心灵的创伤在他今后的人生中很难消磨,必定会影响他对人对己情感方面的把握,未成年人犯罪,很多是因为失去亲情。

  善人同处,则日闻嘉训;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孤独的承亮渴望被关爱的时候,遇到了“马脸”,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这个看似温和的兄长必定给他带来厄运。 

  承亮因未满18周岁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1年,留所服刑期间他给我来过三封信。记得正在四方查找他母亲的下落时,接到他第三封信,让为人之母的我一阵心颤:亲爱的检察官阿姨,在我心目中您有很重要的位置,所以我不能隐瞒你,我见过我妈,知道她在哪里,但是不想认她。你说为了我的将来要帮我找妈妈,所以我不能再隐瞒,让你车途劳顿,白费功夫,请原谅我撒谎,别找了,我习惯了……

  随即去看守所见了承亮。他说3年前就找到了日夜想念的妈妈,那天远远地看着妈妈跟一个叔叔从小轿车上下来,她有了新家,还有了孩子,远远地看了很久很久,她生活得那么幸福,我却是这么落拓,去认她会打扰她的平静,我强迫自己走吧,快走开吧!

  没妈的孩子象棵草。一个从小缺失爱的少年,形成一种冷漠的情感是正常的,而这个孩子,内心却还在爱着抛弃自己的母亲,这让人更加心酸!孤独无助的少年能设身处地为重组幸福家庭的母亲着想,母亲呢,一个在法律上在道义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母亲却15年不露面?!纵然有千万条理由,也没有权利不履行法定义务,也没有资格亵渎神圣的母爱!

  有一种现象值得深思:过去,离异丧偶,做母亲的都会首先考虑孩子的成长,千方百计把孩子留在身边,尽管这样做对她今后的生活及重组家庭会带来不小的阻力,但是她们,还是义无返顾地牵着孩子的小手,负重前行!

  伴随改革开放,女性对自身的自由、幸福看重了,做母亲的在孩子的问题上有了很大的改变,考虑自己的多了,甚至为了自己今后的幸福,千方百计把孩子推出去,心安理得地抛弃亲生骨肉,这样的案例屡见不鲜,一个连自己的亲身骨肉都不爱的母亲,除了爱她自己,还能真爱谁呢?!抛弃孩子,放弃责任,与情与法都不容!

  儒家倡导的仁爱,首先是父母爱子女,这是连母鸡都会做得事。母性的慈爱、坚韧,乃古来中国女性最伟大、最感天动地的品格,是中国女性最丰富最丰满的人性,很遗憾,这些鲜明优秀的品格,在一些现代女性身上渐行渐远,被取代的是自私、麻木、冷酷。

  她们有权利追求个人的自由和幸福,但也必须履行法律上抚育未成年子女的义务,两者之间或许有冲突,有顾此失彼的情况,这种时候,作为成年人的母亲和父亲,就应该、也必须尽力向无助的未成年子女伸出手来,这是法定的义务,如不履行,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强制其履行抚养义务。

  离开看守所时承亮说你象我的妈妈,可见他内心多么渴望母爱,人世间最温暖的声音,就是母亲的呼唤。 

  承亮的悲剧直接根源于其父亲的嗜赌。

  赌博早已成为一些富裕起来的中国人热衷的消遣方式,“十亿人民九亿赌”街头巷尾的顺口溜过于夸张,可又真实道出了日炽于中国城乡的赌风。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平常日子,男女老少齐上阵,仕农工商皆参赌。赌博成了国人娱乐生活的重头戏,蔚为颇具中国特色的社会风景。

  十赌九输。一旦染上毒瘾,赢了还想赢,输了想捞本,恶性循环,难以自拔。这个群体不仅赌得倾家荡产,还出现了诚信缺失,诈骗敲诈、道德失范等精神的沦丧堕落,赌博群体是违法犯罪高发人群。

  赌博很容易上瘾,对此研究人员解释说:人们在完成某些行为时,大脑中枢就会产生一种愉悦和欣快感,并传递到整个精神回路中,全身都感到舒适。如果这样的行为长期反复地进行,就有可能让人成瘾。赌博赢了是一种愉悦报偿,输了之后还想捞回来也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希冀将来的补偿。迷恋赌博的人总感到有一股力量推动自己去赌博,不赌博会感到身心不舒服。所以,专家说,赌博成瘾和吸毒成瘾一样,很难戒断。

  美国赌博问题委员会执行董事基思·怀特说:人们一千年来都以合乎道德的标准看待赌博,直到最近我们才开始将其视作灾难。

  教育孩子的实质在于教育自己,而自我教育则是父母影响孩子的最有力的方法。富不过三代。承亮的父亲因为沉湎赌博,让富裕起来的自己又回到了一穷二白的从前,让下一代也回到父辈贫穷的过去而得不到良好的教育,在贫穷中煎熬挣扎。

  富裕了,我们的精神世界依然贫瘠荒芜。

  富裕了,我们怎样让手中的财富担当责任,造福子孙?

  承亮说,检察官阿姨,你把我的遭遇都写出来吧,教育那些正在赌桌上的大人们,为了孩子,别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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